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的脸上含了一丝愠色,说话的声音却仍是温婉:“你们怎么连姑娘都护不好。说了不能叫恬姐儿出来的,得在屋子里静养。”
“是恬姐儿自己要出来的。”傅琪此时已经止住了哭,长且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说话的声音却很清亮。
侯夫人淡淡地看了看崔氏,又看了看一直未曾出声的傅珺。复又转向傅琪柔声道:“恬姐儿这是怎么了?”
傅琪掏出小手帕抹了抹眼泪,便从侯夫人身上爬了下来,向着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方道:“恬姐儿方才失礼了,请祖母恕罪。因为恬姐儿怕祖母罚四姐姐。心里着急,所以就赶着跑了过来。昨天是恬姐儿自己要摘花的,不关四姐姐的事。”
说到这里她又转向地下跪着的采苹,怒斥道:“就是你乱嚼舌根,说什么四姐姐骗我摘花,我身上才长了红包包,你说假话。我才不要你服侍我。”
崔氏此时的脸色当真好看,堪比那红白牡丹图上的红白双花。“恬姐儿,还不快住了声儿。”她厉色呵斥了一声,同时又盯了傅珺一眼。
她怎么知道傅珺是不是故意的?
昨天回府之后。傅琪身上便长了好几个红点儿。崔氏身边有一个奶嬷嬷略通医理,便说这可能是就近沾了花米分所致。又道最近时气不好,小孩子皮肤娇嫩,此种情况是时有发生的。
崔氏便问了跟的丫鬟。可巧便听那采苹说是傅珺特意摘了几朵花给傅琪戴的。崔氏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今日再看傅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问题。
细算起来,他们二房与三房之间并非毫无芥蒂。至少,七年前抚远侯府的花宴上,王氏为太子妃姐妹所辱那件事。还有上元节发生的傅珺被拐一事……
崔氏悄悄呼出口气,将那些浮上心头的思绪甩了开去。看着傅珺的视线却向外移了几分,转向了一旁高几上置着的一只羊脂玉仙鹤灵芝供瓶。
“我就不要采苹服侍我了。她不听我的话,我的丫鬟都不听我的话,我留着做什么?我不要你了,你马上就走。”傅琪却是越说越急,小脸儿涨得红红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采苹跪在地上浑身打颤。
她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主要还是崔氏问得紧,问着问着便问到了四姑娘身上。她也是顺着崔氏的话说的,怎么这时候反倒成了她撒谎了?
“四丫头,这是怎么回事?”侯夫人的声音倒不太严厉,就是神情有些冷。
傅珺站起身来,语声恭谨如常:“昨天往偏厅去的时候,廊外的朱砂梅开得极好。我见六妹妹喜欢,便折了几朵给她戴在了发髻上。孙女儿并不知道六妹妹不宜于戴花。”
这应该就是一种花米分过敏症。也可能是一种突发性的。
“是恬姐儿自己要的花儿。”傅琪几步便跑了过来,张着两只小胖胳膊护在傅珺身前,小胸脯一起一伏地道:“不关四姐姐的事。恬姐儿跟程夫子读了书,学了道理,知道做人要守诺诚信,不可诓语,不可无中生有。恬姐儿是好孩子,不是会说谎话的坏孩子。”
崔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一旁的张氏却是满脸淡然。傅珈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真是一大早唱得一出好戏啊。
傅琪此时用小手帕抹了眼泪,又指着采苹跺脚道:“娘亲是听了你的话才弄错了,你不乖,你坏!”
侯夫人的眼神微微一闪,看着傅琪的眼光便柔和了起来。
这孩子的心性倒真是难得的纯善,更难得的是一点都不蠢,还晓得把自己的母亲摘出来。
崔氏的脸色终于恢复了过来。
她转首看了看上座的侯夫人。这么多年的婆媳处下来,侯夫人的神情代表了什么心绪,她还是能猜出几分来的。
她不由暗里叹了口气。
罢了,她本以为这事是傅珺故意而为,如今看来,只怕就是个偶然。再看看傅琪,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崔氏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傅珺的手,柔声道:“四丫头,是我弄错了,你莫往心里去。”
傅琪也上来拉了傅珺的手,可怜巴巴地道:“四姐姐,是恬姐儿的错。四姐姐别生气,恬姐儿给您陪不是啦。”说着便团着胖爪子向傅珺福了福身。
这还真是无妄得很。
傅珺有几分无奈,然而看着傅琪那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她又觉得有些心软。
无论如何,她这个隔房的六妹妹,实在是个很好的好孩子。
☆、第436章
傅珺向着崔氏淡淡一笑,道:“二伯娘也是爱女心切,我省得的。”言罢又俯身摸了摸傅琪的头,柔声道:“六妹妹最乖啦,四姐姐最喜欢我们恬姐儿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侯夫人亦适时地笑了起来,一脸和气地道:“不过是一场误会,都别站着了,坐下说话。”
崔氏便自回到了座位上,看向傅珺的神情仍是免不了几分审视。侯夫人却拉着傅琪说着话儿,瞧来心情颇佳。
傅珺淡淡地看着这一家和睦的场景,终究是没了兴致。
今日之事只是昨天的余波,傅珺无心再应付这些,只再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至于崔氏是怎么罚的那两个丫鬟,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采苹再也没出现在侯府中。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很快便到了冬至,又到了家家户户忙年的时候。
冬至过后的第二天,傅庚便收到了抚远侯府世子之女卢悠坠马受伤的消息。
这消息算不上大,却叫傅庚怔忡了好一段时间。
他方才准备着手布置下去,不想卢悠却自己摔断了腿。据傅庚所知,这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方出的手。
难道,这真是老天降下的惩罚?
傅庚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个消息却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地在金陵城中四下传播了开来。
京中百姓最爱聊八卦,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适宜做过年时磕瓜子儿闲话的消遣。虽然家家都忙着过年,却也并不妨碍众人对此事的议论。
抚远侯世子之女卢悠精于骑/射/,骑术十分精湛,这件事可是满城皆知的。那青榜之上卢悠的骑/射/成绩可是甲优,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便是这么一位骑术极好的贵女,却在家中马场与人赛马之时,不慎自马上摔了下来,据说当时便全身僵死、动弹不得。
抚远侯世子卢荣连夜请了太医院最擅骨科的孙医正来看,孙医正便道。卢悠的腿骨受损颇重,脊柱也受了不小的伤,必须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养足三个月后卢悠才有痊愈的可能。
而就算痊愈了。卢悠以后也不可做剧烈运动。孙医正格外叮嘱,至少三年期间卢悠都只能慢行缓走,不可多碰伤处,否则她就要一辈子与拐杖为伍。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卢悠尖锐的声音自那牙子雕草龙缠枝牡丹纹的拔步床中传了出来,将一旁水晶盏上的烛火也震得晃了一晃。
韦氏坐在床沿上。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柔声道:“我的儿,不是这么着的。孙医正说只要静静地养个几年,你还是无恙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心中牵痛,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卢悠失神地望着帐顶,面色犹如死灰。
她要变成拐子了?她一辈都要拄着拐杖?
这怎么可能?她可是白石书院骑术最精之人,是“三杰四秀”中的巾帼英雄啊。她怎么可能变成拐子呢?
卢悠只觉得头一阵阵地发晕,眼前的一切都在打着转。
不,她绝不要这样!她不能就这么躺着不动。她还可以骑马。还可以又跑又跳。她还是以前那个众人瞩目的中心。
卢悠撑起手臂,用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将锦被也挣得掉在了地上,韦氏吓得脸白唇青,香附等几个丫鬟忙上前按住了乱动的卢悠。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卢悠面容扭曲,拼命地挣扎着、哭叫着。
“姑娘您躺躺好。您能养好的,大夫说只要慢慢调理三年,您就无碍了,就能骑马了。”香附一面说着。一面眼中已经迸出了泪。
卢悠被七、八只手按住,更兼腿脚无力,挣扎了一会终是没了力气,只仰躺在床上喘着气。
韦氏的脸上已是泪水盈然。俯身搂着她哭道:“我的儿,你可不能再这么犟着了。听母亲的话,便这么好好养着,乖乖的好不好?”韦氏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抚着卢悠的头发,已是泣不成声。
卢悠的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她望着韦氏。韦氏这几日熬得生生瘦了一圈儿,眼角细密的纹路十分明显,两颊也凹陷了下去。
卢悠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娘,娘,女儿好怕,女儿不要拄拐杖。”卢悠搂住了韦氏,哭得泪流不止。
“我儿莫怕,娘在这儿呢。娘陪着你。你的腿养几个月便能走了,只要不骑马,平素走路都是无碍的。我儿放心,娘亲在这儿呢。”韦氏柔声安慰着卢悠。
卢悠的眼泪却是流得更急。
整整三年骑不了快马,不能享受那离弦之箭般疾驰的快乐,不能感受到万众瞩目之下的骄傲,她还不如死了好。而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往后的三年间,她再也不能……与他并辔而行,只能远远地看着他马上的英姿。那得有多么难熬啊。
卢悠的泪水潺潺而下。
此时,韦氏的大丫鬟樱桃悄悄走了过来,低声道:“夫人。”
韦氏拭了拭泪,转首问道:“何事?”
樱桃轻声道:“是大少爷那里有些事儿,请您过去一趟。”
韦氏苍白的脸上又添了一抹愁色,她蹙着眉站起身来,又柔声安抚了卢悠两句,方带着人匆匆地出了屋。
韦氏等人一去,房间里便只剩了卢悠的几个大丫鬟。香附便向一旁的薄荷使了个眼色,薄荷便带着人皆退了下去。
卢悠此时已经没再哭了,只望着帐角上悬着的银镂玫瑰香球发呆。
香附往四下看了一眼,方凑在卢悠耳边悄声道:“姑娘,您要将事情往好处想一想。您想想,您现在这个样子,您心中所想的事情,岂不是又近了几分了么?”
卢悠一下子收回了眼神。
香附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几乎是耳语地道:“姑娘且想一想孟少公子。”
卢悠愣了一愣,俄顷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啊,她怎么忘了呢。
她是侯府嫡女,而他却是温国公的外室子,脸上又有残疾。若在以往,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绝无可能。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大家都知道她有可能会变成拐子,这样的话,那些上门提亲的人只怕会却了步。而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却一下子近了很多。
只要她努力谋划,再求上姑母帮忙,此事说不得便能有转机。那温国公府若是能被拉过来的话,只怕于他们还更有益。
卢悠越想越觉得欢喜,连腿上的剧痛也忘记了,一双眼睛在幽暗的房间里闪闪发亮……
☆、第437章
与此同时,抚远侯世子卢荣却正与父亲坐在书房中,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父亲,悠儿的事情,会不会与思儿的事情有关?”卢荣问道。
抚远侯的脸色有些阴沉:“目下暂未查出有何关联。”
“若真与思儿有关,那必是武阳伯动的手脚。”卢荣咬牙切齿地道。
他无法不恨。他的两个孩子相继出事,他怎么想都觉得武阳伯难逃干系。
武阳伯的庶三子吴庸失踪了好几天,前些天被人发现横尸护城河,浑身青紫、死状极惨。
武阳伯虽平素不喜此子,然而说到底那也是他的儿子,一个儿子横死,又死得这么惨,做父亲的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谁想,便在武阳伯带人收敛尸身之时,不知是谁碰了吴庸的手,却从他的手里掉下来一枚玉佩。而那枚玉佩,正是吴思的。
为着此事,武阳伯仗着宗室的身份,与皇帝沾了两分亲,便直接去了承明殿哭得老泪纵横,泣请圣上裁夺,要抚远侯府给一个说法。
此事虽被圣上压了下去,但两府之间就此结下了极大的仇怨。
卢荣在事发之后狠狠地打了卢思一顿,卢思却说那玉佩虽是他的,但吴庸之死却与他无关。还赌咒发誓说自平昌郡主府花宴之后便再没见过吴庸。
而就在这事发生后没多久,卢思便在一次逛花楼的时候被人砍了一刀,虽伤得不重,却险些毁了容,到现在还没养好。而此事卢荣尚未查出个所以然来,卢悠便坠了马,几乎成了拐子。
这两件事情接得这样紧,卢荣不可能不想到武阳伯身上去。
抚远侯此时却是叹了一口气。
从吴庸之死到卢悠受伤,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前几乎毫无征兆,这很不合常理。
东宫与德妃势同水火。这一点他很清楚。然而,这两处再是势同水火,也从不曾有过如此过激举动。
毕竟死了一个伯府之子,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了。若是让圣上注意到。对双方皆无好处。
“此事还要细查,不要轻举妄动。”抚远侯最后沉声道,说罢他又长叹了一声:“叫韦氏多派人跟着阿悠。她才十六岁。”
“是,儿省得。”卢荣躬身道。
抚远侯便又看向了一旁的桌案。
夜正深浓,微弱的烛火兜住一室微温。桌案上的白玉蟾荷叶笔洗中汪着一池清水,已经有些结冰了。
他忽然觉得,这个冬天,着实是有些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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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珺收到消息时,正坐在熏笼前头翻着一本《南山秘志》。
那白薇传完了怀素使人捎来的话儿,便自垂首肃立,静等着傅珺的回音。
傅珺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白薇便躬了躬身,轻轻地退了下去。
一旁侍立的青芜与青蔓二人此时皆是神色如常。一个做着手头的针线,唯在听到消息时略停了停针;另一个则在翻看熏笼上头搭着的一件多罗呢料子的裥褶裙。也只在听到消息时微闪了一下眼神。
傅珺看在眼中,不由便在心底里感叹了一句:宅斗使人成长。
双青如今的表现,已经堪比当年的怀素了。
傅珺一面感叹着,一面便掩起书卷,将手放在熏笼上暖了暖,一时间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
至少卢悠能消停几个月了,这是傅珺唯一觉得庆幸的事。否则整天被这样一个人惦记着,傅珺觉得她已经快要得“赴宴综合恐惧症”了。
而在下手之时,傅珺就已料定了今日的局面。也知道。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查不到自己的头上。
因为她给卢悠的马儿下的药,便是南山国的一味秘药。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药物,服下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潜伏期。
在潜伏期内,只要不作剧烈运动。药性便不会发作。可是一旦做了剧烈运动,血行加速,这药便会迅速发挥作用,一瞬间可使人变得疯狂、力大无穷。
这种药物用在人身上的发作时间为五分钟,潜伏期为四十天至五十天。若是用在大型动物比如马的身上,潜伏期大约为一个月左右。发作时间则只有三分钟。
在王氏留下的说明书上特别标注着,这种药无色无味,事前事后皆极难查证,要傅珺谨慎使用。
所以,傅珺在药的用量上十分谨慎。她给卢悠的青骢马放的药量,大约只够它疯个十几秒。
以卢悠的精湛骑术,傅珺认为,这十几秒是在她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的。可以形成重伤以内的效果,但不会致死。这样也能让卢悠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几个月,不要把心思整天都放在对付傅珺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