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平昌郡主府千万树姿态各异的梅林。这一片腊梅林显得沉凝安静许多。数日前的一场小雪,将梅林化作了一树树琼枝玉珂。清冷的腊梅香气染了丝丝雪意,格外沁人心脾。
傅珺随着宫人进入了殿中。
临华殿以小巧见长,正殿面积不大。殿门处置了三重锦帘,将外头的寒意尽数隔绝了去。当最后一重锦帘掀开之时,傅珺身上的大裳已经穿不住了,便脱了下来交予涉江捧着。
此次并非正式宫宴,各人可带一名从人出席。
按部就班地行了跪礼。又不出意外地被太后娘娘叫了“免”,待归坐之后,傅珺才有暇暗暗打量上座的许慧。
许慧的气色颇好,脸颊比之前要圆润了些,眉润眼柔,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母性的温柔。
傅珺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
许慧看来恢复得很好,月子想必也坐得不错。看她圆润白嫩的模样,定是心情大好兼营养充足的缘故。
许慧也看见了傅珺,两个人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傅珺不动声色地向许慧微微点了点头。
人已到齐。宴会开始。
今天的主角是三皇子,白胖胖的奶娃子一抱出来,立时便得来了满殿的赞叹与笑声。
众命妇皆是满脸笑意,一面说着吉祥话儿称赞小皇子如何天庭饱满,如何面相富贵,一面十分小心地与之保持着三尺以上的距离。
没有一个人敢凑近了去看这个大汉朝最金贵的奶娃子。开什么玩笑?离得近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那可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还是远着些太太平平地好。
刘彦小盆友今天倒是很给力,在整个展示过程中表现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质,睡得口水直流,还呼哧呼哧地打呼噜。
奶娃子示众一圈之后便被抱了回去。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纷纷上前献上贺礼,恭祝三皇子满月,随后宴会正式开始。
宫宴是世界上最无趣的宴会,这大约是所有人的共识。因此宴席上大家皆是看得多、吃得少,还要时刻留意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以便随时接上话头。
傅珺对那些半冷的菜肴亦是丝毫没兴趣,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了筷子。
小半个时辰之后,宴会终于结束了,众命妇捧着热茶。一面小心地啜着茶水,一面寻思着太后娘娘何时会来一声“散了罢”,众人也好结束这场华丽丽的煎熬,回家真正地吃些热汤热水去。
便在此时,忽听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座席间响了起来,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女有事要奏。”
这声音很有两分耳熟,众命妇俱是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却是平南侯府的傅四姑娘。
众人的眼神便皆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都说傅四与皇后情意极深,倒不知她这是要说什么话,还得当着大家的面儿说。
许慧并未说话,只含笑看着陈太后。陈太后一脸慈祥的笑意,温声道:“这是四丫头吧?宝楼啊,你瞧瞧是不是,哀家听着声儿可有些像。”
宋宝楼便笑道:“娘/娘/的耳力真好,确实是平南侯府的四姑娘。”
陈太后便笑了起来:“四丫头近前来吧。”
傅珺应诺一声,站起身来行至地屏宝座前,方要行礼,一旁的许慧便柔声道:“免礼,站着回话吧。”
这话一出,命妇中倒有一半儿的脸上露出几分羡慕。
看来传言果然非虚,这傅四与许皇后确实亲近,没瞧见皇后都没叫跪么?只这一份体贴入微的关怀,傅四便胜出席上所有人。
傅珺依言端立阶下,语声恭谨:“臣女僭越,斗胆在此献上一份贺礼,恭贺三皇子殿下满月。”
这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宛若石子入水,一瞬间让所有人的心神都跟着动了一动。
按照大汉朝祖制,傅珺这种无职臣女是没资格在这种级别的宫宴上送礼的。平南侯府的礼是侯夫人亲手送上去的,与傅珺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此刻,这位没有任何封号的傅四姑娘居然说要进献贺礼。且不说她这礼是什么,只这个说法便称得上轻狂了。
☆、第515章
侯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想要出头也不是这么个出法。这像什么样子?这是仗着太后与皇后的几分宠卖乖么?
傅珺却完全没管场中诸人的面色,更没管那一道道扎在她背上的目光,只语声清淡地道:“臣女自知此举有违祖制,只是臣女一片赤诚忠君之心,乞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明鉴。”
听了这话,好几个命妇差点儿没绷住笑出来。
这也谀词太过了吧?不就是献个满月礼么,还“赤诚忠君之心”呢,真是拍马屁不知脸红。
侯夫人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她是真没想到傅珺能这么像她爹。这没脸没皮的劲儿父女两个简直一样一样的。
陈太后当先便是“噗哧”一笑,道:“你这丫头说得话儿也真真好笑。得了,既是你说得这么可怜见儿的,哀家准了。宝楼啊,去瞧瞧四丫头献的礼是什么?”
宋宝楼应了声是,便自宝座前走了下来。
此时不只是她,众人也皆将目光放在了傅珺身上,对这位傅四姑/娘/的贺礼十分好奇。
傅珺不疾不缓地抬手举袖,自袖中抽出一张洒金印花信封来,恭恭敬敬地交予了宋宝楼,再由宋宝楼呈予太后跟前。
太后示意了一下,宋宝楼便打开信封,取出了里头的一张纸。
见了这张纸,下头坐着的又有好几个人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这不是银票么?
满月礼可从没见人送银票的。当然,那些暗地里的勾当且不去谈,至少在明面儿上,大伙儿送的皆是些金贵吉祥的物件儿,何曾有人当面就送银票?且还是在皇子的满月宴上?
这傅四姑娘也太不着调了吧?以前瞧着还好好儿的,怎么如今变成了这样?
众人这般想着,满以为太后娘娘必也会嗤之以鼻。
开始看到银票的时候,陈太后的表情确实是有些好笑的样子,可是,再过得一刻。她的脸色却蓦地变了。
她甚至坐直了身子,亲手拿过银票,放在跟前儿细细地瞧着,眼中有着很明显的震惊。
在座诸人一刹时也皆凝了神色。心中皆在思忖:难道说这银票上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此时便听陈太后道:“哀家这眼神儿有些不好,来,皇后来瞧瞧,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许慧遵一声是,便将那银票接了过来展眼细瞧。谁想这一瞧之下。她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陈太后还在旁边催促她:“你瞧瞧,那上头写的是什么,念给哀家听听。”
许慧清了清嗓子,提声念道:“汇丰票号,白银四十万两。”
整个大殿有一秒钟绝对的安静。
连呼吸声亦似是消失了。
再过得一刻,傅珺的身后响起一片轻微的吸气声。
四十万两白银!
汇丰票号的四十万两银票!
汇丰票号乃是大汉朝最大的钱庄,分号遍布全国,通存通兑,童叟无欺。
傅氏四女献给三皇子的满月礼,居然是整整四十万两的银票!
侯夫人捏着茶盅的手一下子泛出了青白。
若非此时她垂首低眉。她脸上那一瞬间扭曲的神情,定会叫满座之人看个正着。
陈太后一脸讶色地看着傅珺,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四丫头,你这是何意呀?”
傅珺神态平静,语声仍旧清淡无波:“启禀娘娘,此乃臣女生身母亲留下的陪嫁店铺、田庄并一应器物折现后的银两。臣女在此全部捐予大汉朝慈善基金会,为西北赈灾出一份力,并权作三皇子殿下的满月礼。乞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成全。”
说罢此言,傅珺已是跪伏于地。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所有人都皆自她的话语中觉出了她的坚决与诚意。
傅珺也确实是决意如此的。
早在半年前她就在着手此事。将怀素与回雪销了奴籍,又将铺子并田庄上的人手尽可能安排妥当。
时间虽然紧了些,好在此事傅庚与王襄皆表示支持。尤其是王襄,对傅珺此举的评价是:“一石入水。泥砂俱下。大妙。”
许多埋在底下的东西,自傅珺捐银开始,将会渐渐呈现在众人的眼前。而他们等待多时的机会,亦将由此而来。
不过,傅珺做出这番举动,却并非尽是为了大局。
郑氏与傅珂几次三番所为。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绝大部分的罪恶,皆为利益使然。
在这一世,她傅珺终究不是警察。她囿于深深的宅院,宛若提线木偶,这整个时代强加于女子身上的各种限制,便是她身上无形的线。
她想过摆脱,想过通过种种方式去获取形式上的自由。
然而,就算能摆脱侯府深宅,她就真的能得到自由么?
答案是不能。
她所要的自由,大汉朝没有。
即便摆脱了平南侯府,她也不过是从一个宅院换到另一个宅院里罢了。
所以,她只能对自己来一招釜底抽薪。
千金散尽、玉堂皆空。没有了利益当前,傅珺认为,相应的便会少些算计与罪恶。
说到底,她终究不是推翻朝代、变革历史的弄潮儿。然却也不屑与这个时代握手言和。
所以,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找一条路来走。
对王氏的念想在乎于心,这些多出来的钱财,与其留在身边成为别人算计谋夺的对象,倒不如将它们赠予更需要的人。
人生总要有些意义。
人也总要有些理想。
傅珺承认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前世的她死在了追寻理想的路上,今生的她就算无法继续追寻,但也决不会就此放弃。
傅珺跪伏于地,心底澄明,如皓月青空。
她或许还没弄明白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但至少她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绝对不要活成真正的古代女子。
为了宅斗整天防备算计,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这也绝不是她想要的活法。
所以,她会尽一切努力让这样的事不发生,哪怕付出的是王氏留下的财产这样的代价。
更何况,这些钱财最终会到达更需要的人手上。大汉朝慈善基金会乃是由许皇后亲自创立的。傅珺相信,这些金钱在许慧的手上,远比于自己手上更有价值。
☆、第516章
整个大殿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有种呆滞的感觉。
数息之后,那种紧绷的氛围渐渐松动,众人看向傅珺的神情变得丰富起来,什么样的眼神都有,一瞬间真是神情各异、满殿不同。
这些诰命夫人们第一没想到的是,傅四的身家居然如此丰厚;第二没想到的是,这四十万两银子说捐就捐了,傅四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第三没想到的是,傅四便在这宫宴之上当众献上如此重礼,此刻还坐在大殿上的这些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们方才送的那些贺礼,与之相比岂非太过简薄?
难道她们还能什么都不表示,就这样回去不成?
不少人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傅珺突如其来的这一份贺礼,几乎让大半个金陵城的高门都陷入了为难的境地。
侯夫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立刻跳出来斥责傅珺。
她真是没想到,三房居然有这样大的决心,傅珺竟将全副身家尽皆捐出,一分未留。
侯夫人低垂的脸已是一片铁青。
自郑氏放印子钱之事闹出来后,侯夫人便暗中派人去查傅珺的产业,将其名下的每一间铺子、每一处田产尽皆查了个一清二楚。当下头的人报上结果时,侯夫人亦极为咋舌。
据她估算,那些店铺田产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也有三十万两银。如今傅珺捐银四十万两,也就是说,她是变卖了王氏留下的一切,才凑足了余下的十万两。
到得此时,侯夫人真有些悔了。
早知道她就早些动手了。如今白花花四十万两银子捐了出去,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只是,这时候的侯夫人再心疼也是无用。这是送给三皇子的贺礼,还指明了要捐给皇后兴办的慈善总会。看这上头两位贵人的意思,这份贺礼着实是深得其心。
侯夫人深吸了口气,离座而起,跪伏于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妇这个孙女违制失仪,请二位娘娘恕罪。然,臣妇亦觉四丫头乃是一片赤诚忠君之心。乞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成全。慈善基金会乃是皇后娘娘首兴,为君分忧、为民解难,实为天下大善之事。平南侯府原附皇后娘娘冀尾,捐银一万两为西北赈灾出一份力。”
侯夫人的话音一落。满座中人俱是松了口气。那一道道蹙紧了黛眉翠蛾,也随之放平了下来。
总算平南侯夫人还算识趣。这才像话嘛。一万两还差不多,若是比照着四十万两的数目来,她们这些内宅妇人可真做不了主。
且这话由侯夫人说出来也好听。侯夫人与傅珺乃是一家人,由侯夫人接过话头再将事情的调子向下降一降。也让在座各府有了缓冲的余地。
听了侯夫人的话,傅珺暗自点了点头。
别管侯夫人平素是怎样的,反应倒是真快。这一番话说得也很漂亮。
一没有抢傅珺的功劳;二捧了皇后娘/娘/的香脚;三只捐了一万两银子,给未来各府的捐银定了个基调。这个数目也在大部分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一、两万的银子这些人还是拿得出的。
傅珺握成拳头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千金散尽也要看怎么个散法,时机也要选对。
现在看来,这个时机确实很合适。傅珺想要的名声定然是有了,平南侯府也跟着小沾了一回光,回府后侯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而最重要的是,慈善基金会得了个大实惠,西北赈灾亦不必国库出银。
此刻,这场满月宴终于变成了傅珺所希望的慈善宴会,若是往后也能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大汉朝贵族们手里的钱财,也算有了个好去处。
陈太后此时已是笑容满面,一迭声地道:“快快起来,宝楼啊,你快去扶一扶,傅夫人年岁大了,可不能这么跪着。”说着她已是笑出了声儿:“唉哟这可真是没想到的事儿,四丫头竟是如此有心,也不枉哀家这么些年疼你来着。”
许慧亦是满眼笑意,跟着道:“母后说得是。四丫头心系百姓,连嫁妆都捐出来了,这一份为国为民的赤诚之意,可叫臣妾汗颜。这嫁妆可是女子后半生的依靠,四丫头这一份贺礼可真是再诚心不过的了。臣妾感动得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众命妇默。
皇后这话说得简直太明了。
这一口一个嫁妆银子,一口一个后半生的依靠,这是什么意思众人还能听不明白么?皇后娘娘这几句话,那就是往这凳子上头扎针哪。这叫人哪还能坐得住?无论如何也得意思一下才是。
于是,众命妇纷纷离席捐款,一刹时殿中满是女子叫出银两数目的声音。虽然有些人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底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就算回家得受家中长辈或夫君的责备,这上头太后与皇后四只眼睛看了过来,你还敢说只捐个几百两不成?
见众人踊跃捐款,皇后娘娘自是喜不自胜,便叫了女官过来记下各家捐银的数目,一张脸直是笑得满面春风。
傅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陈太后便朝她招手:“来,好孩子,到哀家跟前儿来。”
傅珺依言走上前去,陈太后便亲拉着她的手,柔声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方才还唬了哀家一跳呢。”说着她又转向侯夫人,笑着道:“你们家四丫头成婚的时候,这嫁妆便由哀家替她备下了。夫人放心,定能叫四丫头嫁得风风光光的。”
满座之人便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