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的药渣,萧长嗣捡到的药丸子,还有,关于苏赫世子的传闻——打一出生就体弱多病,阿依古公主怕世子殿下夭折,听信巫师之言,把他进献给真神,一直寄养在阴山脚下的巫师家中。
传闻有多少能信不知道。
但这一切,都不会只是巧合。
现在她不懂的是,他如果是宋骜的兄弟,就是南荣的皇子,是萧妃娘娘的儿子,萧家的外孙,又怎会成为北勐阿依古长公主的苏赫世子?
而且,他那么憎恨萧家,是不是与身世有关。
在这件秘辛中,萧家是不是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
甚至于,这个宋彻,怎会知道他们那么多的事情,还能毫无压力的扮演好宋骜的角色,让他们都没有发现异样。
太多疑问,她想不明白。
可她的话,却得到了宋彻的默认。
“果然是一个聪慧的小寡妇,墨家钜子之名,确不虚传也。可惜你,还是嫩了点,终归落在了我的手上。说来,千字引没出,我还真舍不得你死呢?”
千字引?墨九心里一怔。
微微一笑,她尽管让声音清晰。
“那你放了我啊,我拿到千字引就给你。”
“不。”宋彻摇头,再摇头,木然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痛苦和悲凉,“我不会相信女人的话,女人都是骗人的,一个一个都是会骗人的。”
他几乎是吼的。
“你相信我,我从不骗人。”
墨九发现他脑子确实不若正常人,试图诱哄,可宋彻喃喃着“女人会骗人”,目光一凛,再看向她时,眸底却又清澈,只剩冷冷一笑。
“等着吧,等他们都死了,我或许会放了你……一个人。”
他哈哈大笑着,调走离开。
那脚步,慢慢地散失在了耳中。
石室里,只剩紧张的呼吸声。
墨九强撑许久的身子,终是无力地瘫软,苍白的脸上写满的全是困惑,以及未解的谜题。她望向萧长嗣,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他却移开视线,望向了石室。
“想不到他有这般本事……”
这个他指谁?这般本事又是什么意思?
墨九千般头绪万般想法缠绕在一起。
冷不丁,却怪异的想到了一个人——彭欣。
彭欣当初与一个酷似宋骜的男子在苗疆相好,有了一个孩儿,可那个男子却一去不回,她苦找之下才到了临安,得遇宋骜,阴差阳错,又生下一个儿子……
那么问题来了?
当初与彭欣偷欢生子的男人……
到底是宋骜,还是宋骜?
若宋骜有离开京城去过苗疆,萧乾会不知道吗?
心肝儿猛地一颤,“完了。”
她的手指死死抓住萧长嗣的胳膊,被突然袭上的慌乱撞击得头昏眼花,缺血一般的晕眩感,搅得她胃气上涌,又慌,又想吐,眼前金星闪过,很快就昏了过去。
——
宋彻几乎是跌跌撞撞着前行的。
穿过两条不长不短的甬道,他的脚步再一次站在了一间一模一样的石室外面,久久的,他一动也不动,专注地看着盘腿坐在里间的一个女子怔怔出神。
嘴巴张了又张,他想唤她。
可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那女子清冷的双眼,慢慢睁开。
看向他,她的目光里,有恨,也有同情。
“你捉住他们了?”
宋彻在她担忧的目光中,慢慢走近。
“是,一个不漏。”看着女子的脸,他在冷风中挑高唇角,苦笑着踌躇良久,终于打开石室的栅栏,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停住,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声音悠悠。
“欣儿,我们还能回得去吗?还能吗?”
“能的。”彭欣苍白无神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笑,一抹与他一样悲哀的笑,可眸底的最深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无奈,以及带着希望的试探。
“你放过宋骜,放过他们,我们就重新开始。”
见他不答,她又一字一顿补充,“就我,和你。没有别人。”
“不!你不会了。”幽幽地叹息一声,宋彻看着满眼期待的女人,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可最终只是软绵绵的垂下双手,低低道:“他们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他们杀死了我们的孩子。而你……也背叛了我,和他生了一个孽种!”
彭欣垂目,眉头紧蹙,似痛苦,却久久无语。
空荡荡的石室中,回荡着他空茫的声音,“欣儿,我爱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等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为何结果是这样?苍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
“到底为何啊,哈哈哈!”
他悲凉的喊声浑浊、悠长,响彻山洞,带来回声阵阵……
可这个世道本就多舛,谁又是谁的救赎?
生死之事,从来参不透。
命运轮转,更是一个难解之谜。
坑深222米 那些年,环环计,计中计
哈哈大笑着的宋彻,整个人都是癫狂的。
他笑,一直笑,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直到他笑得泪水顺着双颊流下来,滴在了彭欣的脸上,直到他的身子无力支撑他的笑容,终于软倒在彭欣的地上,他那一双狭长的、深邃的眸子,方才定定看着她。
“欣儿,我有一事问你。”
略略蹙眉,但彭欣并未显得不耐烦。
她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也不辨情感。
“你说,我在听。一直有听。”
这样的她,似乎让宋彻安心了不少。
缓缓的,他将头靠在她的腿上,像个孤独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害怕的紧紧和她相依偎,声音有着害怕再次失去的惶恐。
“你心里还有我吗?”
彭欣侧眸,看着靠在腿上的男子。
他很英俊,但那种仿佛刻在了骨头缝儿里的忧伤与郁积,哪怕事过多年,还是会对她造成影响,似乎就在那么不经意间,就渗入了她的心脏,让她恨不起来,也怨不起来。
这个男人,一直是那样的让人怜惜。
当年是,现在……其实也是。
她点点头,一个字说得很轻。
“有。”
像得到了某种安慰和鼓励,宋彻从她腿上抬头,黑漆漆的眸子在夜明珠的光线下,像天上烁烁的星光。
“那欣儿,你告诉我,他重,还是我重?”
彭欣身子一僵。
怔怔的,怔怔的看着宋彻的脸……
可那张脸,却慢慢模糊,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爽朗的笑,矜贵的面容,坏坏的眼神儿,温厚的嘴巴……以及尝遍万花后在女人面前那种游弋有余,因为懂得而造起的情浪。
还有他们的儿子——小虫儿。
他那么小,那么软,还没见过爹,没取大名。
宋骜是重的。
虽然他很混账,很霸道,有时候恨得她恨不得毒哑了他,可他离开临安出兵北上时,在那个酒楼里,他给她儿子的见面礼,那个至今戴在小虫儿胖胖小手上的小金手镯,还有他诉说的即将做父亲应有的担当,说要为他们母子安排好的生活。
她甚至记得他还说过,如果他能活着回来,想要试一试……
他没有说要试什么。
可那一瞬,彭欣是懂得了的。
他也想要一个家,要一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一起,正正经经过日子。
所以,在她的心里,宋骜确实是重的。
而宋彻,也是重的。
那一段活在苗疆的青春年华里,热情似火的苗疆圣女与年少翩翩的忧郁公子之间,一场情殇之恋,除了留下一段难忘的回忆,一场唏嘘的结局,毕竟还有一个世间留不住的孩儿,如今也不知飘荡在哪里的灵魂。
不管是宋骜还是宋彻,都是重的。
……他们都不是彼此,都无可替代。
他们都在她不同的年岁里,成为了她的男人。
可……他们却是双胞胎兄弟,是你生我死的敌人。
天神!她也想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何?
彭欣脑子隐隐作痛,看着石壁,恍惚间,觉得整个石壁都像在旋转。
“石头,我无法告诉你答案。”
低低的,她唤着宋彻曾经的名字。
那个时候在苗疆,他只告诉她,他叫石头。
以前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叫石头,问过他,他也不肯说。以前的她想不明白,一个长得那样好看的男子,斯文有礼,儒雅温文,为什么要叫这样土气的名字?
可在阴山这里,她好像突然懂得了。
石头是他从小的伙伴儿。
他每天面对的,都是石头。
那顺巫师是一个古怪的人,养着他,也只是供给他吃、喝,哪里肯花时间陪他说话,那时候的他,可不就是石头吗?
宋彻三岁才开口说话,六岁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名字叫“父亲”和“母亲”——
而那个时候,小王爷宋骜正在临安京城的皇宫里,过着骑太监,逗宫女,上树掏鸟窝,下树打弹弓的皇子生活,养尊处优。
宋彻是可怜的。
彭欣想到他,心也是酸的。
可谁又能同情谁呢?
这罪恶的世道,无处不可怜。
“石头,你是重的,他也是。”
彭欣是个诚实的女人。
任何时候,她都是这样。
冷的脸,软的心,不肯撒谎。
宋彻看着他沉浮在夜明珠下的脸,久久没有说话,可慢慢的,他嘴唇颤抖着,身子也慢慢的跟着抖了起来。然后,他双手慢慢的抱住了头,痛苦的……痛苦地低下头,在笑。
“呵呵呵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欣儿,你为什么不肯骗骗我,哪怕骗骗我也好啊?你为什么非要让我知道,其实我早就被你埋葬在了过去,而他……是你的新生。”
一个过去,一个新生?
是这样的吗?
彭欣紧紧攥拳,好一会儿,才缓缓握住宋彻的手。
“石头,我不知。”
垂下眼睑,她真的不知。
因为不知,也没法儿回答。
在彭欣的心里,宋骜是大大咧咧的,神经大条,豪爽而坦荡的。而宋彻却是敏感的、多疑的,小心翼翼的。
也因为如此,与他们相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住在阳光里,一个生活在黑暗里。
宋骜可以气得她鸡飞狗跳,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做自己,最真实的自己。而宋彻会让她时时刻刻为他担心,也时时刻刻都害怕伤害了他,为此,不得不隐藏,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的情绪。
可她真的说不出来,哪个重,哪个轻……
她的心,已经乱了。
就在她到达阴山死亡山谷寻找宋骜,却见到宋彻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的乱了。
“这是命,宋彻,都是命。”
“是吗?是命吗?”
“是,你躲不过,我也躲不过。”
“谁人安排的命?”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神,也许是造物之主,也许是我们自己……上辈子造的孽。”
“可我,偏想搏一搏命。”宋彻喃喃着,像一个不知未来,不知前程的迷茫孩子,极力压抑着头痛,固执地想要追求那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美玉,“欣儿,你愿意陪我试一试吗?我们试一试。”
“试什么?”彭欣低头,母亲似的探手抚住他的头。
宋彻心里一暖,脸上却突然沉下。
一定一句,他坚定地说。
“我要做北勐大汗,做这世界之主。欣儿,你相信我,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聪明,天神祭坛难不住我,死亡山谷难不住我,没有任何人难得住我。胜,我君临天下,必给你如花锦华。”
彭欣一怔,手顿在他的头顶。
看着宋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彻还在说,“欣心,我无法选择出身,难道真就无法改变命运吗?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不是在空想,我的机会来了。”
紧紧抿住嘴巴,彭欣还是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怜悯的,同情的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个看着做了错字的孩子,也愿意倾听他所有的故事……以及计划。
宋彻慢慢抓住她的手,握紧在手心,紧紧的。
“你知道吗?欣儿,萧乾没有死。”
这句话的震撼,对彭欣来说,更是巨大。
关于萧家的事儿,以及萧乾的死亡,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对于墨九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她也都感同身受。可做为朋友,她以前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同情她。
墨九不需要同情。
就像她当初不需要同情一样。
墨九没有同情过她,她也不会去同情她。
她们都是坚强的女人,也是难得的知己。
所以,她可以肯定萧乾是因为死了,墨九才会变成那般。可如今宋彻却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萧乾还活着。
这又是为了哪般?
轻声的,她试探问:“你是怎样知道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墨九而高兴。
“我看见他了,欣儿,我看见他了。我敢肯定,一定是萧乾,不会再是别人了。别人又怎么会害得我如此?”
宋彻痛恨一般嘶哑的吼着,看彭欣脸色沉沉,又慢慢蹲身在她的面前,目光里,带着一股子燃烧的火焰,灼灼看她。
“原来他一直没有死,那个假苏赫利用那顺巫师,狸猫换太子,轻轻松松就取走了属于我的一切,还取得了蒙合和达尔扎的信任,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
如今我总算知道了。这个世上,只有萧乾可以做到,只有他清醒和熟悉北勐的一切。”
彭欣的双唇绷得紧紧。
一颗心,七上八下,仿若擂鼓。
却听宋彻又沉声道:“我有个直觉,一切都是萧乾策划的,除了他也不可能再有旁人。我这些年吃的药,那顺为我治疗的药,最开始是出手陆机老人之手,可后来狸猫换太子之前的,肯定出自萧乾。若不是萧乾,怎么可能轻易控制我?”
彭欣没有言语。
半信,半疑。
毕竟萧乾是被神话的一个人。
哪怕他死了,也是一个神话。
南荣的神话,北勐的神话。
也许宋彻并没有见过萧乾,他只是需要用这样的神话来安慰自己的失败——输给了那个假的苏赫。
而且,这不是狸猫换太子,不应该是狸猫再换狸猫吗?
“不过不要紧,我还有机会。只要我再次做回苏赫世子,他们的末路,就到了。这一切,北勐的一切,萧乾的布局都是帮我做的,我会把他们牢牢捏死在手中——欣儿,你不信我?”
宋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有些急躁。
彭欣摇了摇头,“没有,你说。”
揉额一下额头,宋彻似是想到了什么事生了恨,又猛地抱住头,双目戾气凶凶,像要喷出火来。
“我甚至怀疑,那顺巫师不是被收买,而且一直就是萧家的人。从当年安排我入阴山,神不知鬼不知的换了北勐阿依古长公主的儿子。
毕竟苏赫世子一出生就被称为‘遭天神厌弃,有夭折之险’的话,全都是出自那顺之口——”
听到这里,彭欣也好奇。
“为何他们要相信他?”
“那顺巫师是漠北草原上最有名的巫师,是可以通灵的人,可以与天神对话,而且,还可以代表天神传达旨意。”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
彭欣突然很想笑,可却心苦得露不出一丝笑容。
她自己也是苗疆巫女,是打从出生就被赋予了神识传说的灵女。
可事实上呢?
她是个俗人,是个普通的女人,参不透这世间的情情爱爱,也悟不透这些恩怨情仇——这些都不是圣女该做的。
“我恨!欣儿,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