孟渊坐在上元馆酒楼的雅间儿里,望着缓缓行过街市的青幄小车,淬了冰的眸中隐约划过一丝温柔。
她正坐在车里。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就在车里,如同她自己所料的那样,她将坐着那辆小车,驶往青雀湖畔的别庄。
他忽然便觉得,这整条大街上,都漾着一缕淡淡的香气。
好像,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那里的空气便会特别的柔和。
孟渊的唇边泛出浅笑。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而他要做的,便是配合她的计划,将这一切做得越加完美,不留分毫破绽。
“吴钩。”孟渊提了声音唤道。
吴钩立刻上前一步,十分主动地开始汇报工作:“主子,人已经分派妥了,别庄里安排了两个暗卫,楚刃也在。另派了几个人在坊间传话,马市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来。主子放心。”
“才安排了两名暗卫?” 孟渊眉头微蹙。
暗卫的人数好像少了一点。毕竟她的事情弄出了极大的阵仗,虽说事情闹开了反倒安全,但难保某些人不会怀恨在心,暗里有什么动作。
一见孟渊蹙起了眉,吴钩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那什么,主子,属下以为,两名暗卫差不多了,您看,您这不马上就要启程了么?那地方凶险得很,属下……”
他话才说至一半儿,孟渊的脸已经沉了下去。
吴钩立刻缩了缩脖子,剩下一半儿的话也跟着缩了回去。
☆、第532章
“暗卫加一倍,立刻去办。”孟渊冷声道。
“……是。”吴钩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原本暗卫就只有十几个,再去掉四人,孟渊身边的人就更少了。
想到这里,吴钩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回走,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庄子里本就人少,安排这么多暗卫往哪里藏?干脆弄成明卫得了。”
孟渊一时倒气乐了。
这小子最近胆子大了不少,跟他还来这套。
“慢着。”孟渊突然道。
吴钩身子一抖,回过脸来却是一脸的强颜欢笑:“主子放心,属下马上就去办。”
看吴钩那郁结的样子,倒真跟剜了他一块肉似的,多加两个暗卫还这么不乐意。孟渊终于忍不住了,颊边多了一丝淡笑。
“我没说这个,她……说的那些东西,你可备齐了。”
吴钩想了一想,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没汇报,便又道:“东西备齐了,只等主子离开之后,找一个晚上安排人去办。”
孟渊沉吟片刻,便向吴钩挥了挥手。
忠心的下属吴钩见劝谏不成,只得长吁短叹地下去办事去了。
孟渊行至窗前,看着脚下熙攘的街道。
斜阳铺散在西边的天空下,几朵淡白的云絮被染成了金红色。街道上还有不少人在三三两两地议论着,然而,那辆青幄小车,却已经去得远了。
孟渊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明早便需启程,想要与她道个别,此际却亦是不能的。
青雀湖畔的那所别庄如今已成众人瞩目之处,只怕明里暗里盯着的人不少。
除了多加暗卫护着她之外,他目前什么都不能做。
孟渊的长眉渐渐在眉心处聚拢。
他望着脚下人群涌动的大街,伫足良久,终是霍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那一刻,一股浓烈的铁血之气自他的身上奔涌而出,若天将临世一般,直叫这繁华之处的雅室。也化作了塞北的千里冰封之地……
几乎就在孟渊离开上元馆酒楼的同时,田荀正掀开锦帘,缓步跨入了傅庚的书房。
“田先生来了。”傅庚自案前站起身来,面上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田荀的脸上泛出一分无奈,笑道:“某再不来。大人岂不是还要派人去催?”
傅庚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些许尴尬,他指着一方扶手椅道:“先生请坐。”
田荀坐了下来,自袖中掏出一卷纸,脸上的笑容更无奈了:“某头一次写这种东西,也不知像不像。找山樵要了好些话本子来瞧,终究生疏得很。”
傅庚立刻笑道:“无妨的,难为先生了。”
田荀摇了摇头,将纸搁在案旁,傅庚双手捧过来瞧了两眼,眸中便划过了几分笑意。
这还是傅珺的主意。
傅珺希望能将状告卢莹之事编成坊间的故事。以达到在百姓中广为流传的目的。当然,故事中的年代人物等不可能照搬,傅珺的角色便换成平民女子,年代则换至前朝。故事的内容便是平民女子为母报仇隐忍十年,终于成功告了御状,将谋害母亲的诰命夫人告进了监狱。
在故事中,女主角忍辱负重、孝顺勇敢,大反派狠毒狡诈、灭绝人/性/,而皇帝这个角色则是公正严明、治国有方,更兼体恤百姓疾苦。简直就是个千古明君。
原先傅珺是想自己写个话本子出来,再请一班伶人来排戏的。后来发现她在诗文上头实在太差,根本不会写这种古代戏文,那些韵脚之类的她就更不通了。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写评书。
可是,就算是评书,以傅珺这点儿可怜的诗文功底,那也是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她便将此事托给了傅庚,傅庚转手就交给了田荀。
田荀何曾写过这些东西?只得捏着鼻子临时抱佛脚。花了几个晚上整出个评书话本来。虽然写得并不太像,但也基本是回事了。
此时,见傅庚捧卷细读,时而露出一丝微笑,田荀心中倒也有些感慨。
傅四姑娘素来颖慧,他早就知晓。自然,这写评书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于是便笑道:“四姑娘这一招倒是精巧。”
懂得将天下悠悠众口为己所用,单凭这一点,就已不是内宅女子能做到的了。
傅庚竭力忍住脸上的一丝笑意,摆手道:“她小孩子家胡闹,不过是碰巧罢了。”
田荀捋着颌下短须,微叹道:“四姑娘若是个男子,大人可就后继有人了。”
听了这话,傅庚先是一笑,随后神情渐渐地就冷了下来。
他想起了傅珺如今正在别庄。
若傅珺是男子,侯夫人又如何敢这般对待她?
只可恨她身为女子,侯夫人处置起来真是毫无顾忌。而更可恨的是傅庚在此事上头掣肘极多,并不宜于大张其鼓地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侯夫人施为。据他得来的消息,侯夫人竟是要亲手拿捏傅珺的婚事。
傅庚的脸上怒意隐现。
他已经十分收敛了。为了这所谓的一家子和气,为了他所谋之事,他必须守足了孝道,做足表面的功夫。可这一切绝不能成为某些人拿捏他亲生女儿的借口。
想到这里,傅庚眼中的冷意又变成了讥笑。
这时候倒来跟他讲什么孝道了。好啊,那就大家一起拼一拼谁更能舍下脸来罢了。只要他那个所谓的嫡母敢说一声忤逆,他傅庚就敢来个大义灭亲。
这些年来,侯夫人做下的事可不算少,随便挑两件也足够傅庚大义灭亲了。只不知到时候平南侯又会更偏向谁?是偏向他阖族荣耀、侯府门楣呢,还是偏向他的结发老妻?
傅庚眸中讥意渐浓,一旁的田荀瞧见了,忍不住又是心下微叹。
这位傅大人心机手段都是上佳,唯/性/子偏激了些。虽这些年来已经有所收敛,但骨子里仍过于桀骜。
不过,只要所谋之事能成,这一切都不是大问题。
至于平南侯府么,最终这阖府中人所能仰仗的,只怕就是这位庶出子了。
☆、第533章(春节加更六)
锦重重的帘幕在夜风里微微拂动,偶尔传来“啪嗒”一声,很快便又被周遭的死寂所覆盖。
刘竞坐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铁锈般的血腥味道冲入鼻端,浓烈、火热、艳丽。
他闭上眼睛,想像着一股股鲜血喷洒而出,浓艳的殷红积成了一小面湖泊,在他的脚下缓缓凝聚。
那个进来点灯的小婢,如今正窝在他的脚下,温软的身体渐渐变冷、变硬。
刘竞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一只脚便被那小婢的尸体压着,一阵阵颤栗的/快/感从脚背直蔓延到全身。
他终于觉得又可以呼吸了。
他动了一动,有几分不舍地从尸体下抽出脚来,懒洋洋地唤了一声“来人”。
锦帘之外,颤巍巍地走进来一个婢女。
窗外月华黯淡,将她的影子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此时,这模糊的轮廓便嵌在重重锦帘之间,宛若一道虚影。
“去,点了灯烛。”刘竞语声滞涩,带着几分餮足后的懒散,在黑暗中听来竟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那婢女的身子动了动,方才蹲身应是,便往案前走去。谁想没走上两步,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往前冲去,一下子便撞进了一个微温的怀抱中。
“啧啧,怎的如此不小心?”刘竞的声音温柔极了。
他动作轻柔地扶着婢女站稳,一只手搭在少女纤细的腰肢上,轻轻抚摸着。
这微微打着颤的身体,让他有些许流连。
可惜他还有要事需做,如今倒真是不能再耽搁了。
刘竞手掌用力向前一推,那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将婢女送至烛台边上。
婢女抖着手打亮了火石,一支一支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
“叫几个人来把这里收拾一下。”刘竞淡声吩咐道。
婢女僵着身子,根本不敢去看伏在地上那具已经僵冷了的尸体,只颤声应了声是。便自退了出去。
不一时,几个面白无须的侍卫便走了进来,其中两个搭起尸体抬了出去,另两人拿着大块的湿布巾与水桶。开始清洗地上的血污。
这几人明显是做熟了此事的,配合十分默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竞的书房里已是沉香缭绕、满室清幽,一派安静肃穆。
摒退众人之后,刘竞好整以暇地自案上拿起一支红烛。围着书房转了一圈儿,将屋子四角的牛油烛俱都点燃了。
刹时间,这间布置清雅的房间亮如白昼,连刘竞面上垂落的几缕发丝都是纤毫毕现。
“主子。”锦帘之外传来了金阿大的声音。
“进来。”刘竞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金阿大掀开锦帘,方一走入房中,迎头便见一物飞了过来。
他偏头闪过,身后传来“啪啦”一声碎瓷的声响。随后,刘竞满含戾气的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阿莹便在诏狱里,吾该如何是好?这一整/日/你不见踪影,却叫吾在此枯坐。吾养着你又有何用?”
金阿大转首看了一眼碎在地上的青瓷茶盏,眉间涌起一阵浓浓的不满。他深吸了口气,转首时已是一脸的恭谨:“主子,属下正是从外头打听消息回来的。”
刘竞脸上的戾气淡了下去,转身坐在了桌案后:“有什么消息?”
“太子妃娘娘被禁足了。”金阿大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意,“据说太子妃娘娘亲去了承明殿,圣上却根本没见。太子殿下在东宫发了好大的火。”
刘竞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眉间的郁色微微舒展了几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然而,只要一想到卢莹仍在诏狱里,才浮上来的一点喜意立刻又被阵阵惶然所替代。
他不是担心卢莹如何。他只担心八年前的那宗拐卖案。
当时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竟叫卢莹将那两瓶子药哄去了。
想到此处,刘竞的脸色再度阴沉了下去,眉间郁色越见浓厚。
“主子还有何担心的?”金阿大问道。他实在有些弄不明白。卢莹进了诏狱,刘竞便算与她有些首尾,却也不该担心成这样。
听了这话,刘竞沉下脸来看了一眼金阿大,终是说道:“当年你来时,曾赠我两味药。你可记得?”他的语气难得地有些严肃。
金阿大点了点头:“属下记得。八年前,属下奉九庄主之命秘会主子,那两瓶药乃是我们庄主的心意。”
“便是那个药,当年被阿莹看到了,她每样拿走了一些。吾担心,她会说出此药。”
刘竞的话一说完,金阿大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那秘药何等珍贵,便是在山庄中亦是上品。难道这位二皇子殿下不知道这种药必须自己留用么?如何能赠予不相干之人?
只是,如今再来讨论前事已是于事无补。
“主子给她药的时候,可曾与她说起过藏剑山庄?”金阿大的语声有些焦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弄清卢莹知道了多少。
“不曾。”刘竞立刻说道。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卢莹。彼时他与卢莹正打得火热,见她求得可怜便应了,只说是自己找奇人弄来的药,旁的一概未多话。
只是他再不曾想到,傅四状告卢莹毒杀生母傅王氏,其中所牵涉到的,便是那秘药中的一种叫做“朱砂”的。
“朱砂”是专用在妇人身上的,不管你平素身体如何,只要小半瓶下去,保管你下红不止,直至命殒,药/性/极为凶猛。
至于另一味“子夜”,药/性/便缓和得多,不过是致人咳嗽而已。不过这咳嗽只会在半夜时起,至天明前止,阴毒积于肺腑、蕴于脏脾,且不论用何等药物亦化之不去。久而久之,那中毒之人自是一命呜呼。
这两味药最厉害之处,便在于无色无味,入水即融,入体即化,用之必死。且事前诊不出,事后亦验不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其命。
现在想想,当年的傅王氏便是死于大出血。
刘竞几乎可以肯定,此事必是卢莹所为。
而更麻烦的是,八年前傅四被拐一案竟也被扯了出来,据说亦是卢莹安排下的。
☆、第534章
便是从这件事上,刘竞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怎么会这样巧,卢莹居然知道藏剑山庄之人四处寻找幼童一事?她的人又是如何与山庄的下家接的头?
刘竞记得很清楚,那些下家与人接头是有暗号的。且据他所知,藏剑山庄向来谨慎,根本不会去拐卖侯府之女。傅四不是他们的目标,然卢莹却将傅四混了进去。
若是不知晓其中的暗号、接头地点等,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她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
卢莹得药之时,正是金阿大来访后不久。说不得她便是在彼时偷听到了什么,或偷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对金阿大他们的计划了然于胸。
时间过去太久,对于当时的许多细节刘竞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他将金阿大他们的计划抄录了一份下来,那东西就藏在他别庄的书房里。
而卢莹彼时恰巧曾去过几次书房。
刘竞越想越是烦躁。
他站起身来,在桌案后不停地来回踱步,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去。
“若实在无法,只能劫狱。”金阿大森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刘竞蓦地停下脚步,一双眼睛有些发光:“你的意思是将阿莹救出来?”
“先救人,后杀之。”金阿大的声音变得十分肃杀。
“不可。”刘竞的脸上又浮起了戾气,“阿莹是吾的人,不可杀。”
“此人必须死。”金阿大难得地反驳了刘竞的话,“主子,此人手上有山庄秘药,且还两种俱全。属下请主子为贵妃娘娘想一想。以联调司的那些手段,只要卢氏说出是从主子这里得的药,娘娘危矣!”
刘竞的脸色“刷”地一下子变白了。
他只想着他的阿莹,却忘了宫里的母妃。
皇帝自两年前开始久咳不愈,至今越来越重。已是沉疴难治。他的母妃手里,可是留着剩下的那一半的药的。
刘竞的脸色瞬间有些发青。
“救而杀之,不只可保娘娘,亦可凭此攻讦东宫。”金阿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