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却不能。
她不能输。更不能有分毫示弱的表现。
于是,傅珂便也强迫自己直视着傅珺。她的额角渐渐地渗出了细汗,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轻微地打着颤。然而她还是用力地瞪视着傅珺,似是认为只要能够坚持下去。她就一定会赢。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里相接,一寒一烈,一淡一浓。房间中似是弥漫着一股硝烟的气息。
两秒钟后,一股深浓的挫败之感蓦地涌上了傅珂心间。
在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傅珺的目光有若实质,将她从头到脚兜了个通透。
傅珂忍不住动了动脚。一双手亦在袖中握成了拳头。
便在此时,傅珺蓦地淡淡一笑,而傅珂身上的压力亦随之一轻。
却见傅珺好整以暇地啜了口茶,方才问道:“五妹妹既然直言不讳,我身为姐姐自是不可再以虚言应你。我猜五妹妹之所以对我提了这个要求,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这第三个理由吧?”
傅珂此时早已回过了神来。
她目光极冷地看了傅珺一眼,藏在眸中的讥意几乎未加掩饰,淡淡地道:“四姐姐聪明。”
傅珺长眉微挑,问道:“这我便不明白了,为何五妹妹以为,我这个四姐姐便没有资格拿到那个名额?为何五妹妹以为,你付出的和承受的就一定比我更多?还请赐教。”
傅珺此言方罢,傅珂的眼睛蓦地便红了。
如果说,此前她看着傅珺的眼神是尖利的,那么,此刻的她已经变成了对傅珺怒目而视,便连表情亦跟着有些扭曲起来。
那一刻,傅珂完全忘记了方才被傅珺压得几乎透不过气的感觉,唯觉一股怒火冲上心头,烧得她心底一片灼热。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四姐姐可知,在宁波府,我与我娘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们经了多少危险,又受了多少惊吓,四姐姐你可知道么?”
说到这里,傅珂的声音里又多了几分讥诮,她鄙夷地看着傅珺道:“想来四姐姐是不知道的。你在姑苏过得何其安稳,又哪里会知道我和我娘的苦?便是因为四姐姐根本没为三房做过些什么,而我却付出了许多,所以小妹才觉得,那个名额四姐姐受之有愧,倒不如让予小妹更好些。总归四姐姐也没损失什么,那个入学考试想来你是没问题的。”
傅珂话音没落,傅珺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傅珂眸色一冷,寒着一张脸望向傅珺,淡声问道:“四姐姐因何发笑?”
傅珺收起笑容,语气平静地道:“我是因你发笑。因为似你这般厚颜之人,实是我平生仅见,所以我才会忍不住笑了出来。”
傅珂听了这话却是一丝未恼,依旧表情淡淡地道:“我所求者又非小事,若不厚颜,如何开口?姐姐这笑却笑得好,我便当姐姐是夸我了。”说着竟是浅浅一笑。
☆、第269章
傅珺便将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语声淡然地道:“你方才说,我不知道你在宁波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其实说错了。你在宁波过得如何,我一直都知道。”
“你知道?”傅珂的面上露出一抹极深的讥意来,一双眼睛却是又红了。她提高了声音问道:“四姐姐你真的知道?”
傅珺收起面上的淡笑,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冷冷地凝在傅珂赤红的双眼上,语气寒凉地道:“我自是知道。”
言罢,傅珺又是淡淡一笑,方漫声道:“我自是知道你在宁波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过的日子,是呼奴使婢、插金戴银的富贵日子。你过的日子,是出门有车马侍卫相随相卫,入府有父亲母亲相爱相护的安心日子。你受了委屈会有娘亲软语安慰,你得了欢喜会有幼弟陪你欢笑。你不必独自一人离乡背景去陌生之处生活,更不必独自一人忍受父离母丧之痛。”
说到这里,傅珺的目光陡然变得如寒冰一般锐利,直视着傅珂的双眼问道:“你以为,泼天富贵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你这般锦衣玉食的日子,是无需付出便可轻易到手的?五妹妹,这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事?一步登天的机遇能有几人得到?若再不付出点代价,老天只怕也看不过去吧?”
随着傅珺这一连串的问话,傅珂面上的讥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隐藏的愤怒与怨怼。
她张口就想说话,而傅珺却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抬起手来止住了傅珂将要出口的话语,继续道:“再者说,五妹妹的有些想法也很奇怪。就因为你所谓的付出与承受多了些,所以旁人便就欠了你的,就该补偿于你?凭什么?就因为别人过得比你好些,就应该答应你的一切要求么?那是不是那些比你更富贵、更有权势的人,见了你也要自动将富贵权势交到你的手上,方是人间正理?五妹妹,你这般唯我独尊、全天下人都欠着我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便是我平南侯府门第不低,你这般蛮横的做法却也有些太过了。若叫旁人知晓,不只可笑,亦且危险。一旦招来祸事又该如何呢?”
傅珂被傅珺这一番话说得呆住了。
在傅珺开始说话时,她还想抗声说些什么。可傅珺却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住了她,一口气将话全都说完了。
这一刻,傅珺没有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个从前世起就如影随形的黑暗自我,在此时完全占据了上风。
她也有委屈。她也有恨意,她的痛苦与愤怒比傅珂还要多。因为,同样的生活她经历了两次。她的不甘与憋屈累世而生,足以令人发疯。
然而,她却没有疯。
她还是照常生活了下去,一点一点将不良的情绪排解掉。
但这却并不表示,傅珺就得忍受别人在她面前发疯。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人,总是喜欢将自己所受的痛苦放到无限大,而其所享受的美好与富足却被完全忽略。
这些人通常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在无限放大自己痛苦的同时。不去想此间因果,更不会进行客观的考量,却总爱将一切归咎于他人身上。
然后,他们只要去恨便足够了。
对于这种人,傅珺是从心底里唾弃的。
所以,她直言不讳地告诉傅珂,她所得的一切,皆是她该得的。在她享受到富足快乐的生活的同时,她也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风险。
风险越大,收益越高。
郑氏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这条路上的所有一切,她们母女便都该受着。
就算傅珂要恨,也恨不到她傅珺身上来。
傅珂想要进入白石书院,可以。
要傅珺让出免试名额。也可以。
但前提是,这种让渡必须是以傅珺想要的方式,在傅珺希望的时间与地点达成。而不是被一个所谓的五妹妹言语逼迫着应下来。
傅珂有一点说对了,目前的傅珺的确需要一个好名声。
所以,这个名额她想要利用起来,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不为其他。只为了往后破获王氏之案,她也需要让这些名声为自己做背书。
只是,就算傅珺想要名声荣誉,那也要拿得漂漂亮亮、光明正大,而不是被人逼着做出决定。
所以她此刻的态度才会如此毫不留情。
傅珂死死咬住嘴唇怒视着傅珂,脸色由红变青,唯眼底的赤红还在。似是恨不能在傅珺身上扎个洞出来。
看着傅珂此时的表情,傅珺忍不住地觉得痛快。
有时候做做坏人也挺好的,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做好人时感受不到的快意。
她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方才淡淡地道:“五妹妹,别在这儿跟我说你过得有多苦多难。第一,你的苦不与我相干,诚如我的苦亦不与你相干。第二,造成你过得苦、活得难的原因,也不在我身上。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没的福你要享,苦就得别人受,你还真以为你是谁呢?从来福祸相依,你既得了富贵权势,那你也只能生受了那些苦去,所谓愿赌输、种因得果。你最好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别老拿旁人当垫背的。”
傅珂青着一张脸,赤红着眼睛看着傅珺,口中发出了低低的吼声:“你给我闭嘴!什么是我该受的?难道这不是四姐姐你该受的么?若不是父亲为了护着你,又怎么会把我和我娘带去任上做幌子?别打量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是为了护着你,我与我娘便在宁波府成了众矢之的,你还好意思在这里空口白话!”
“那也是你愿意的。”傅珺也抬高了声音道,“你可以不跟着去的。你想要过安稳的日子再容易不过,只要你回到陂县去,我保证你会过得安稳。你为何不回陂县?你为何要跟着进侯府?你为何同意把名字写入我傅家的族谱?你也别打量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入得我傅家的族谱你自己有数。父亲赴任宁波府前是怎么与你们商量的,你自己也很清楚。怎么,到这时候你又来怪父亲与我了?你自己贪心想要得到更多,这原也没什么。可是你不该将自己的贪念算在别人头上。你说我空口白话,殊不知你自己才是真正的厚颜无耻。”
☆、第270章
傅珂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傅珺,那脸上的神情就像恨不得要吃了她似的。一股又一股愤怒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傅珂没顶埋入其中。
她真是恨到了极点,也惊慌到了极点。
这个四姐姐怎么就这么狠,这么毒,这么不留情面?两年前的那些事,她又是如何知晓的?现在她是在逼着自己走么?她是想要将自己生生逼回陂县那个穷乡僻壤去么?
不,傅珂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不,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回陂县去。凭什么她就不能过上好日子?凭什么她就必须比别人矮一头?
更何况,她的娘亲怎么办?她若离开了,这偌大的侯府里,娘亲便只得孤身一人了,到时候又有谁会去帮她?
还有璋哥儿。
一想到弟弟,傅珂心中蓦地便是一凛。而随后她便冷静了下来。那一直凝于她眼底的赤红,亦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她在原地站着,定定地望了傅珺半晌,面上蓦地绽出一个笑容来。
傅珺极少能见到这样的笑容,如此复杂难言,且掺杂了如此之多的情感:怨恨、自怜、骄傲、自卑、鄙夷、痛恨……还含着一缕极浅的悲伤。
这笑容在傅珂的脸上一闪而逝,旋即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面上的神情亦回复到了往常一般的淡然。
傅珺知道,她的那番说辞终于起作用了。
其实,傅珂是如何被写入傅家族谱的,傅珺知道得并不清楚。
她只是从许娘子处隐约得知,郑氏当年似是用了一些手段,使得傅庚不得不娶了她。而傅珂得以进入傅家。当初亦是颇闹了一场的。
原本这种改认宗族之事便是大事,便放在一般的家族里亦是极其麻烦的。
只那程家乃是寒门,程煜更是家中独子,其父母相继去逝后,他便独自顶门立户,直至拜了柳公为师才算有了点依仗。可柳公亦在多年前病故了,这程家便真正的一无助力。家里除了一、两房关系极远的亲戚。便再无别人了。
也正因如此,郑氏于热孝中改嫁、傅珂改入傅家族谱等一系列大事,在程家这里却是没遇到任何阻滞。
而傅珂如此迫切地想要进入侯门。便也顺理成章了。只要稍有些名利之心的人,会有这种想法便不足为奇。谁愿意守着那个孤寒的程氏门户,却放弃鲜花着锦一般的侯门呢?
傅珺方才所言,亦不过是据此的一点推测罢了。
此时。傅珂已经重又坐回到座位中。
她抬起手臂,向那果碟子里拣了一枚桃花酥浅尝了一口。方淡淡笑道:“这样点心倒是好吃,甜而不腻,还有桃花的香气呢。四姐姐这里的吃食果真精致。”说罢她便很快将桃花酥吃完了,又将一粒糖渍青梅搁进了口中。
傅珂的这番举动。再次令傅珺叹为观止。
她这个五妹妹果然是个人物。
方才分明还与傅珺剑拔驽张,几欲撕破脸。可这一转眼间,傅珂却已恢复如常。竟还有闲情与傅珺谈论小吃。若非其面部肌肉仍十分僵硬,傅珺几乎会错觉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她臆想出来的了。
傅珺至此对傅珂更是不敢小觑。
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出色”。口舌、心机、城府、面皮,四样皆“美”,在在不缺。更难得的是知分寸、晓进退,情绪收放自如。这还是十多岁的小女孩吗?
见傅珺始终不语,傅珂便又淡淡一笑道:“四姐姐可别笑话儿小妹贪嘴,实是因这点心着实美味。”
见傅珂锋芒尽敛,做足了一副小妹妹的乖巧样儿,傅珺自是乐得配合的。于是她便含笑道:“妹妹爱吃便多吃一些便是。”
傅珂笑了笑道:“小妹尚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四姐姐将这点心的方子予我,我回去也叫人照着做。”
傅珺点头道:“这个容易。”说着便向外唤道:“来人。”
涉江闻声便掀帘子走了进来,傅珺笑着吩咐她道:“你去叫人将这四样点心的方子写出来。”
涉江领命出去了,傅珺便顺势唤了人进来服侍,傅珂的两个丫鬟亦跟着进了屋。
傅珂便凝视着傅珺,淡笑道:“四姐姐好生大方,这些点心方子说给便给了,倒叫小妹我怪过意不去的。”
傅珺亦回视于她,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是些点心方子罢了,不值什么。五妹妹莫放在心上。”说着便掩唇浅笑,显得极是欢喜。
傅珂便也笑道:“那小妹便多谢四姐姐所赠了。”说罢又往四下看了看,便站起来淡声道:“时辰不早啦,小妹不再叨扰四姐姐,这便告辞了。”
傅珺亦神态淡淡地道:“五妹妹有空再来。”说着便又叫人将姑苏带来的土仪选了几样给了傅珂,这才送了她出门。
待傅珂她们离开之后,沈妈妈便问傅珺道:“姑娘,五姑娘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傅珺便淡笑道:“不过是为着她那点心思罢了。”说着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妈妈闻言不由咋舌道:“哎哟,这也是能跟人讨的?老奴可听说了,这名额可难得着呢,多少人家为了这个打饥荒。再者说,五姑娘便是要讨,那也得去老爷跟前讨去,或者向太太讨也使得。哪能到自家姐妹跟前来伸手?这也太不讲究了。”
一旁的涉江亦难得地插口道:“这也就是小县城里的作派了。一般像点样子的人家再没有这样儿的。”
青蔓却是气得脸都变了,怒道:“打量我们姑娘好性儿,便这般蹬鼻子上脸的。这也欺人太甚了。”
傅珺见她气得小脸儿鼓鼓地,便笑道:“你家姑娘哪能这么容易叫人欺负了去?你也别气了,快去给我倒盏茶来是正经。方才说了那些话,我口都说得干/了。”
青蔓连忙上前给傅珺倒茶,又向她的后背抚了两下,十分狗腿地道:“姑娘没气着哪里吧?婢子替您顺顺气儿。”
傅珺心里原先还真有几分不开心。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觉得陷在这宅子里整天跟傅珂之流打交道,实在太憋闷了。
如今与沈妈妈她们这么一说一笑,她心里的气也渐渐平了。
☆、第271章
凭心而论,傅珂今日之举,其实还不算太糟。
至少她没有背后搞花样,而是直接开口相求。虽然方式方法很是强人所难,且其间隐含的那种把所有人都当蠢物的态度也极令人不喜。但傅珺却还是觉得,她比姜姒要好应付得多。
傅珺并不讨厌傅珂,甚至还隐隐有些理解她的某些想法。
毕竟,小小年纪突逢剧变,先是父亲身死,随后母亲改嫁,烈火烹油般的富贵日子便在眼前,人的心性难免改变。傅珂的一切行为举动,只要没妨碍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