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那宫婢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那宫婢浑身悄悄地打着颤,却又不得不挪着碎步走了过去,躬身道:“殿下。”
刘竞向她上下打量了两眼。反手向身后一抓,便自那案上抓起一只精巧的小玉鼎来。
他将玉鼎向前一伸,喜孜孜地道:“赏你了。”
那宫婢睁大了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玉鼎,过了一会方才跪伏于地双手接过,颤声道:“奴婢谢殿下的赏。”
刘竞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下去吧,把你脸上的伤治一治,抹点药。”
听着他那满是关切的话语,那宫婢浑身都在打颤。她膝行着向后退出了好几步,这才颤巍巍地爬了起来,退出了门外。
刘竞便又转向金阿大,问道:“依你之见,这赐婚之事是此时说还是再等一等?”
金阿大淡笑道:“主子再等一等,等沧浪先生致仕的事情传开了,您再请旨,圣上定会欣然允婚。”
刘竞闻言不由大笑了起来,他负着两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潺潺雨丝,只觉得心怀大畅,无限快意……
元和十七年九月中,名满江南的沧浪先生因不堪病体沉重,向圣上乞骸骨,上允,并立刻调选了一位京官接替了王襄姑苏知府一职。
九月末,沧浪先生与老妻宋氏轻车简从、同归故里。当沧浪先生的马车驶离姑苏城时,三百士子候于长亭、殷勤相送,绵延数里,堪称当年一大盛事。
就在王襄离开姑苏后没几天,王昌与任氏便抵达了都城金陵。王昌就任工部主事,由从七品一跃而至正六品官员,一派意气风发。夫妻二人在长乐坊一带买下了一幢三进的宅子,接回了王宓,一家三口便在京里安顿了下来。
圣上赐婚的旨意,亦在王昌赴任之后到达。王宓与另一位六品官的女儿,同时被指为二皇子侧妃。至于大婚的时间,则要待正妃选定之后再行定夺,估计也就在这一、两年间。
如果说,八月底至九月初的平静生活宛若雁过无痕,那么,九月中旬以后发生的这些事儿,却令傅珺有一种坐过山车的感觉。
从王襄致仕直到王宓被指婚,这一切都令傅珺目不暇接。她完全没办法把王宓与二皇子联系在一起。
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傅珺所料不错,当年在姑苏之时,王襄明显是与傅庚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傅庚他们在将目标打压下去之后,便要扶二皇子上位了?
可是,若果真如此,王襄又何必致仕?留在任上不是更好么?只要操作得当,这一切还是可以在不引起皇帝不满的前提下顺利进行的。
此外,那二皇子刘竞的人格形态,傅珺也觉得有些微妙。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傅珺却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充满了不安定因子的危险气息。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这是一种非常容易走上极端的人格。就算刘竞是天纵奇才,在此型人格之下,只怕往后也不能当一个好皇帝。
傅珺相信,傅庚他们对刘竞的了解,只会比她更全面。
所以王襄与傅庚走的这几步,便越发地让她有点看不懂了。
☆、第382章
时间很快便抵近了十月,寒冷的冬天终于到来了。
金陵城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一阵阵北风刬地而过,满城萧瑟。
当第一场大雪将整个都城覆成雪国之时,一封自西北快马加急送来的战报,打破了这个城市的安详与宁静,也令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西北开战了。
今年的大汉朝仍处在小冰河期,粮食断收、雪灾不息。尤其是西北一带受灾更为严重。有些州县甚至连续几年颗粒无收,年年都有人冻饿而死,大批饥民离开家乡,往南方一路讨饭而来。而最近几个月来,西南一带流民聚集,连江南的一些小镇上也开始出现了北方的流民。
大汉朝的灾情尚是如此严重,地处北方的契汗国可想而知。
契汗人勇武好战,从来就是没的吃就抢。前些年先帝爷在世之时,前有护国公镇守边陲,后又有英王威镇西北,这才让契汗人收敛了一些。
如今却是不同以往,大汉军中再无可震慑契汗之人,这契汗人的凶恶嘴脸便又显露了出来。
往年收成好的时候,他们尚可与大汉边民相安无事,如今家中断粮,那些灾荒中的契汗农户与当地守军便集结成了小股乱兵,于大汉边境进行骚扰,抢夺粮食、烧毁村庄。
而随着天气越发寒冷,契汗灾情更为严重,契汗边军干脆调拨人马,公然掠夺我大汉边境城镇。自九月中旬至十月中旬,短短一个月间,契汗五千黑甲军自西北肃州攻入大汉,连克数十城镇,直奔西北最重要的堡垒——敕州。
契汗大军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汉边民苦不堪言,纷纷逃离家乡往中原避难。而大汉守军却是羸弱不堪。竟是连连战败,最后退守敕州,倚仗天堑函谷关与敕州坚城堡垒,闭城自守。
当傅庚面色沉郁地自朝上回府之时。他的手里便拿着这样的一份邸报。
大汉西北驻军二十万,居然连五千契汗黑甲都挡不住,节节败退。方才在朝堂之上,圣上极为震怒,将邸报扔在了兵部尚书的脚下。质问他是如何调配的军队人马,为何二十万守军竟连五千黑甲都不敌?
兵部尚书乃五位阁臣之一的霍狄,亦是出身世族。见圣上大怒,他便当堂跪地请罪,并泣请圣上将西北大营原北营都督裴宽官复原职,言说他乃是骁勇善战的上将,若由他领军,则契汗黑甲必会败退。
傅庚今日所忧者,便是这霍狄所提的建议。
在朝堂之上,圣上对霍狄的建议并未予以采纳。还厉声斥责他尸位素餐、于国无益,但傅庚却不能不多想。因此这一路回府,他的脸色始终是阴沉着的。
回到外书房后,傅庚便叫人请来了胡仲与田荀。
田荀自王襄致仕之后便进了京,如今是傅庚身边的幕僚。这也是王襄的意思。
对于西北战事,田荀与胡仲皆是有所耳闻。如今又听傅庚说了朝上霍狄之事,田荀便捻须道:“霍氏一族与裴家向来走得近,那裴宽也确实有些本事,霍狄这才敢当朝提出来。”
胡仲的表情便有些沉肃,道:“霍狄一人说还不当紧。怕就怕由他起了头,那边还安排下一批人说项,此事便危了。”
傅庚蹙眉道:“胡公说得是,我也在担心此事。裴氏党羽无数。若真是被他们合起势来,我们前头的布置便皆付流水。”
胡仲闻言便长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上忌裴氏,更忌英王啊。”
“胡公明见。”傅庚也有些喟叹地道,“宁用外戚,却不知一个英王可敌千军万马。如今却被宵小之辈有机可乘。”
田荀垂目沉吟良久。低声道:“某知一人,亦可堪用。”
傅庚举眸看着他,问道:“何人?”
田荀伸出食指沾上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温”字。
“温国公?”胡仲当先问道。
田荀摇了摇头,笑道:“非也。”
傅庚却是明白了过来,眼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道:“温氏?”
田荀点头道:“正是。这温氏阖家皆是武将,温将军长女如今便是威北侯夫人。据某所知,那威北侯夫人有一弟,先曾于西北大营效力,如今调至辽东大营镇守金州,官至东江镇世袭百户,却是真正杀场上杀出来的功名。再有,威北侯曾在西北军中多年,如今便去西北说一声窦老将军,那营中将官皆是多有敬服。”
田荀一面说,傅庚的眼睛便越来越亮,此时便接口道:“若调辽东军北上援敕,再由温将军统领,便可借窦老侯爷在西北积威号领西北大营,解敕州危局。大妙,大妙啊。”
胡仲亦抚须笑道:“茂德先生果然高明。如此一来,我等布局不仅无恙,且还更加稳固。”
傅庚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面上喜色不禁:“温将军满门忠烈,温氏男儿多在军中,那温将军温重之子温佐如今任龙禁卫前仪卫指挥首领,若是圣上能重新重用温家,于我大汉亦极为有益。”
田荀沉吟地道:“只是如此一来,英王殿下……”
傅庚闻言便摇了摇头,语声略有些低沉:“西北告急、万民涂炭,吾等还是以国事为重,为君分忧罢。”
田荀与胡仲皆肃容正色道:“大人明见。”
次日朝上,当霍狄第二次泣请圣上复用裴宽时,傅庚便出列上奏,以裴宽才经降职,若如此快速便重新启用有损朝廷威严为由,请圣上调动滇军北上,并推举滇军提督吴拓为统帅。
滇军镇守在大汉朝云贵一带,统兵约近十万,先帝爷时亦是一支强军。只是近年来海内升平,云贵一带风调雨顺,那提督吴拓又是出身四大世家之一,乃是德妃娘娘的堂兄。皇帝当年任命于他,不过是瞧着吴氏在军中没有势力,只是借他名头一用罢了,却未必是真的要让他带兵打仗。
而傅庚却提出来要让这个连仗都没打过的人上阵,这明显就是不愿裴氏起复,完全是对人不对事的态度。于是霍狄便与傅庚当堂辩论了起来。其后又有数人加入两方阵营,各自列出理由对对方加以驳斥,直吵得不可开交,令圣上的眉头越皱越紧。
☆、第383章
正当双方争论进入白热化阶段,几乎就要撕扯起来的时候,一向在朝上极少开声的谢阁老突然出列,向圣上提了个折中之策,请圣上启用辽东军,由威北侯窦羽亲自督军北上。
此语一出,那争得正凶的两方人马便都愣住了,而时在朝上的威北侯窦羽便上奏道,自己年龄大了,还是将机会让给年富力强的年轻将领为上,随后便推举了温重。
温重乃威北侯妻弟,众人尽知这温家亦是累世武将,当年的温老将军极擅野战,虽不及护国公许衡名气大,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
而最重要的是,这温家与威北侯皆是只会打仗、不问政事的忠直之臣。由温重领兵倒是极稳妥。于是圣上当即拍板,采纳了谢阁老与威北侯的意见,辽东军援西就此敲定,领兵的将领正是温重。
这个决定虽然各方都不满意,但比起最坏的情况来却又好了一些,因此朝上的声音便都小了下去,只看温重能否不负圣望,将契汗黑甲军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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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的时候,傅珺头一次在京城看见了流民。
那皆是些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瘦得如同骷髅一样的人。在傅珺的前世,她只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画面。
这些流民三三两两,蜷缩在墙角与街口,身上披着破席与烂布条,多数人都只穿着草鞋,冻得瑟瑟发抖,时而向路过的行人乞讨,亦有惨声哭着卖儿鬻女的,好不凄凉。有好几次傅珺看不过眼,便叫人给他们买了粥饭衣物。
然而,这一次跑进京里的流民人数众多,傅珺的这一点帮助亦如杯水车薪。这些流民大多聚集在五城外的树林里头。而内城里的那几拨流民,傅珺后来也没见到,想是被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驱逐出去了。
这些流民的出现,让傅珺好些天精神不振。
若是在前世。一方受了灾,政/府肯定会派出军队援建赈灾,大量的物资亦会被迅速送入灾区,一切都能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在大汉朝,封建君主制度之下的朝廷显然在这些事情上反应速度缓慢。
好在没过几日。白石书院便组织了一次民间大型救济活动,号召书院学生们捐钱捐物,并在外城开设了粥棚。
傅珺在白石书院随大流捐了些银子出来,私下里却是吩咐了怀素,以傅珺名下布庄的名义捐出了一大批布匹棉絮,为这些流民赶制出了数百套厚实的棉衣棉鞋,又令米店捐出了近百石大米,一并交予了白石书院,由这所百年学府统一安排发放。
便是因了这番善举,白石书院的夫子——书法大家严希——亲手书写了“义商”二字。赠予了傅珺名下的米店与布庄。
这一日,怀素来向傅珺交账册,顺便将严希所赠“义商”条幅的事说了。
傅珺闻言便轻叹了一声,道:“能帮一帮这些人也是好的,只可恨我身在宅中,却是不能做得太多。”
怀素便柔声道:“姑娘心善,您做得已经很好了。您不知道,婢子将那些棉衣棉鞋送过去的时候,那些人有多欢喜。”
傅珺便问道:“衣服都赶出来了么?有没有先尽着孩童与老人?”
怀素点头道:“姑娘放心,婢子亲眼看着那白石书院的夫子一件一件分发出去的。老幼病弱者俱是先得了。”说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声,神色黯然地道:“那些人也着实可怜,我听一个妇人说,她全家皆被契汗人杀了。只逃出来她并她家最小的女儿。她说那些契汗人穷凶极恶,还将小孩子专挑出来说是要带回去吃。”
她这话说得一旁的青蔓等人皆是不寒而栗,一个个脸色发白。
怀素说完之后环视一周,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跪下道:“婢子该死,怎么与姑娘说这些。姑娘吓着了吧?”
傅珺连忙道:“我没吓着。你快些起来吧。”说着她便上前将怀素扶了起来,又道:“论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将这些说予我知道。”
怀素垂下头来,自责地道:“婢子不该说这些的。”
傅珺摇头道:“不,你说得很应该。往后这些事情你也要多告诉我一些。我饱食终日、安享富贵,却不知这外头有那么多受苦的人,这才是罪过。”
言至此处,傅珺忽然心念一动,展眉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个想法。往后我名下的那些产业,若是能专门留出一部分来建立一个基金会,用以帮助这些穷苦之人,岂不是好?”
“基金会?”怀素面带不解地看着傅珺。
傅珺已经兴奋地站了起来,一面来回地踱步一面便道:“对,就叫慈善基金会。基金会里的钱专款专用,由专门的理事会打理,专事扶贫助困。有了这些钱,便可以让那些穷人家的日子好过些,让孩们子有衣穿、有饭吃、有学上,若是有什么地方遭了大灾,我们也可以捐出物资赈灾。若有可能,再办一所女子技术学校,教那些穷家女孩子一些维生的本事,针黹绣活儿、厨下的活计、管账之类的皆可。”
傅珺越说越是欢喜,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沈妈妈便微笑着叹道:“姑娘真真是仁善。”
怀素此时亦是听懂了,便亦叹道:“姑娘这是像那书里说的,要兼济天下呢。”
傅珺浅笑不语,心里却是觉得,这想法着实可行。只是此事恐怕还需支会傅庚与王襄一声。她名下这么多的产业,若是设立基金会的话,那动静不会太小,此事若是能够好好操作起来,于各方亦皆是有利的。
傅珺想到便做,当下便坐在书案前,苦思冥想前世所知的那些慈善基金会的设置,准备先写一份计划书出来,交予傅庚过目。务必要让这个基金会切实运转起来。
就在傅珺苦思冥想,着手设立大汉朝首个“慈善基金会”的同时,西北捷报亦频频传来。
温重率辽东军挥师北上,不日便即抵达敕州。休整三日之后,温将军亲自带领一支兵马杀出敕州,迎战契汗黑甲军。
那一仗打得极为惨烈,大汉辽东与西北联军出兵一万,死伤过半。不过,契汗黑甲军亦是遭受重创,温重率兵退敌百余里,黑甲军副头领更被温重一刀斩首,取得了这场战事开始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第384章
随着这一场战役,温重挟大胜之势,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