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从何说起。
阿圆的话,他自然是信的,但心中到底对皇上还藏着一分期待。无论如何,这段日子,皇上总算对他不错。
阿圆布满皱纹的脸庞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卫绍,他并不老,只有四十余岁。卫绍金榜题名之后,阿圆就一直做着准备会有人过来找他,为此还特意装着摔断了腿,故意不和卫绍一同上京。果然,他想钓的那条大鱼找上门来了。
卫绍到如今也明白阿圆为何会交代他殿试时一定要佩着那枚有裂痕的玉佩。卫绍不怪他瞒着他,他父亲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今日之局,阿圆向来忠心,执行起来不会打一丝折扣。
想着一切都如姑姑与父亲十六年前计划的那般进行着,卫绍下意识地摸着手腕处的圆印,心中难得有些迷茫。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与钟涵竟然会是表兄弟。父亲自然是希望他为晋家报仇的,否则他不会从小就逼他念书,让他参与科考。
他想让皇上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为此他在三岁前夜夜用秘药在他手腕上烙下圆印。到了今日,这个朱红印记早就是水洗不掉,只能永生跟随着他。
想着晋家上代人想出来的这个混淆皇嗣的计谋,卫绍心中十分沉重。
晋家是前朝大族,虽然已经败落,但家中仍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段,姑姑为了今日之仇,在生产之时就做下手脚,她用秘药在她生下的孩子身上留下胎记,无色无味,就连太医都辨认不出来。为着这个小巧的印记,姑姑假意顺从皇上,叫皇上把伺候她生产的一干嬷嬷下人都打死。
明康帝之所以会觉得姑姑原谅他,那是因为晋妱已经不想活了。晋妱对他有切齿之恨,她早就想好要用晋家血脉替代皇嗣。他父亲偷走的孩子,半路上就被丢在山间,若是侥幸没有被豺狼所食,也是活不下来的。
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比姑姑生下的那个孩子大一岁,是他父亲在晋家未曾败落前,与村女一夜风流留下的落网之鱼。
卫绍伸手按着阿圆的老手,道:“我欲到宁远侯府一趟。”
阿圆笑着道:“是该去的,咱们都是亲人。”他想了想,“小少爷去之前,要先想好要怎么与姑奶奶的儿子说话才行。少爷性情温和,姑奶奶的儿子与少爷,未必有一样的想法。”
阿圆慈爱的眼睛里满是对卫绍的担忧,卫绍心中暖了一暖:“我知道的。”
第113章 柳暗花明
卫绍半个月不到第二回 上了钟府的门; 他自己也是预料不到的。
丫鬟上茶后; 卫绍心中发出一声感慨。他对着钟涵时一直就有些难以形容的别扭; 现下两人再度隔桌对坐,他心中更觉得尴尬万分。
阿圆倒是坦然,他跟在卫绍身后对着钟涵行了个礼后; 就站在两人旁边笑得一脸的乐呵。
钟涵面上微微笑着,细看却有些冷淡; 他喝了一口茶水后; 便直接道:“卫大人再度上门; 是上回的事情有了结果?”
卫绍听钟涵提起此事,瞬间放松了稍许; 他实在做不出来和钟涵攀亲道故的举动; 这时候聊公事让他更有安全感。卫绍端正了神色道:“我与梅尚书与皇上都提过那个主意,皇上那边只要咱们能将事情办得妥当即可。”
事实上; 明康帝见他还愿意进宫; 简直是手把手教他怎么与他的心腹重臣们打交道的。劝服梅尚书的法子便是明康帝教给他的。
卫绍对着钟涵也没有隐瞒:“梅尚书先前上过一个折子; 上头提议将朝廷采买之事交予信誉良好的民间商贾把控,当时御史中丞担心有人会从中捞取厚利; 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份折子知道的人极少,卫绍若是没有明康帝的点拨; 也想不到从这上头入手:“梅尚书一直耿耿于怀; 在御前屡次提及; 可惜皇上因种种顾忌; 从没有松过口。我到梅府拜见时; 便提议在户部挑选吏员一同参与此事,由二皇子的人出面置备购办,也可以遴选出对朝廷亲厚的商人。”
卫绍在梅尚书的书房中,也重新拜读过这个折子。他有些叹服,若是能成,现下他就不用为此事奔波劳累了。商人们受朝廷重恩,自该在物资调控上给予方便。
他摇了摇头,心神慢慢稳定,继续道:“梅尚书也想在朝上重提此事,我与他不谋而合,梅尚书已然允诺多拨一百万两银子作为备灾之用。”
前提是,二皇子不能烂泥扶不上墙。梅尚书与他直言,这一百万两是他从嘴边上省下来的,大夏连年征战,兵事所需花费巨大,在此事上他必会派出清廉能干的人在一旁看着,若是有人伸手,他绝不姑息。
卫绍知道,梅尚书对钦天监屡次出错十分不满,几年前钦天监掌事说中秋夜时将有天狗食月,皇上的罪己诏不知道写没写,六部尚书的谢罪折子倒是都写好了,可惜中秋当夜,月色皎洁,连个阴影都没见着,钦天监险些没被人骂惨。
这回对着十二月份的地动,梅尚书自然也是半信半疑的。
钟涵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一丝异色,似乎对卫绍如此轻易便说服了梅尚书之事毫不惊讶,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到二皇子面前一起汇报此事。”
卫绍顿时如坐针毡,他清了清嗓子,道:“侯爷且慢,我今日过来,其实还有一事。”
卫绍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若是有人对他道,他逝去多年的母亲临死前受尽磋磨,为着报仇立下偷天换日之计,他也会觉得是无稽之谈,更甚者,还会将他打出门去。
卫绍突然有些想念温子明,若是他在,好歹可以先探探钟涵的口风,他也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场景。
卫绍心中一叹,其实到现下为止,他还是十分迷茫。只是皇上那边步步紧逼,他不得不先与钟涵相认,毕竟看起来,他与钟涵才应该是一边的。
两人默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小少爷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奴便越俎代庖了,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钟涵只是静静听着,并不阻止。
阿圆和蔼地笑道:“许多年前,老奴自卖进了扬州晋家,当年老奴在府中认了一个干姐姐。干姐姐是自小就在府中长大的,因着对府中姑奶奶十分忠心,被家主人赐予了晋姓。晋姐姐之后便随着姑奶奶出嫁,之后晋家发生了许多事情,老奴与干姐姐失联多年。这些年来,老奴一直想再见姐姐一面。许是老天爷怜悯,几个月前,老奴在乡下碰着了一个相貌与干姐姐十分相似的走商。侯爷,你说巧不巧合?”
钟涵神色不变:“事有凑巧,十分正常。”
卫绍却有些明白了过来,钟涵这般,是不愿认亲?他皱了皱眉头,隔了半响才下定决心,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阿圆先前与他坦白时,为着掩人耳目,只将事情说了一半,卫绍以为自己是私生子时的心情就别提了,万念俱灰不足以形容此中之一。待到他心中沉重完了,阿圆才将事中反转与他说明白。这一来一回,中间心脏经受的打击真是让他回味了许久。
由己及人,若是钟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着他爱理不理,也是可能的。他只要一代入钟涵的心情,母亲在外头的私生子找上门来要认亲,这种感觉任是哪个人都无法淡定。
春暖花开是什么样的感受。
随着卫绍的叙述,房间里的三人都体会到了。
卫绍见僵住的气氛渐渐融化,心中更有底气继续说下去。阿圆听了几句便悄悄走了出去,又将门带上。最后一眼,他看着钟涵与当年的钟姑爷无比神似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
这么多年,他总算圆满了。
庭院中古朴自然,野趣丛生。虽是秋日,到处仍有勃勃生机之感。阿圆在一棵满枝挂黄的桂树下深深一嗅,沁人的桂香便深入心脾,跟着叹出的,是这十数年来的辛酸。
钟涵活了二十余年,在这世上栽了许多跟头,从来没有这段日子这般难堪过。
这几日,他面上依旧沉稳,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已经到了无法再忍受的时刻,只要有人再碰触一下,便要扯断。
当日清湛的话,就像钟鼓一样一直在他心底回响着。
何其可笑,卫绍居然是他的亲弟弟。
老天爷就像嫌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还不够多一般,噩耗一个接一个抛了过来。那个私生子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深深的羞辱。卫绍又是他心中一根最深的刺。
他对卫绍,有负疚,有嫉妒,更多的还是惶恐。温微柳到了如今仍然心心念念着卫绍的好,若是温含章如同他和温微柳一样变了一个人,她是否也会追寻上辈子的夫婿而去。
钟涵十分明白,他是绝不可能让温含章得偿所愿的。这些阴暗的念头,在清湛没有出现前,已经像是一条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但当清湛真的指出卫绍的不同寻常时,钟涵只觉得荒谬至极。这种感觉,就像突然被人拖入黑暗一般,让他觉得乌天黑地,难堪得恨不能钻进地洞。
他的人生,就像一场笑话一般,他只恨不能生啖那龙椅之上的仇人。那日夜里温含章走后,钟涵在孝期中第一回 喝酒。酒水冰冷,进了喉咙却像要灼伤他的胃一般,辣得让人畅快至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酗酒只能麻痹一时,到了隔日,他还是要做回能让妻儿依靠的丈夫。
但他方才听到了什么,卫绍居然不是那个孩子。
这种感觉,就像在黑夜中待久了,突然看到曙光。钟涵不想与卫绍把手言欢,也不想让卫绍看出他的心情,但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欢悦。
温含章一直在惦记着正义堂中的情况。钟涵这几日的面色虽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嘉年居伺候的下人都是不自觉地放轻着手脚,生怕惹着了他。就连她也是如此。
他的心事,她帮不上忙,安慰这种事,又只能有一回,若是再多,就显得虚伪了。是谁说的,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于钟涵而言,这个世上的事情,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每一次疼痛对他都是一场蜕变。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陪伴。
想着最近府中这些烦心事,温含章叹了声气,拿起绣棚绣了几针,手指上顿时又扎了几个针孔,这时苏嬷嬷进来汇报道:“老爷让清明准备几样点心招待客人,清明不知道要上什么,过来嘉年居讨主意了。”
这时候让准备点心?
温含章心中突然起了些莫名的预感,她道:“看看膳房有些什么,挑些咸口的上几样,再将咱们珍藏的龙井母树茶泡一壶出来,一块送过去。”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面上突现的喜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去办了。
温含章站了起来,在屋里绕了几圈,很想过去看看。
是卫绍身上有些什么异样吗?否则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钟涵的举动了。
温含章从卫绍是公爹的遗腹子一路猜到了婆母在被囚禁时给皇上戴了绿帽子,脑补得不亦乐乎。
月牙初上,夜色朦胧,温含章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前头传来告辞的消息,只得又给正义堂中安排了晚膳。她耐着性子,将自己和儿子喂饱,之后便拿着温微柳给的话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着。
直到睡意袭来之时,她才感觉脸上多了一点凉意。她睁开眼睛,面前是钟涵毫不掩饰的笑脸。温含章有些分不清梦中和现实,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时。钟涵还是那个促狭开朗的青年,怕她初嫁觉得不适,每回见着她是都是眉目尽展的笑意。
钟涵将温含章一直愣怔着,便轻咳了一声,将冰凉的手指从她面上收了回来,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温含章抱着薄毯缓缓坐了起来,有些木然的脑瓜子才想起她在等着什么,顿时迫不及待道:“怎么样了?”
钟涵见温含章一秒回神,便急着关心他的事情,心中满满当当的。他想着下午在书房中的情景,真是多少言语也表达不出他在当时的震动。
第114章 夺情
因着对卫绍情绪复杂; 钟涵刚才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他根本没想着卫绍也会与他有同样的愤慨。
卫绍刚出生时,母亲便过逝了。卫绍对母亲不会有多少感情; 更加不会对她受的折磨感同身受。而一个有权有势的父亲; 却能顷刻让他一步登天。
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与艰难重重的血海深仇; 不是十分容易选择吗?
纵使卫绍人品高洁; 视荣华为粪土; 皇上也是他的亲生父亲,父与母,孰轻孰重,作为人子,任何选择都是错的。
钟涵甚至不明白; 卫绍将阿圆带到他府上意欲何为?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该明白他们两人是绝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但,转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卫绍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他先前心中的百般滋味给扭转了过来。钟涵当下的感受; 就像是冬日里泡温泉,心中冰雪覆盖之处消融殆尽。
他有些自嘲,也许人在倒霉透了之后; 只要一点点的起色; 就能让他感激涕零。
温含章也没想到; 卫绍身上竟然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秘密。这件事真是一波三折。她呼出一口气; 又好奇道:“你与卫绍坐了那么久; 还说了些什么?”总不会一直在叙亲戚情分吧。
温含章想想都觉得扯淡; 钟涵对卫绍的心结她是知道的,一层又一层,都快打成死结了,就算卫绍脱下了身上的马甲,钟涵也不会立刻就对他改观。
顶多,也就比先前好上那么一咪咪罢了。
钟涵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幕,见温含章谈兴盎然,也脱了鞋上榻,将她搭在腿上的薄毯拿过来裹住她,又将她拉到怀里抱着。温含章后背抵着一块坚实的胸膛,有些不太舒服,接着就被耳朵边的气息给引走了心神。
卫绍说完故事后就安静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等待钟涵的回馈。
钟涵却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要冒充皇子?”
卫绍面上先是有些犹豫,然后就下定了决心,平静道:“皇上不会容我姓卫。”明康帝为着让他知道真相简直无所不为。他现在给予他时间考虑,只是念着那点虚无的父子之情。若是他一意反抗,明康帝毕竟是皇帝,拒绝动摇不了一位帝王的决心。此事只看晋妱的结果便知。
更甚者,若是明康帝知道晋家人将真正的皇子丢弃山间,以他这么多年来对晋妱母子的深情难忘,他肯定会发疯。到时候,钟涵与他,谁都逃不掉。
卫绍先前对皇上有再多好感,但在性命攸关之事上,他没得选择。
钟涵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复杂道:“你现下将真相告诉我,岂不是多了一层风险?”卫绍完全可以装着毫不知情,踩着明康帝的肩膀坐稳皇子之位。现下卫绍与他坦白了,他带来的助力绝对比不上卫绍要冒的风险。
卫绍笑着道:“就当我想多拉一个人下水吧。”
钟涵也跟着笑了笑,卫绍这话,他当然是不信的。但这些都是后话了。若是卫绍不能登上那把椅子,他的身世也没那么大的作用。
只是钟涵心中之惑总算得解。
从去年起,他就觉得明康帝的动作十分诡异。十一年前太子去世后,皇太孙直到前年才被敕封,二皇子、三皇子与皇太孙妻族母族同样强盛,俨然是龙争虎斗之势,只有四皇子如清风朗月般一直置身于朝廷争斗之外,当时钟涵还在猜,难道皇上对四皇子有其他安排。但前两个月四皇子的婚事传了出来,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废了一个三皇子还不够,连四皇子也要沾上一滩脏水。
原来都是为着卫绍。
若是明康帝知道他以为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