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族老没能看成钟晏的笑话,也没能裹挟着他答应归宗,这一个多月正在上火之中。老太太是阖族的老太太,有皇上在上头震着,五服之内的族人守孝都要守足日子。这些人最近陆续出孝,钟涵一贯与族人隔了一层,他们在军中待着也是忐忑不安。他这几日见了几个上门送礼的人,钟氏一族目前对他的态度十分明显。
温含章吁出一口气,其实最近的事情都算顺利,但许是人类骨子里对天灾特有的敬畏之情,越是临近京中地动的月份,她越觉得着急不安,温含章摸着跳动加剧的心脏,都想让太医过来开上两剂药吃吃了。
钟涵突然对着外头伺候的苏嬷嬷道:“给夫人上一盅绿豆糖水。”温含章顿时瞪了他一眼。这半个多月来每回她一急躁,钟涵就让下人上一盅绿豆糖水,一边说些闲话逗她,一勺又一勺地喂她吃。等着糖水吃完了,她的心情也放开了。
钟涵满眼都是笑意。苏嬷嬷听到了命令,也不会只上一碗糖水,红豆糕、白糖糕、茯苓糕、芋头糕等等咸的甜的点心摆满了一整个托盘,还没放下帘子,就看到温含章一把抢过勺子,就像不快点就要被人抢走一般。
钟涵见温含章只是一味喝着糖水,便拿起一块芋头糕喂她,修长的手指正好沐浴在一缕阳光中,就像镀上了一层优雅的金边。钟涵将糕点递到温含章嘴边,温含章愣怔了一下才一口咬住。钟涵看她吃得欢喜,才笑着道:“二皇子已与卫绍握手言和,二皇子妃的宴席也在筹办着,你无需那般担心。”
温含章心痒痒地应了一声,随后便是一口糖水一口糕点地吃着,心中想着反正钟涵已是她的囊中之物,等着晚点再好好摸一把,想钟涵也不会不愿意。她好奇问道:“二皇子那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过程当然没那么容易,二皇子心中也还在憋屈着。
只是钟涵不想让温含章吃东西时还要惦记着糟心的事,便道:“卫绍是御前红人,也没见他与谁贴近过,他这回亲自登门,又带来了一幅皇上赐下的墨宝,二皇子的面子已是找了回来。最近二皇子正带着卫绍六部挨个转。”可惜至今未见成效。
内宅之中,二皇子妃的号召力倒是不错。许是知道主意是他们夫妇出的,钟涵还收过二皇子妃一份大礼。
眼前既有美人,又有甜甜的糖水入喉,温含章的心情越加愉悦,她继续问道:“二皇子不会觉着卫大人是去示威吗?”
钟涵笑:“你知道皇上的墨宝写了什么吗?”钟涵一边说,一边以指沾茶水,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四个字。
温含章看完后肯定道:“二皇子肯定气坏了。”皇上写什么不好,写大度君子,二皇子就是大度不了,才会为难卫绍。这不是在讽刺二皇子吗?
钟涵:“这也是皇上的警告。卫绍能让皇上为他说情,二皇子就不能不在意这点。”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
用完了这顿下午茶,温含章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此时苏嬷嬷突然过来道:“夫人,门房收到了一封二姑娘的信件。”
苏嬷嬷的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温微柳做了什么事情,她当时在温含章身旁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能对姨娘之死毫不在乎的人,苏嬷嬷每每一想起来就觉得先前在府中错看了这位二姑娘。之后温微柳便被温子明打发到了道观出家,为了不让她出来,温子明还使了钱让人看着她,没想到她还能让人送信出来。
温含章却十分镇定。钦天监的预言不是秘密,总有些怕死的人会到寺庙道观中求神拜佛。温微柳必然是怕她手上的消息,经过一次有所准备的天灾之后,再也不值钱了。
温含章一目十行将信看完,道:“二妹妹想见我。”
钟涵很淡定:“你若不想见,便不见。”
温含章摇了摇头,她心中有许多疑问都需温微柳才能解答。先前她闹出事情时,刚好在老太太停灵之际,温含章腾不出手来,后来又是保胎又是温子贤虎符之事爆发出来,她实在没有心力再管庶妹的事情。到了现在,她也未曾与温微柳真正面对面过。
钟涵却是不想温含章山长水远跑到郊外去,他道:“我让人把她带过来,你在府中与她相见。”
这件事只是一件微末小事,温含章答应下来后,钟涵立时就让人把事情办了。第二日早膳过后,府外的清谷便驾着一辆马车过来。钟涵袭爵,清谷自然也水涨船高,这种带人来回的小事情,若不是涉及到温含章,清谷必不会亲自去办,这回他大材小用了一番,心中也在琢磨着要扩充人手,少爷以后要做的事越来越危险,若多几个得用的人,他便不用每回都亲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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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微柳在马车中听着外头的车水马龙,有些出神。这样的热闹,她有多久未曾见过。在道观中天还不亮她便要早起诵经,接着便是打扫庭院,洒扫殿堂,除草,打水,无一刻能够休息,到了晚上才能歇一会儿打坐修习经书。日子比起伯府中的粗使嬷嬷还要辛苦。温子明还买通了人看着,她根本无需让人看着,整日的劳累,又囊中羞涩,还能跑到哪里去。
温微柳看着身上素静的道袍,突然笑出泪来。她是为了什么,才会把自己弄成这般鬼模样。
马车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温微柳下马车时,心中已是十分平静。
钟府还在守孝当中,阖府缟素之色。但是她知道,温含章所嫁之人已然今非昔比。宁远侯府的这出大戏,就算她在道观中也听了不少。
嘉年居中,温含章在等候着她。
丫鬟先一步进来汇报,而后便是温微柳。温含章颔首让丫鬟出去,看着身穿道袍的温微柳有些感慨。
毕竟是花一般的年纪,温微柳在道观待了一年多,她面容依然姣好,只是微红的眼眶中却没有了如深湖般的幽暗算计,神色坦然得让温含章惊奇。
温含章在观察温微柳,温微柳也一直在看着她。她略一靠近,就嗅到温含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奶味,这股味道,她曾经在卫绍那些生养过的姨娘身上嗅到过,心中已是有底。
温微柳先一步打破平静:“大姐姐,我能见见咱们家的外甥吗?”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寻常,温含章也不好奇她是如何知晓的,只笑了笑道:“府上在守孝,阿阳除了娘和弟弟外,第一次见别的亲戚,待会要是哭闹,二妹妹不要介意。”她让人去奶娘那边把孩子抱过来,这些日子她事多,阿阳白日都是奶娘带着的。
温微柳一听到孩子的乳名便有些屏住了呼吸,叫阿阳,卫绍真正的嫡子也叫阿阳。可惜黄奶娘将孩子抱出来时,温微柳却有些失望。此阿阳非彼阿阳,是她想岔了。
温含章没有漏掉她这一丝神色,好奇道:“二妹妹觉得阿阳有问题吗?”钟涵的先知七零八落的,有些问题从他那边根本找不到答案,温含章心中存了好些问题,今日都是想着在温微柳这一处解疑的。
自从知道钦天监预言出了十二月份的地动后,温微柳便知道,卫绍那日从头到尾都在骗她,他根本不像她想得那般,会顾忌上辈子的夫妻之情,若是他将她说的全都告诉温含章姐弟,温微柳也不奇怪。她笑笑:“大姐姐多心了。”
第106章 前情
一个人在一年间的变化能有多大; 温含章总算是看到了。温微柳原先身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那种历经岁月沉淀的老气横秋; 与几十年尊荣养出来的自我与优越; 在她身上每每掩盖住青葱少女特有的光华鲜嫩; 让她显得格外突兀。
但现下站在她面前的温微柳; 却是无有伪饰,她似乎知道她手中的底牌已经泄露了出去; 对着温含章的打量一片坦荡。
屋中静默如水,半响; 温含章才感叹道:“二妹妹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才符合她想象中一个经历过几十年岁月的重生者的形象。温微柳先前那般; 应该是过于急躁了。若是她与温含章一样有十多年的时间适应; 之前必不会那么容易就暴露出来。
温微柳静静地噙了一口茶水,前后两辈子; 她一直希望温含章能对她刮目相看。现下温含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温微柳心中却是滋味难言。上辈子到了最后,一直啃噬她内心的; 除了丈夫临死前仍对原配念念不忘的羞辱外,还有她一直未曾忘却的少女时光中、嫡姐站在人前的身影。
温含章不美,在课业上也从不出色; 可就因她是嫡女,就会有人把所有一切捧到她面前。父亲、嫡母、贵太妃、女先生、还有外头许许多多的夫人太太,她生来就比她站得高。
温微柳道:“大姐姐,卫绍对你说了多少; 你又猜出了多少?”在道观中; 温微柳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然后她知道了; 她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她不应该觉得她有重生的优势,便能轻视所有人。
温含章看着温微柳这般开门见山,她也坦诚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温微柳点头,又问:“卫绍知道了吗?”
温含章摇头笑了笑,她突然觉得温微柳若是能再重来一次,境况也未必能比现在好。“二妹妹,我已是妇人之身。”她隐晦道。
温微柳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突然哈哈笑出了声,笑得眼眶红肿,脖颈上青筋突起。温含章递过了一方帕子,温微柳接了过来,拭掉眼角的泪,道:“大姐姐,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真是讽刺。卫绍两辈子都喜欢上温含章,可惜两辈子都不能与她白头偕老。他辜负了她的情意,所以老天爷罚他永远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温微柳心中最后的一根缰绳也消失不见。她终于觉得她心中无有怨怼了。
温含章看着笑得癫狂的温微柳,还是那句话,她没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无法理解钟涵乃至温微柳心中对卫绍的忌惮。她想了一想那个与温子明交好的俊美公子。她见过卫绍,那还是在温子明的富车院中。年轻公子面如冠玉,气度磊落,温含章素来喜欢美色,当然会多看几眼,但也就几眼罢了,他们说的话统共不到二十句。
温含章也不觉得卫绍会喜欢她,她自认不是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的美人。
温微柳见温含章半响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干脆道:“大姐姐,若是你想知道你与卫绍的前情,我这便当成一个添头送给你了。”
若是温含章听完之后,对卫绍起了心思,岂不是让人更加愉悦吗。使君无妇,罗敷有夫,想到温含章会与她上辈子一般活得痛苦煎熬,温微柳脸上就忍不住快意一笑。
温含章对温微柳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可她也确实是好奇自己上辈子是如何的。
温微柳与钟涵不同,钟涵上辈子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路人甲,温微柳在“她”的故事中却是关键人物。若是温微柳能实言以告,她心中的疑惑便能填补齐全。
温微柳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些事对着温含章托盘而出。她晃了晃脑袋,想将这种诡异之感从心中摇出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谎的。
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单枪匹马到伯府拿回了庚帖,温含章顿时成了京中的笑柄。
那段日子,伯府中如履薄冰,温微柳与两个庶妹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惹怒了张氏被当成出气桶。若是当时查出温晚夏在其中插了一手,盛怒之下的张氏必不会如这辈子一般,只是将她关在庄子上。
比起他们几个庶女坐卧难安,温含章却是一如既往安然镇定。
这么着过了半个月,京中的风言风语依旧没有停歇,觉着伯府嫡女身价降低想捡漏的寒门官员不少,今科传胪卫绍却是第一个上门提亲的。
卫绍的优势在于,他与温子明是知交好友。很快,温含章便在温子贤的做主之下,嫁给了卫绍。
温微柳仍然记得温含章成亲之日,她在雪白骏马上见到的红衣新郎。卫绍给她的感觉,就像温含章的芳华院中那几株风采清朗的君子兰,身姿挺拔,生机勃勃。
他看着被温子明背出来的嫡姐,一双眸子璀璨得就像天上的星子。卫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嫡姐的身影,他没有发现府门角落旁有一双比他更加专注的眼眸。
温微柳一颗芳心便是在此处沦陷的。
她不是没有见过风姿容色比卫绍更好的人,钟子嘉她也见过几次,可惜这位大家公子每次见着都是冷若冰霜,哪有卫绍这般阳光大方,平易近人。
温含章看着温微柳面上隐忍不住的思慕之情,心中的古怪却是越发加深。她成亲的日子,庶妹却在一旁觊觎新郎?
温微柳却没有察觉到她的眼神。她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一颗心因嫉妒泛着细微的疼痛。一开始,温微柳除了羡慕外,并不敢有任何想法。卫绍对温含章的爱意溢于言表,每回温含章回娘家他都是亲自护送。
他囊中羞涩,每月俸禄都是如数交作家用,想讨好夫人之时,就会用野草编织饰物,温含章当时手上经常戴着一串相思链,这串手链便是卫绍用红豆一颗一颗串起来的,温含章视如珍宝。
有一回温含章的手链在荣华院中不慎断裂,她那种遗憾懊悔的神情,让温微柳接连大半个月都是好梦绵延。
卫绍是姐夫,温微柳每回见着他时只能躬身行礼,从不敢有别的交谈。她眼看着卫绍与嫡姐的感情与日升温。温含章从前对着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从不攀附。但她为了卫绍,当时却是十分热衷出席宴饮交际。
嫡姐在闺阁中还会使小性子与人绝交的人,在婚后却忍住了自己的娇纵脾气,在夫人圈子里与人说起恭维闲话流畅自如。温微柳有时见着,都觉得温含章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从来不知道嫡姐还有这么一面。
可惜美满的夫妻之间总是招天嫉妒。温微柳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夜她偷偷藏起了一些红豆,正在闺房中就着油灯串手链时,富车院突然大火冲天。
姨娘惶恐不安地拉着她与众人汇合,她远远地就看张氏被围在一圈下人之中,鬓发散乱,身形发抖,张嬷嬷双腿跪在地上,死死地拖着她。
周围的下人嬷嬷们同样跪了一地,都在低声哭泣,哀求张氏要顾念自己。她当时心中扑通跳得厉害,姨娘拉着她一起跪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众人在说些什么。
温子明居然没来得及逃出来。
温微柳与姨娘对视了一眼,心惊胆战地觉着伯府要变天了。
温子明过世后,张氏万念俱灰。温含章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又是哀痛于弟弟的身死,又要照料母亲,她很快就瘦了一圈。卫绍心疼她,甚至不介意外头人言可畏,与她一起住在伯府中照料张氏。
其实在当时,温微柳就有所察觉,府内的气氛不同以往了。每逢大哥到荣华院请安之时,张氏的反应就像看着仇人一般,眼神冰冷犹如利剑,每回都要温含章劝着,她才能冷静下来。太医说张氏悲伤过度以致神智癫狂。温微柳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温微柳说到这里咬着唇,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快了。温子明之死,可是她想好要拿来与温含章交易的一个筹码。
温含章一看她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笑道:“明哥儿与娘已经从伯府中搬了出来。”
温微柳呼出一口气:“不过凭着我与卫绍说过的三言两语,大姐姐就能推断出明哥儿有难之事?”
温含章知道,温微柳这是怀疑了。她镇定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你在道观许多日子,不知道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明哥儿束发之后便与娘搬出了伯府,梦姐儿与黄老姨娘也跟着出府。现下他们都一同去了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