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乘上马车去方府,到了地方却被告知,方朝清不在府中,而是去了官衙,于是两人又辗转回了官衙。
方朝清办事的官衙自然不是后院,得从前门进,而且因为皇帝也在这里,来往排查十分严格,到了地方,哪怕崔妈妈说出崔珍娘身份,也被要求下马车。
崔妈妈还要辩解,崔珍娘却已经下了马车。
没有蒙面,一张畸形到丑陋的脸明明白白的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暴露于衙门门口诸多兵卫以及来往的官员目光之下。
“嘶!那、那就是崔相的女儿、方大人的妻子?”
“这、怎么长了这副模样?”
……
震惊之下的私语声即便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听到些许,尤其周边气氛的变化骗不了人,任谁都能察觉到不对。
崔妈妈急忙扭头看向崔珍娘,生怕她承受不住当场崩溃。
然而,她看到崔珍娘在笑。
没有蒙面,所有丑陋都显露于人前,然而她却的确在笑,且笑得坦荡大方,面对周遭各异的视线,仿佛毫无所觉一般,只是扬着笑脸,对门前的兵卫道:“我是方大人的夫人,来给他送些吃食。”语调轻柔而舒缓。
兵卫愣愣地放了行。
崔妈妈也愣愣地跟了上去。
方朝清不久就出来了,看到没有蒙面的崔珍娘也是一愣。崔珍娘恍若不觉,微笑着送上食盒,哪怕周围有方朝清的同僚忍不住好奇惊讶的目光投射过来,她仍旧带着微笑,甚至贴心地拿出食盒里的点心,邀请他们一起享用。
从头到尾,始终落落大方,面带微笑。
崔妈妈看得傻眼,连夫妻俩说什么都没在意,只是在最后离开时,才缓过神来,看着崔珍娘笑着对方朝清道:“清郎,今天我很开心。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方朝清点了点头。
崔珍娘依旧笑着,拎起空了的食盒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对了,清郎,我今日吃了一碗饭呢,你看,我有没有胖了一些?”她张开双臂,拎着食盒在方朝清跟前转了一圈。
才吃下饭,怎么可能就立刻胖呢?
然而方朝清顿了一下,却还是点了头。
崔珍娘便更开心了,再次欢欣雀跃地与方朝清告别。
“珍娘。“这次,方朝清却拦住了她,幽深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看进她心底,”你真的开心么?“
崔珍娘一愣,旋即笑道:“当然真的开心呀。“
她认真看向方朝清,“清郎,以前是我想岔了,但那天你的话让我醒悟,让我解开了心结,所以,我努力做回以前的自己。这不就是你希望的么?清郎,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么?“她竭力扩大脸上的笑容。
方朝清低头,唇间逸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叹息。
“嗯,很好。”他说道。
出了官衙,又坐上马车,崔妈妈已经从刚才一连串的震惊中回过神。说起来,小姐这样落落大方的样子她也不是没见过,未出嫁时,小姐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因此,最初的震惊过后,崔妈妈很快便释然了,甚至觉得这是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于是上了马车,便一个劲儿地吹捧她方才如何落落大方,如何优雅有礼。
然而,搜肠刮肚想了一堆好词儿吹捧了一通,却都没听见对面人回应。
崔妈妈看向崔珍娘,却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仿佛陷入什么噩梦之中一般,牙齿战战,稀疏短浅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她吓了一跳,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叫道:“小、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小姐?“
好一会儿,崔珍娘才艰难地睁开眼,身子止住不再颤抖。
崔妈妈还在咋呼,便听崔珍娘虚弱地喝道,“闭嘴。“
崔妈妈便陡然闭上了嘴。
崔珍娘又阖上眼,身体倚在马车车壁上,疲惫地道:“不许……把我刚才的样子说给任何人。“
崔妈妈愣愣地点头,却仍是壮着胆子期期艾艾道:“可小姐……要是您身体……“她可以不向老爷禀报小姐所有的事,可若小姐的身体出了问题,她却瞒着不报,出了事儿老爷第一个就饶不了她。
崔珍娘无力地摆了摆手。
“我的身体没事。“
虽然经常感觉快要油尽灯枯,但离开京城后,在无数好药材和好大夫的精心将养下,她起码还能再撑两年。
“我只是……“她喃喃着,“我只是……做噩梦了。“
“啊?“崔妈妈张大嘴,心想刚刚一会儿的功夫,怎么会睡着还做梦,正要问,便见崔珍娘冷冷的目光看过来。
她说道:“你记住,我刚才只是在做噩梦。“
说罢,她便阖上了眼,不管崔妈妈是何反应。
然而,即便闭上眼,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股打从心底冒出的羞耻和恐惧,却仍然紧紧地缠绕着她。
【“嘶!那、那就是崔相的女儿、方大人的妻子?”】
【“这、怎么长了这副模样?”】
……
不,不要理会,要笑啊,要笑得开心。
这样才能留住清郎呀。
第115章 思念
送走崔珍娘,在一众同僚压抑不住好奇的目光下,方朝清面色丝毫不改,继续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公事。到了傍晚,崔相又召集众人议事,这一次,方朝清没有在被排挤在外。
参加议事的,除了崔相与众位官员外,还有一个不常出现在此的人。
皇帝,高琰。
虽然是这个小朝廷名义上的最高掌权者,然而谁都知道,真正主事的人是崔相,至于这个“皇帝”,开始根本没有人把他当回事,甚至有人断言,这不过是崔相扶持的一个傀儡,借着他的名义好让自己师出有名,等到以后占下京城,这个“傀儡皇帝”去向如何——了不起继续做傀儡,亦或更糟糕。
起初,崔相的举动似乎证实了这些传言。
新上任的皇帝深居简出,甚少出现在臣子面前,直到“登基”半月之后,才第一次参与众臣之间的议事,而整个议事过程中,他仿佛不存在一般,不过是从头听到尾,若不是他还睁着眼,怕是会有人觉得他睡着了呢。
之后,他现身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崔相亦时常做出维护他帝王尊严的举动,且时刻教导,使得原本猜测崔相心怀叵测的人纷纷自惭羞愧。
当然,虽然现身的次数变多了,却也只是跟以前相比,总体而言,这位皇帝的存在感,还是远远比不上崔相,哪怕崔相如今做出十分尊崇他的样子,但只要他惹怒了崔相,那把椅子便能立刻换个人去坐。
方朝清只见过这位少年帝王三次。
两次是众臣议事时,一次是他去找崔相,结果撞见崔相正一对一地教导这位少年皇帝为君之道。
三次均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方朝清在一众官员之中,目光从安静地坐在上方,似乎在认真聆听崔相和众臣讲话的少年帝王脸上扫过,很快就又若无其事地转到一旁。
虽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足够他看清少年的面容和表情。
那张脸漂亮地几乎不似真人,对于一位不甚有实权的帝王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起码在看到传说中的安王竟是这样的长相,且其人并不是传言中那样痴傻后,方朝清心里的愧疚和自责好歹少了一些。
她喜欢美人,那么应该也会喜欢安王吧,而与这样的安王在一起,总好过真的跟一个疯疯傻傻的安王在一起。
他努力忽略心底那丝隐晦的嫉妒和酸楚,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就是漫长的观察。
虽然仅仅见过三次面,但私底下的数次探查,已经足够让方朝清大致摸清楚这位少年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尤其是——他对那个曾经在冷宫陪伴他的女人的态度。
“登基”以后,这位皇帝没有迫不及待地立后立妃,这很正常,毕竟如今是这样的时局;但是,他也没有接受崔相送过去的美人的伺候。
或许是疑心重,又或许是长久的囚禁生涯使得他难以亲近旁人,但不管什么原因,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觉得,他这样做的原因会与一个曾经只是作为侍妾服侍过他的女人有关。如果真有人这样觉得,那他肯定是疯了。
方朝清起初也从未这样想过。
直到他偶然看到从少年帝王的废纸篓里流出的几张废纸。
那些纸上画着画,画技十分拙劣,也就比小孩子的信手乱涂好一些,完全符合皇帝陛下幼年装疯,被囚深宫,因而缺乏教育的人生轨迹。
然而,方朝清却一眼看出了异常之处。
虽然画技拙劣,可那画所用的技法,却分明是甄珠惯常所用,而甄珠画画的技法,在当世,独一无二。
更不用说,那画纸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仿似鬼画符的标志。还有几张纸,上面满满都是那个鬼画符。
尽管画地十分走形,方朝清却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不是什么鬼画符,那是“ZZ”。
【“这个标记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我的名字,zhi…en…zhen,zhi…wu…zhu。总之,这个符号代表的就是甄珠啦。”】
回想往事,他才发现,他似乎清楚地记得她每一句话。
而那个代表着她的标志,哪怕画地再走形,他却还是一眼便认出。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位少年帝王的心思,明白了他对甄珠的态度。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特别注意这位陛下。
忽略心底的嫉妒和酸楚,不去想那些他本就没有资格计较的事情,而是专心思考:这位陛下对她的心意,能否为他所用,让他帮助她重获自由?
亦或者……那时候她已经不想要自由,而甘心情愿投身于这位俊美的少年皇帝的怀抱?
方朝清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有一丝可利用的机会,他就会牢牢抓住。
众位官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议着,只有座下的方朝清和座上的少年皇帝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少年努力聆听着,但接受正式教育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短,因此偶尔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吃力,总有些跟不上话题,这时候,他的神思便忍不住飘远,飘到北方的京城,飘到那座让他恨之不及的皇宫。
她还在永安宫么?
她会在那里等着他么?
她现在……怎么样了,也会想起他么?
想着这些问题,他的目光便有些无神,扫过眼前时而慷慨激昂,时而面红耳赤的大臣们,脑海中却完全留不下什么印象。
偶尔,他的目光也会扫过那个坐在角落,据说是崔相女婿的长相秀美的青年,然后目光匆匆掠过,没有多关注一分。
却不知道,他们此刻正思念着同一个人。
“姐姐,你……还想着安王?”少年询问的话落在空气里,水波一般向四周蔓延。
甄珠心头一跳:“为什么这样问?他真的……死了?”
说到那个“死”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长长的眼睫也随之颤动。一直看着她的阿朗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方才那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阿朗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甄珠的问话,而是飞快地又问了一句:“那姐姐,你……喜欢义父么?”
甄珠愣住,想起那个男人,眉头下意识地皱起,随即觉得不对,一拍少年的肩膀,故作埋怨道:“喂,小孩子不要太八卦啊!”
阿朗愣住,旋即眼里一暗,声音低低的:“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低下头,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高高的个子随之变矮了一些,像一株被风雨打折的小白杨。
但即便如此,也比她高出许多。
甄珠一愣,不由揉了揉鼻子,心想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对是不是大人很敏感啊。于是揉过鼻子后便认真地道歉:“抱歉,姐姐说错了。”
她抬起脚,头顶才堪堪与他的鼻尖处齐平,落下脚,便几乎只到他下巴。
“嗯,果然长大了,比姐姐高好多啊……”她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力图以此证明自己是真心觉得他长大了。
虽然这样的举动也有些哄小孩子的嫌疑,但已经足够让阿朗的心情由阴转晴,不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然而,越过这个问题,要继续问她方才那个问题么?
阿朗陡然愣住。
不管她用什么理由岔开话题,事实就是,她没有回答他是否喜欢太师的问题,而且,在他问出那个问题的一刹那,她皱了眉头。
阿朗嘴巴微张,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胸膛里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甜有苦,有酸有涩,它们混作一团,将他年轻的心搅地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是好。
见阿朗不说话,甄珠又捡起之前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阿朗,告诉姐姐,安王……到底怎么样了?他……没有死,是么?”
她眼里带着期盼,目光看着他,却又根本不是在看他,而只是为等他说出她心目中所想的那个答案。
阿朗心底陡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安王、义父……为什么,为什么都……
那股烦躁越加深重,一瞬间,他忘记了一切,心底的话冲口而出:“姐姐,我们——”
“甄姑娘,在下能否进来?”
男人的问询伴随着敲门声响起,那声音屋内的两人都很熟悉,是计玄。
阿朗陡然住了口。
那未说出口的“一起回洛城”五个字,也被咽回了喉咙中。
第116章 分封
“阿朗?”看到屋里的阿朗,计玄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来看你姐姐啊?”
阿朗沉默着点了点头。
早习惯了他的这个性子,计玄也不以为忤,笑笑后便不再看阿朗,而是将目光转向甄珠,看到她妩媚却又安静的脸,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十日后,义父便要登基,届时,不仅要按功封赏各位大臣,还要……“
他眼睫一颤,“还要……封后立妃。你……也在分封之列。”
“甄姑娘,”他看向甄珠,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向来沉稳浑厚的声音却有些发紧,“恭喜你。”
计太师即将登基为帝,而太师府后院的众美人们可能会被封妃,甚至封后,这个消息不久便在太师府后院传的沸沸扬扬,比较受宠的美人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登时一片欢腾。
毕竟,从权贵姬妾到皇家后妃,这可是一步登天。况且以往太师府后院的美人们随时都有可能被转手送出,虽然锦衣玉食,却从未有过心理上的安稳。
而若成为皇帝的后妃,起码不用担心总是辗转流离,货物一般被男人们相互赠送。
很快,大致有哪些人能够入宫为妃也不再是秘密,整体上没有出乎人们的所料,能够入宫的,都是平时比较得太师宠爱的。
然而有一个人却不在众美人的意料之内。
“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你。”长相妩媚艳丽,神情却冷清如冰雪的女子微抬着下巴看着甄珠道。
甄珠微笑:“金珠姑娘,好久不见。”
太后倒台后,甄珠的存在便不再是秘密,小院外面的守卫撤了大半,甄珠也被允许走出小院,下午时,甄珠便出去溜达了一圈儿,一回来,就发现小院里来了客人,也是故人。
甄珠说罢,金珠冷淡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红唇紧闭,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甄珠只好自己开口:“金珠姑娘,不知你来是有什么事?”
金珠柳眉一竖,显出几分凶模样:“无事便不能来了么?你这里别人来不得?”
甄珠失笑:“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想来自然可以来,若是——专程来看我,那么我很高兴。”说到后面一句,她唇角微弯,笑得十分温柔。
金珠冷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