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阳光铺盖在白雪上,一片晶莹剔亮。直到延平侯府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温含章才心事重重地回了院子。
又过了几日,钟涵休沐,亲自来接,温含章也收拢了行装回京。
再次见到府中大门,温含章才收了心中的沉重,在钟涵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府中现下仍有些屋顶在修葺着,不时传来嘈杂的声响。温含章在宅子里走了一圈,也对这一回的受灾情况有数了。其他地方还好,屋瓦全都换了一遍,细细的石子路上有些狼藉。
嘉年居中。
丫鬟嬷嬷忙得脚不沾地,温含章却让人上了两碗茶,与此次留在府中的两位管事说话。
这段日子府中的事情多是倚赖两位管事。温含章对着他们时态度十分和气。钟涵边喝茶,边听着高、叶两位管事对着温含章事无巨细,一一汇报。
听着听着,他便笑了起来。两位管事从地动时他们如何带着留守下人们求生,到灾后如此护持着府中的粥棚,另有这些日子府中的整修情况、人事往来,全都与温含章说了一遍。
直到两位管事领赏走后,钟涵面上的笑意还是高高挂着:“我可看出来这府里谁才是主子了。”
温含章正在细看管事们呈上来的账册,抽空回嘴道:“有下人气着你了?”
钟涵将手上的茶杯喂到温含章嘴边,看着她喝了一口,才悠悠道:“以后若我要瞒着你些什么,可不容易。”他还在一旁坐着呢,叶管事就敢把这段日子府上往来的宾客全都总结汇报,这胆子大的。
温含章笑道:“这才叫识时务。”说完便低头继续工作。
钟涵却敏锐地觉察到温含章有些不同以往。他想了想,也当着温含章的面把她随身的嬷嬷叫了进来,听着苏嬷嬷一边窥着温含章的面色一边与他说起温含章与朱仪秀的来往,钟涵便了然了。
他给两人的杯子续了茶,抛出一个消息:“四皇子与五皇子,许是会在明年九月同时成亲。”五皇子的婚事原本定在明年六月,但皇上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想来一出好事成双,让兄弟一起大婚。
温含章听着钟涵与她说起这两件婚事,顿时将手中的册子放了下来。
钟涵看着她道:“明年九月,府中已是出孝。这两场婚事,你想出席哪一场都可以。”
温含章知道,钟涵的意思,是她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亲近朱仪秀一家,他不会对她的行为指手画脚。她想了想,道:“算了,咱们与五皇子有些隔阂,到时候便去四皇子府上祝贺。我会与仪秀说一声,给她备一份大礼。”
钟涵对温含章的决定并没有异议,他喝了一口茶,便打算回外院了。临走之时,温含章眼睛看着账册,手却扯住了他的袍子:“晚膳我等你回来。”
她说完这一句后,钟涵却定住不动了。温含章觉得奇怪,抬眼一看,钟涵却注视着她,道:“我们是夫妻,我在外头已经很累了,你若是有心事,不要让我猜。”
温含章听着钟涵的话,突然很想与钟涵说一说她与朱仪秀的情谊。若是有朝一日钟涵与五皇子不可避免对立起来,她也不希望自己与朱仪秀交恶。
第125章 年礼
外头寒风乍起; 吹着院子里的落叶四处飘飞。温含章与钟涵隔桌对坐,突然发现他的袍上有一处脏污。
印象中,钟涵就算在家里也要穿得光鲜亮丽; 极少有这般不修边幅之时。钟涵许是自己还没发现,他垂着眼眸,用茶盖拨着碗中的茶沫; 表情有些冷淡。
温含章心中突然有一丝发疼。钟涵从十二月份忙到现在一直没有歇过; 先前的两日假期也是一直奔波在京郊与京中; 熬到休沐日; 立刻就惦记着把他们母子接回来。道观与京城来回六个时辰; 钟涵必是从早上睁开眼睛就一直忙活到现在。
想了想,温含章起身绕过案几; 站到钟涵身后。
夫妻之间谈心说事; 不需要弄得跟上下级交谈汇报一般肃穆。
身后站了一个人; 钟涵腰背立刻挺直; 之后却感觉到一双柔嫩的小手搭在他肩膀上; 似乎想要为他按摩?
妻子主动为他松筋解乏; 钟涵本该觉得高兴才是,但他一想起方才两人说的事情,心中就觉得没劲。况且温含章手上缺乏力道; 为他捏着肩背时就跟在挠痒痒一般; 钟涵被她按了一小刻钟; 实在忍不住道:“你想说些什么?”
有什么话; 便赶紧说吧。若是等到了晚膳时再说出来; 钟涵怕自己吃不下饭。
温含章盯着他脖颈处的鸡皮疙瘩,俯低身子凑到了他发红的耳朵旁边,温热的气息弄得钟涵身上有些发烫,他轻咳了一声,将温含章轻轻推开。原本他还以为两人这回又要生出矛盾了,没想到温含章居然会使出这一招。
实在是……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自从新婚过后,温含章就从没有使出过这种温柔手段。
钟涵看了温含章两眼,她的表情有些无辜,看得钟涵心中气闷,他揉了揉鼻梁:“我从未逼过你要为我做些什么,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但,五皇子与延平侯府的婚事是大势所趋。夺嫡站位,容不得分毫温情。若你的仪秀姐姐以后要算计你,这便与我无关了。”
钟涵只能做到如此。朱仪秀一向有野心。他想了想,还是狠下心不去提醒温含章——只有直面了那个野心勃勃的朱皇后,她才会知道她现下想的事情有多不切实际。世界上许多关系都会随着利益不再纯粹,外头多得是一边借着旧情向你示好,一边毫不犹豫扎刀的人。
温含章却觉得钟涵有些误会她的意思,她希望她与朱仪秀这对旧时好友能在利益纷争中彼此保有一份情面,但若是朱仪秀率先算计,为着一家子的前途命运,温含章也不会心软。她叹了一声,这一点不需要说得太过于明白,她心里知道就可以了。
当日晚上,和谐过后,温含章打着哈欠躺在钟涵的怀里,听他说起这段时间京城的事情。有了先前张氏贡献的避子丸,钟涵真是极尽温柔缠绵,闹得温含章身子十分困乏。
从钟涵口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卫绍的名字,温含章有些奇怪,钟涵不是一向不愿在她面前提及卫绍吗?
她好奇地问了一句,钟涵默了一下,才道:“温微柳地动时去逝了。”
一问一答风马牛不相干。温含章却秒懂,温微柳去世了,上辈子的事情便随着她的逝去尘封起来,卫绍无从得知真相。如此,钟涵才能放心。
钟涵有些喟叹,他不过是才起了个念头。之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温微柳死了。京中地动,皇上带了许多高官大臣去了别宫,温子贤夫妇自然也在此列。伯府还要脸,不敢把温微柳一个人扔在府中,温子贤便把温微柳给带上了,可温微柳在大灾当夜却突然跑了出去,不小心被树木砸中了脑袋,下人发现时她已经脑浆迸裂死去多时。
温含章听着钟涵说着永平伯府中传来的消息,僵作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她道:“大哥怎么没有通知我?”
钟涵道:“大哥只给岳母去了信,说温微柳未婚去世乃是大凶,得赶紧入土为安,就没有将葬礼大办,听说温微柳最后与她的姨娘埋在了一起。”温子贤只在府中设了一日灵堂,之后便借口嫡庶尊卑之礼,连孝都没有守上一日。
温含章心中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温微柳就这么去世了,死得如此平淡,没有一丝水花。对比她先前的种种壮志,让人颇感唏嘘。温含章想了想,道:“我怎么觉得柳姐儿死得有些奇怪?”
钟涵毫不犹豫道:“她于你大哥,只是一个拖累。”温子贤那样的人,温微柳还想借着伯府得到与卫绍匹配的身份地位,真是异想天开。
听钟涵如此评说温微柳,温含章仰头看着帐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梦半醒间,她似乎梦见了小时候的温微柳,一幅怯弱的可爱模样,总是随在姨娘身后安安静静地到荣华院请安。那时候,温含章真没想到,她长大后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不管温含章对温微柳最后剩下多少厌恶,听见自己认识的人死去,总是一件让人无法高兴的事情。
但是这个世上的坏事总是接踵而至。
温含章噙着微笑接了宫中梅贵妃的礼物,听梅贵妃身旁的大太监与她说起梅贵妃的赏赐缘由。原来朱仪秀进宫时提及她与温含章交情颇好,梅贵妃又一贯喜欢朱仪秀这个没过门的媳妇,才会在赐下年礼时一同赏赐了温含章。
大太监手中的拂尘甩了一甩,对着温含章笑得十分客气:“贵妃娘娘最是疼爱朱姑娘,朱姑娘昨日进宫时说起她与夫人从小的情谊,贵妃娘娘听着十分感慨,说夫人与朱姑娘的感情十分难得,便将早年珍藏的一对玉如意分别赏给了夫人与朱姑娘,希望夫人与朱姑娘能始终情同手足。”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含章问候了梅贵妃几句,又奉上了一个厚厚的荷包,大太监脸上的笑意更家深了。
待得送走宫中来人,苏嬷嬷便进来了。
快过年了,这几日宫中屡有赏赐下来,温贵太妃的、江皇后的、钟贵妃的、皇上的,这其中就属皇上的最为规制,属温贵太妃的最为厚重,苏嬷嬷都见怪不怪了。
她看着温含章瞧着一柄玉如意默默不语,还以为她想将如意摆在屋里,没想到温含章却命她收了起来。
温含章看着案上的赏赐单子,梅贵妃的这份礼物,与其说是赏,不如说是示好。
上头除了一柄通体无暇的玉如意,还有宝石头面各四幅,御锦十二匹。这些放在平时不起眼之物,现下真的十分惹人眼球。年末大灾,今年宫中一切都是清简着来,据闻皇后带头俭省衣食住行,想尽办法节省开支。过年给众妃嫔的赏赐也都比往年少了三分。
宫中要做形象工程,妃子们就要紧跟老板的脚步一起前进。最近许多妃嫔娘家接到的赏赐都比以前少了一半,这时候,梅贵妃送来这么一份礼物,实在让人瞩目。
温含章想了想,将单子收起来,打算等着钟涵回来后给他看。这些事情他们夫妻间一向是商量着来,纵使她在朱仪秀的事情上与钟涵有了分歧,也不妨碍他们在这上头的默契——府中对外只能有一个声音。
温含章摇了摇头,朱仪秀这般,真是让她为难。
与温含章不同,钟涵从户部回来后,听见宫中的赏赐,反而十分高兴。无论多聪慧的人,面对情感之事都会优柔寡断。温含章也是如此。让她早些看清楚朱仪秀的算计,她才能心存防范。
他弹了弹手中的单子,面色平静地问温含章:“你要如何?”
温含章不至于瞧不出钟涵的表里不一,她瞪了他一眼,又将送给几位皇子的礼单递给钟涵看。
钟涵只瞧了一眼,顿时笑得十分富有深意,他拧了拧她的脸颊,问道:“想清楚了?”
温含章默了一下:“让下人开库取礼物吧。”
钟涵与她提起过,他与五皇子私底下见过几回。朱仪秀为何要在梅贵妃面前提及她们两人的交情,无非是想在人前将钟涵与五皇子交好之事砸瓷实了。
钟涵与几位皇子皆都关系暧昧,但明面上走得最近的,只有卫绍。温含章知道钟涵想做些什么,他想让几位皇子心结加深,让皇家的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若是朱仪秀不起心算计,温含章这一回只会将给四皇子府的礼物加厚,其他几位都是如常。但现在,梅贵妃给她送了大礼,她也不好不回礼。
这份礼,只能是加到送给五皇子府的年礼里去了。
温含章这样做,如了钟涵的意思,误导了五皇子对形势的认知,也如了朱仪秀的意思,让人觉得宁远侯府与五皇子交好,钟涵瞧着是十分高兴的,不知道一切底定后,朱仪秀会是什么感觉。
第126章 过年
春节朝廷休沐七日,皇帝封笔; 百官封印。本来过年应该是阖府最忙之时; 但换到温含章府上,钟涵虽被夺情启用; 孝还是要照常守着,不能随意到别人家中拜年走动,把年礼往各府一送,温含章身上的担子就卸了一大半了。
因着年前地动,过年期间权宦人家吃酒宴饮都是十分低调。许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上赶在年休前; 对先前地动之事论功行赏。
温含章吩咐苏嬷嬷将赏赐的衣料头面搬到库房里,之后便回转了屋内。
明黄的圣旨被随意扔在案上,钟涵正在榻上与阿阳玩乐。九个月大的大胖儿子上个月就会蹦出些单音节字词; 到了现下,喊起爹娘来十分顺溜。
温含章看了一会儿白嫩可爱的儿子,突然道:“咱们家的阿阳; 倒是和皇上赏赐的那头白鹿有些相像。”
温含章方才已经去围观过那头祥瑞白鹿了,还是一头小奶鹿,通身雪白,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一有人靠近就发出呦呦的声音。温含章仗着自己是主子,摸了小鹿好几把; 才在众人的羡慕眼光中回归了嘉年居。
白鹿对皇家来说并不是个稀奇物。太祖年间,江南有一大臣献上了三只白鹿; 繁衍至今已有四五代。不论这些年被明康帝赏出去的,宫中鹿房还有五六只在养着。
钟涵失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喜欢这些小动物。”他想了想,从温子明口中知道的讯息,温含章似乎从来就没有养过小动物。钟涵本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为他人做嫁衣裳,没想到明康帝发下来的旨意却让他有些出乎意料。除了一些人人都有的赏赐外,皇帝还另外送了一头白鹿给他。
真是一个华而不实的物件。只是在其他人看来,就是皇帝对他的看重了。
温含章摇头:“我只喜欢温驯的。”她只喜欢那些亲近人的,要是需要她耐下心把它当祖宗伺候的,她就不喜欢了。
温含章叹了一声,喜欢她倒是挺喜欢的。但他们府上就这么丁点大,哪有地方养动物,太监把鹿笼送过来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温含章只得让人在马棚那里单辟出一个房间暂时养着,里头放了干草,置了暖炉,让管事们小心伺候着,千万别把它给养死了。
白鹿可是祥瑞,皇帝把祥瑞赐给了他们家,要是祥瑞死了,外头人还不定怎么编排呢。
温含章现下就是过来找钟涵拿主意的。
钟涵道:“不然就先寄养到秦思行庄子上,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后头找了鹿房配种又得了一只,他养小鹿有经验。”
“可以吗?”温含章眼睛亮了起来。方才她过完手瘾后就开始烦恼这件事了,白鹿要是死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碰巧要是撞见了皇帝想拿他们家出气,这就是一个把柄。
温含章可不想让皇帝有机会收拾了他们家。
现下听到钟涵解决了白鹿的事情,她总算舒了口气。要温含章说,大过年的,皇帝可真是知道怎么让他们糟心。同样是赏赐,卫绍的才是真正的简在圣心。他在今日早上刚被授了郡王衔,封号为昭,现在要称呼他一句昭郡王了。皇家的几个皇子中,只有三皇子被加了郡王衔。卫绍现在的身价成倍往上涨着。
温含章见钟涵没有去新上任的昭郡王府上道贺的意思,想了想也就不问了。最近五皇子频频下帖邀钟涵一聚,钟涵皆都回绝。他的理由倒也简单,皇家新年御宴他都因着有孝在身请辞了,这会儿出去太惹眼。
除了五皇子,朱仪秀也送信过来解释了梅贵妃的赏赐。她在信中似乎觉得这件事并不值得大提特提。温含章很想与她讨论一下这件事。但她斟酌了又斟酌,回信的语气却是十分平常。朱仪秀是那样的敏锐,只要温含章说错了一句,她便能猜出许多事情。
有些事,就是这样有心无力,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