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晏躺在病榻上看着嫡子,张嘴许久,才能发出一个字音。钟泽立刻过去了,他按着大夫的嘱咐,帮钟晏按压四肢。钟晏却用眼神止住了他。钟泽有些不解。
钟晏心中却有些叹息。钟泽是他唯一的儿子,从小脾气骄纵,但品性并不坏。他生病以后,钟泽成熟了许多,是他这几年裹足不前不敢让儿子参与大事,才让钟泽变成纨绔子弟。
钟涵信中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上表求皇上赦免他一家人,二是帮他协调族内,把钟泽过继给族人,给钟泽一份前程保障。这位侄子真的是历练出来了,话说得十分好听,说是不忍辜负叔父对他的养育之恩,痛苦思虑下决定效法闵子骞孝母之行以德报怨,但字里行间却在暗示交换的条件是要他说出当日的未竟之语。
这是怕重蹈了他钟晏的覆辙,在信中教人拿住把柄呢。
可是钟晏却不敢选择前者。若是钟涵真的上表,皇上肯定会猜他是不是暴露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家子只会死得更快。
他已经猜到了,皇上不会杀他,他怕他留有后手,他要用这一家子把他给拖死。但这般缠绵病榻,看着儿子日渐消沉却不是他所愿意的。
钟晏把钟涵的信件递给钟泽看。
钟泽看得额上青筋勃发,他三两下就把钟涵的信给撕掉了:“儿子不同意过继,钟涵也没那么好心放过我。”他和钟涵对立了这么多年,叫他相信钟涵得势后会对他好?哈,钟泽宁愿相信天上会下馅饼。
钟晏费力道:“留得……青山在……”
钟泽强自隐忍道:“爹,我要是过继了出去,就不是您的儿子了,娘怎么办?”
钟晏留下了两行浊泪,喉咙哽咽。老天不公,让他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什么事都干不了。他何尝愿意父子分离,可是他更不愿意儿子陪着他一个废人消磨下去。若是钟涵真的有决心有能力,他愿意推他一把。皇上卸磨杀驴的那一日,就该想到他会有反噬。他自信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觉得钟涵恨他,必定不会愿意与杀父仇人联手。
可是钟涵居然能这么快就跳出他的算计。钟晏心中快意一笑,这个侄子能成长得这么快固然是他的心头大患,也未必不是皇上的心头大患。
钟泽仍是不肯答应过继之事。这叫什么事,钟涵说什么他就要听什么,钟涵什么时候能拿他们二房的主意了?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要是过继出去,钟晏和宁氏百年之后的香火怎么办?
钟晏即为他的孝心欣慰,又忍不住担忧他的前程。钟泽一直觉得是钟涵陷害他们家,他也没脸跟他说清楚。如今他这样的名声,实在无法为儿子提供半分助力。钟泽要是一直呆在府中,他只会呆废了。
他才二十二岁,这样的年轻。钟晏虚握着他的手道:“学学……钟涵……不要拘泥……礼法。”每发出一个字,钟晏就要大喘一口气,说的十分艰难,他希望钟泽能效法钟涵。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一日日地想着钟涵的作为。
心中也是觉得自己大意了。从钟涵提出分宗时,他就该警惕起来。宗嗣大事,钟涵能轻易就拿来当筹码,虽然他如今还是看不出钟涵走这一步的用意,但按照如今的局势,钟涵的算计一定是成功了。
钟涵能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他钟晏也不会输给他!
只要钟泽能得以保全,以后事情淡下去后他多生几个儿子再过继一个回来,不怕他这一房没有香火。钟涵不是觉得自己能耐吗,那他就先帮他去搞定那些固执的族老。
第89章 育儿琐事
进入盛夏; 阿阳已经四个多月大了; 小肉团子身上贴满了奶膘,抱起来更是柔不见骨。温含章每回抱着孩子都觉得像抱块白花花的豆腐一般,她最喜欢用脸蛋跟儿子互相蹭; 母子俩能一起傻乐好久。
近来外头的事情都很难办,也就只有和儿子在一块时能让人一解愁绪了。
这几日阿阳身上长了些小痱子; 温含章立刻如临大敌。张嬷嬷让她用金银花水给孩子洗澡。
于是隔三差五的,花红柳绿的庭院中就能见着一个极不适宜的木盆子在大太阳底下放着; 她和张嬷嬷一人扶着孩子; 一人往他身上泼水; 阿阳一看见水就咿咿吖吖地笑,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只飞舞不停的蝴蝶; 灵动极了。
张嬷嬷在一旁夸道:“小少爷以后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跟咱们家二爷一样。”
温含章深感骄傲地点点头; 她和张嬷嬷有着同样的卖瓜心理。每夜哄睡儿子之后; 温含章都要在钟涵面前夸夸儿子的可爱之处。阿阳除了尿床和肚子饿外很少哭闹; 有时候她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上一小会; 他就能乐不可支地咯咯笑好久。
温含章一度还怀疑过阿阳是不是也异于常人。
她观察了好久; 阿阳既不像她小时候对吃奶有阴影; 对尿裤子也不觉耻辱; 她故意在他面前说些现代术语,小家伙也没什么反应。
这个宝宝; 应该从里到外都是本土的。
确定这点后; 温含章才松了口气; 转而就是对儿子加倍的疼爱。
温含章连出嫁都没做过针线的人,居然也笨手笨脚地帮儿子缝起小衣裳。每次手里拿着花棚子她就深深感叹母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然后继续低头把手指给扎出血。
钟涵虽然也喜欢儿子,但他最近心事颇多。温含章好几次看着他在书房中悬腕作画,宣纸上那疯狂浓烈的颜色都让她心惊。
钟晏给钟涵提的条件就是个坑,他希望钟涵保证以后钟泽的儿子能过继一个回来。
但这件事第一个反对的人就是大族老。他深恨钟晏和三皇子害得他的孙子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无论如何都不愿让钟晏得偿所愿。
让钟泽过继出去可以,杀兄之人绝子绝嗣是应有之事,但只要钟泽过继了,在他有生之年,他就不会让钟晏有机会再受香火供奉。
大族老很狡猾地开了一个条件,说是只要钟涵答应归宗,叫他干什么都行。
温含章在背后不知道骂了大族老多少次,这老家伙明摆着是为难人。
与此同时,朝中对钟晏的处置也下来了。皇上念着他以往有功于朝廷的份上,免他一死,但夺爵,抄家,贬为庶民,三代之内不准科考。
这件事让朝内朝外一片哗然。勾结官员、弑兄,这种罪名居然也能逃过一死——要知道温子贤已经把凶手给出族了,他将死去多年的凶手尸骨从祖坟中起了出来扔到荒野,嗣子也另立一户。这种做法虽然恶毒,但也表明了温子贤的态度。而钟晏这个幕后主使,居然还能残喘于世。
谁都知道这个判罚不公平,但明康帝坚持如此。他甚至当朝传唤钟涵,询问他的意见。
温含章当时真的把明康帝恨得牙痒痒。狗皇帝净会折腾人!
钟涵当日回来后内裳汗湿了一大片,闭着眼睛躺在塌上半日不语。他知道皇上这是疑心他和钟晏之间私下勾结。
钟涵在朝上迎着明康帝怀疑的眼神,坚持钟晏死有余辜,终于打消了明康帝的疑虑。最后皇上以钟晏对他的养恩为借口,顶着朝臣的压力保住钟晏一命。
这让钟涵更是觉得钟晏手中必定有可以威胁皇上的把柄,这个把柄能让明康帝连骂名都不在乎,就怕钟晏鱼死网破。
事情就在这里僵住了。温含章在这上头有力无处使,大族老虽然固执,但他不蠢,他与钟晏不死不休,这一次没那么容易忽悠成功。拿不到大族老的承诺书,钟晏那边就紧咬着不开口。一切都陷入死结了。
温含章只能在屋中对着儿子絮叨,照顾幼儿琐事繁多,但比外头的事情让人舒心一些。
阿阳已经能翻身了,温含章第一次看见时喜得不行,小小的阿阳就像只小乌龟一般,在床上吭哧了半天,许是身上肉太多,阻力太强大,他憋红了脸,借助双腿的力气才终于翻过去了。当时小家伙趴在小床上,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愣了半天,那表情十分可乐。
这个十分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温含章挺想让孩子爹一起看看,可惜钟涵一直憋在书房里头不愿出来。
温含章想了想,写了一张小纸条让人带给他。一直憋在书房能憋出什么好,还不如出来换换心情,兴许就有其他主意了呢。
钟涵在这上头一向不会落她的面子,果然打算把自己憋成个倭瓜的人,一听夫人有请就抬腿过来了。
盛夏炎热,温含章怕儿子受凉,不敢在屋里多放冰盆。饶是如此,进了里屋也能感受到凉意扑面而来,让钟涵全身的燥火瞬间就沉淀下来了。
温含章看着他进屋之后脸上不自觉带上的笑意,心中又是满意又是心疼。有怒气不向妻儿发作是个优点,但宁可憋死自己也不愿找人分担就不好了。
她不过是找个借口把钟涵招过来。儿子在他来之前刚睡着了,温含章总不能把儿子叫起来让他翻一个给他爹看。
夫妻俩感情好,就不愁没有话题。温含章对着钟涵招招手,笑道:“张掌柜又送册子过来了,我看到几个挺有趣的人。”
松鹤书斋的张掌柜每个月都会过府一趟送求画册子,温含章已经习惯了每月都能在案上见着他们书斋的标记了。
钟涵在孝中袭爵,京城中那些想和钟涵攀交情的人,苦于入府无门,最近个个都往松鹤书斋跑。张掌柜每月都能送来一个厚厚的册子。
钟涵不过来是不想吓着温含章。
他独自一人时黑着一张脸,伺候习惯了的清明都不敢上前。他自知情绪不佳,才会远离了嘉年居。
听着温含章的话,钟涵很配合地俯身过去。张掌柜那几年不变平平无奇的书法一行行地写着各个顾客的需求,说实在的,他自成名之后每个月都会浏览一次这个册子,实在没看到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温含章却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位员外老爷,想帮他刚满月的幼子求一幅画留念。咱们阿阳都没有过画像呢。”这不就是大夏版的满月照吗?这个要求在众多一掷千金让钟涵随便画,画什么他们都喜欢的人中,真是一股清流。
钟涵的视线却被最后一行楷书给吸引住了。温含章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好奇问道:“怎么了?”
钟涵沉声道:“有认识父亲的人在寻我。”他指着一个署名昭昭的顾客,道,“这是父亲给母亲娶的小名,没多少人知道。这人还想求一幅山居寻宝图,指明山是蜀中大山,宝是山中之宝。”这不正是暗示父亲的那副矿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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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春没想到自己往来蜀中一趟,京城风向突变。他在屋中略作梳洗,出来之后便见着温子明捧着作业站在屋子里头,顿时心中有些复杂。
温子明正在看李先生屋中的摆置。
先前在伯府中,李先生的待遇十分好。张氏为了让他尽心教学,春夏秋冬衣食住行样样料理妥当,拨给李先生住的小院子也十分宽敞,李先生想在院子里耍刀射箭都无有阻碍。
但现下跟着他从伯府搬出来,他这位家主却只有举人出身,在建筑规制上有限制,地方就那么一点,她只能让先生住着东厢的几间堂屋,温子明有些惭愧。
这些日子他一直潜心学业,就是望着后年春闱能有所得,至少让张氏和先生都能住得舒服些,不用随着他屈居在这小院子。
他叹了一声,直到从伯府搬出来,温子明才知道先前爹爹给他们的庇护是什么。现在府中只有他地位最低,李先生起码是个同进士,张氏也有诰命,两人却一直没有对他施加过压力。
在搬出来的这段时间,温子明犹如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突然悟出了许多事情。之前他视荣华为粪土,现在却只有这粪土,才能让他娘再度过上和先前无二的日子。
李先生看着已经有些成人身型的徒弟,难得温和道:“你这段日子放在我屋中的策论我都看过了,写得极好。只要能继续保持,下届春闱必定有所斩获。”
他顿了顿,继续道:“为师从小便在伯府坐馆,你天性聪明,在锦绣堆里长大却能用心科举,这在武勋家中实属不易。”
温子明一听李先生这温软的语气就胆战心惊的,他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这都是小时候吓出来的习惯了,李先生先前对着他时都是凶巴巴的,可从没有这么温柔过啊!
果然李先生话锋一转,道,“这次回乡,为师家中出了些事情,这一次回京,是要向老太太辞馆的。”
温子明急急问道:“先生家里出了什么事,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先生千万别客气,有事情我们一起解决。”
李先生叹了一声。对着徒弟可怜兮兮的模样仍是摇了摇头:“我寄望已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明哥儿,你——”
李先生话未说完,温子明已经啪嗒一下跪下来了,李先生心中也是怅然。
他在伯府十多年,与温子明亦师亦父。永平侯是个好父亲,但他对作为长子的温子贤寄予的期望更深,对幼子便有些忽略了。李先生看着温子明从一丁点大长到如今长身玉立的模样,温子明更像是他的孩子。
李先生不忍埋没了温子明的资质,一点点的手下留情,终究变成今日这样。有时候他也庆幸,幸得温子明不是长子,否则还真的叫他难办。
第90章 意乱
李先生辞馆的消息; 从温子明府上吹到温含章这里; 已经是两三日的事情了。温含章十分惊讶,李先生在伯府中呆了十多年,所有人都觉得他对温子明寄望深厚; 必会等他考中进士后再离开。李先生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态度,突然之间就要收拾包袱走人; 这也太无情了些。
张嬷嬷也很是愤慨,她道:“可不是嘛; 听说二爷这几日一直在挽留李先生; 李先生都不为所动。老太太说事已至此也没法子了; 想问问老爷日常无事方不方便帮二爷看看文章。”依照李先生的说法,温子明的文章火候已经到了; 只要一直勤学不辍,春闱得中是没有问题的。但张氏还是有些顾虑; 这有先生带着和放养到春闺; 总是不一样。
温含章想了想; 这件事还要去问问钟涵。他最近一直在找那个叫昭昭的求画人。这个人有恃无恐地在松鹤书斋发布消息; 也不知道是来帮忙还是来拖后腿的。她希望是前者; 他们家才刚转了运; 大小坏事就一大堆; 要是再来个石破天惊的真相什么的,她的心脏可真受不了了。
钟涵对于妻弟的求助; 也没什么好推脱的。只是他夜里在床上却有些辗转发侧地睡不着觉; 他睡不着还不肯放过人; 一时望着帐子顶,一时又盯着温含章侧颜看,温含章闭着眼睛鼓了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一骨碌地坐起身,钟涵还恶人先告状地问她:“怎么了?”
温含章摇了摇头。既然两人都睡不着,钟涵就起来点灯,先看了一回儿子,见小家伙睡在厚厚的床帐中丝毫没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影响到,才松了一口气,对温含章道:“咱们小点声。”
温含章身体力行地小声问他:“你怎么了?”是那个求画的人很难找,还是钟晏又出幺蛾子了?
钟涵道:“我只是想到旬先生了。”说完一叹,他一直刻意忽略二房与先生间直白的姻亲关系。只是今日温含章提起温子明春闱之事,他忍不住想,要是旬氏没有嫁入二房,温子明就能到旬师门下学习。旬师身旁才是真正做学问的地方。
温含章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之前钟涵说他愿意让二房在侯府住到孝期后,温含章就猜出了他对旬氏心存不忍。她当时觉得以她的身份,刻意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