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她唇角往上一扬,似带一点嘲讽的笑,没有半点回应。
扎布日高大的身躯狠狠一僵。
二人相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呜咽在刺骨的冷空气里,如同野兽的喘息,令人心生凉意。
也让他二人的关系,变得极是微妙……
这样……可是寻常的兄妹?
墨九看一眼扎布日,又看一眼塔塔敏,眉梢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轻弯的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暧昧。
不远处的扎布日不若中原男子打扮,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头上戴一个黑褐色缠头,腰上的刀子与火镰凉光闪闪,在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时,与束腰撞击出一种“叮咚”的清脆声响,在酷冷的风雪里,使得他轻唤塔塔敏的声音显得更为柔和。
“敏敏,敏敏?你怎么不说话?”
塔塔敏一动未动,目光里那一片凉意,在他低低唤她时,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悲哀,甚至绝望……
看着扎布日越来越近,她像是受不住寒风的吹刮,长发翻飞着,被反剪双手的身子往前一步,却不小心踩到裙摆,踉跄一下,差一点儿摔倒,幸声击西适时扶她,若不然就得当众出丑了。
然而,也是击西这“温柔的”一扶和“善意的”安慰,让扎布日登时急了眼。
“你们放开他。”
他的汉话说得很流利,几乎没有半点儿北勐人的腔调。
可他的脾气似乎不太好,焦灼、暴躁,像吃了火药似的,恨不得当场把击西撕碎。
他对塔塔敏……好强烈的占有欲啊!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他,各有各的猜想。
墨九也斜视着他愤怒的表情,露出了会心一笑。
她算不得内心邪恶的人,可不论是塔塔敏对扎布日,还是扎布日对塔塔敏,他们的眼神儿、态度,还有纠缠在他们之间那一种若有似无的情愫,不管如何刻意避免,在过来人的眼睛里,几乎都是透明的,如何骗得了人?
原本墨九今儿是想入森林,先逃出围剿再说,可中途被扎布日拦截,看来要带着塔塔敏离开已是不可能了。
那么,发现扎布日与塔塔敏的“暧昧关系”,就算她不想卑鄙地把塔塔敏当成人质,也不得不如此。
她很清楚,如果她的手上没有塔塔敏,形势将极为被动。
为了自己这一行人的性命,她管不了旁的,当猜测变为现实,当扎布日看到击西扶住塔塔敏就发作,当塔塔敏隔着飞雪传给扎布日那一股子走投无路的绝望一一落入她的眼睛时,她就知道,不管他们这一对是被现实逼得有缘无分的情侣,还是被礼数教条硬生生拆散的鸳鸯,她都必须得想法子了。
抬手示意击西一下,她吩咐他把塔塔敏拖到自己的马后,然后笑望扎布日。
“四皇子,人都看仔细了吧?如今该谈谈我们的事儿了。”
扎布日一双深目沉了沉,声音带着刺骨的冷意,“你等如何?”
墨九悠哉悠哉地打马往前走了两步,神态极是轻松,似笑非笑道:“本来我只想带着七公主去南荣吃香喝辣,过我们的逍遥日子,可如今被四皇子挡在这必经之路上,我突然就改了主意……”面色一沉,她冷笑剜向扎布日,“四皇子神通广大,墨九自叹弗如。想来你有办法挡在这里,对我的事情一定了如指掌。有些话,咱们就可以开门见山的说了。”
寒风徐徐刮过,微微斑白的天际散发着淡淡的微光,照得扎布日黑瘦的脸上,神色更为复杂。
迟疑一瞬,他突然道:“钜子是个明白人。”
呵呵冷笑一声,墨九懒洋洋地摇了摇头,手指勾缠着马鞭,像是随意悠然,半点都不在意目前危险的处境,可嗓子却绷得极冷,一字一句刀子似的剜向扎布日,“四皇子过奖。我若真是明白人,又怎会刚入汴京,地皮子还没有踩热,就差一点死在四皇子的刀下哩?”
那天晚上遇袭的事儿,她知道是北勐人干的。
可到底指使黑衣人的是扎布日,还是北勐其他人,她不敢肯定。
待她说完,扎布日冷哼一声,对于这个事情,他好像不肯认账,却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有反驳,只冷冷扫了墨九一眼,对她的指责视而不见,将视线投向呼啸而过的寒风,搜索着塔塔敏的身影。
这个扎布日是一个有情人呐?
奈何,他有情,墨捃却同情不已。
不论扎布日怎么看,墨九始终挡在前面,他的视线里也就只有她懒洋洋的笑脸与那一匹啃雪的马。
而他想看的塔塔敏,却只露出一角火红的衣裳。
“唉,世情冷暖,可见一斑呐。”墨九把玩着马鞭,浅浅一笑:“四皇子几次三番要取我性命,我却以德报怨,对七公主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没有让她吃半分苦头。然而,四皇子不知感恩,还将我拦在半道,欲致我于死地,可叹可叹!~”
“我何曾三番五次要取你性命?”几乎未加思索,扎布日便怒吼出口,那一张黑黑的冷脸上,满是不屑的愤怒,“钜子为人,扎布日佩服!今日拦在此处,也不作他想。只要钜子肯放回舍妹,扎布日自当为钜子放行,不伤你分毫,至于其他人么?”
缓缓扫视一眼她身后的人,他攥紧了腰刀,“若是南荣兵,那就休怪扎布日心狠手辣了!”
“哈哈!”墨九大笑起来。
这个扎布日看着凶狠,暴躁,其实性子比较简单,冲动。
他狡辩的那一句话回答太快,基本上可以令她信服……那个要取她性命的人,不是扎布日,而是其他人。
天光慢慢亮了,雪映的银光,刺目得让墨九半眯了眼,“四皇子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你说放人就放人?我若把人交给你,又焉有命在?罢了罢了,有七公主做挡箭牌,我怕什么?又凭什么与你交换?哼,四皇子还是莫要逼我,若逼我太甚,少不得要让七公主受些委屈,吃些苦头了!”
扎布日一听,当即恼了,“老子信守承诺,岂会欺骗妇嬬之辈?说到做到!”
看他性急的狡辩,似乎生怕塔塔敏在她手上吃了亏,墨九却不急,似笑非笑地剜他一眼。
“那这样好了,你先放我一马,我一旦安全,就把七公主放回来,也一样说到做到,你可会信我?”
这个矛盾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个道理,她不相信扎布日,扎布日自然也不会相信她。
脸色微微一变,扎布日又低骂一声,沉沉冷哼:“钜子不肯信我,那就怪不得我了。”冷冷扫视着墨九与她身后的部丛,扎布日拔高嗓子,大吼道:“只要老子在这里,你们谁也别想离开!说到做到!”
“唉,你这又是何苦?”
幽幽的叹息声,从墨九的方向传来。
但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墨九,而是墨九马屁股后面的塔塔敏。
由于她一直没有挣扎,也没有插言,击西也就没有束着她。
于是,叹息后,她慢吞吞走到了墨九的马侧,目光紧紧盯着扎布日,头上那一朵鲜艳的大红花显得异常夺目。
“四哥,你走吧!”
在她锐利的视线里,扎布日内心的情绪几乎崩溃,“不,敏敏……?”
“你走吧!”塔塔敏加重了语气。雪光映在她的脸上,将她冷漠的神色衬得越发不近人情,更无半点回旋的余地,“就算墨九愿意放我离开,我也不会跟你走。四哥,我是永远都不会再跟你走的了。”
四哥,我是永远都不会再跟你走的了……
她的声音婉转于冷冽的寒风中,既绝情、又无奈。
扎布日高大魁梧的身躯微微一僵,好一会儿,他才嗫嚅着嘴唇,问:“敏敏,你在怨我?”
塔塔敏微微眯眸,抬头望向天际的微光,适时掩饰了眼睛里流露的情绪。
“没有。四哥一直对我很好,比父皇对我还要好,我又怎会埋怨四哥?”
“那你为何不肯跟我走?”他语气几乎狂躁,似乎为了看清塔塔敏的脸色,他朝她的方向越走越近。
此时,他离墨九的距离比离他身后的北勐骑兵还要近上几分,塔塔敏看一眼墨九,整个人突然紧张起来,低低朝他吼了一声。
“站住!不许再过来!”
扎布日急躁之中,显然没有察觉到她的警示,而是执着地喃喃。
“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我让你站住!”塔塔敏冷着脸的样子,很有几分公主的高傲。
她本就是一个有气魄的人,这一吼,扎布日当即涩然的停下了脚步。
“好,我不过来,但你得告诉我理由!”
见他二人僵持的样子,墨九挑了挑眉梢,偏头看了塔塔敏一眼,笑得极是暧昧,却没有吭声儿。而她这一眼落在扎布日的眼里,却因为分别与多疑衍生出了无数的意思。
狠狠攥紧缰绳,他勒着马儿狂躁的原地踱步着,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冷笑。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不就为了南荣那个小白脸儿?为了他,你都不舍得回营了,为了他,你连脸都不要了,死乞白赖的要留在人家身边?”
他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五官轮廓由于极端的愤怒,显出更为深邃的轮廓。不算特别英俊,却极为有型而个性。
这一刻,墨九突然明白了塔塔敏为什么执意要留下来。
也许不单单只为了千字引而接近她,还为了……这一段无缘的姻缘。
墨九想:他与塔塔敏,其实是极为般配的,很有夫妻相。
转瞬,墨九又想:不,他们是兄妹,有些相似也是自然,太没有夫妻缘。
忍不住叹息一声,她慢慢牵开笑容,赶在塔塔敏之前,笑脸看向扎布日,戏谑道:“四皇子,不必耽搁时间了。你都看见了,七公主不愿意跟你走,我也没有办法是不是?不如这样好了,你先放我走,等我们离开之后,我再好生劝七公主,让她与你和好,是不是比较两全其美?”
冷冷一哼,扎布日没有看她。
哪怕墨九这般的绝色美人在他的面前,也似乎也懒得多看一眼,目光完全被塔塔敏冷漠的面孔吸引了过去,真实的演绎了什么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演绎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步遇上错误的人,是一种怎样深浓的悲哀。
静静凝视着塔塔敏,他每一个字都似乎带了伤感。
“敏敏,你都想好了?”
塔塔敏睫毛微垂,表情复杂,音色却淡:“是。”
扎布日哈哈苦笑两声,又敛住神色,涩然地问:“你一定要随她去南荣,嫁给那个风流成性的小王爷?”
又一次,塔塔敏淡淡道:“是。”
除了墨九,没有人发现她紧攥的拳心,也没有人发现她颤抖不停的睫毛。
寒风呼啸而过,气氛一片冷滞。
片刻,扎布日赤红的眸子又盯在塔塔敏的脸上,哑声道:“你,还是敏敏吗?”
轻轻咽一下唾沫,塔塔敏依旧故我,只有一个字:“是。”
“好,很好。你很好!”扎布日像是濒临崩溃的边沿,慢慢抬起右手,随之拔出的腰刀,闪着镫亮的寒光,一如他野兽般受了刺激不断充血的眼,紧紧盯着塔塔敏,那执拗的样子,粗暴,狂妄,几乎带了一点歇斯底里,“你知道的,背叛我的下场!”
背叛两个字,沉如巨石。
他冲动的说出口,显然已经不要脸了,也不在乎旁人知道他的心思。
塔塔敏面色雪一般苍白,直视着他,动了动嘴皮,却没有说话。
这样*裸的表白,让在场的人,都受到了一点惊吓。可生死面前无大事,哪怕一些愚钝的人刚刚知晓他们兄妹之间的问题,也没有人流露出半分的诧异,只担心着自己的性命安全,任由寒风飕飕的吹,感到脊背生冷……
因爱生恨的人,最是可怕。
扎布日这举动,是准备不管塔塔敏,甚至同归于尽?
对他们的关系,墨九想了许多,却愣是没有想到扎布日如此绝决。
心里寒了寒,她垂着眼皮儿,剜一眼扎布日手上的弯刀,正寻思想个法子稳住他,就听见呼啸的寒风中,有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海潮似的涌了过来。
众人也都察觉,徐徐远去。
只见涧水河的方向,一群执锐披甲的禁军潮水似的涌了过来,最前面那一匹战马尤其迅速,风驰电掣一般,几乎快成了一个影子,骏马上的男人,身形颀长精壮,一身精铁的甲胄,一袭纯黑的披风,一双点漆般的墨眼在晨曦的风雪里,如同雪域高原上最为高傲的雄鹰,威风凛凛、孤绝肃杀、气吞天下……
“萧六郎?”墨九一喜,大叫一声,朝他挥了挥手臂。
呼吸的寒风吞没了她的声音,萧乾没有听见,腌下骏马骑得如同飞一般快速,不过转瞬间就冲了过来。
墨九打马向前,扬起声音高喊,“萧六郎,你怎么来了?”
无数人的眼睛都紧巴巴盯在萧乾的身上,他没有回答墨九,只“驭”一声,紧紧勒住狂奔的青骢,朗星般的眸子掠过她风雪帽下红扑扑的小脸儿,几不可察的笑了一下,便转头剜向了扎布日,徐徐的声音,如冰川绷裂,寒风卷雪,带着难以言状的肃杀之气。
“四皇子慢了一步,再想带人离开,恐是没有机会了。”
萧乾孤傲的身影立于薄薄的飞雪中,如钢似铁,昂首挺腰,带着巨大的压迫力,森然而冷漠。
此时天儿已经大亮,灰蒙蒙的天空被薄薄的飞雪遮挡,视线不太清透。在萧乾的背后,成千上万的禁军,戴着头盔,穿着统一的南荣军服,手执“萧”字旌旗,队列整齐,黑压压一团,步兵、骑兵、弓兵,各有各的位置,显然已经排开了战争的阵型,有着防御的稳固,又有着锐不可当的攻击力,不论从人数、武器、还是阵营的战斗力,这一支队伍在擅长攻击,却不擅防御的北勐骑兵面前,胜率实在太高。
皱眉冷哼一声,扎布日掸了掸手上的钢刀,并没有露出半分惧意。
他瞳孔微微一收,恨恨地看向萧乾,意有所指地冷笑道:“萧乾,别人怕你,我却不怕你。”
墨九被他这一眼,慎得心慌。萧乾却似不在意,深邃的视线望向扎布日,脊背挺得笔直。
“四皇子本就无须怕我!你可以继续高傲地做我的俘虏。”
哈哈一声大笑,扎布日显然不认同他“高傲的俘虏”一说,半威胁半认真地缓缓道。
“萧乾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就会让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在萧乾面前这般狂妄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扎布日原就处于弱势?
在场的无数人轻轻抽气,都觉得他把牛吹大了。可墨九心底却无端一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火苗儿似的在她心窝里胡乱窜动,几乎灼烧了他的心脏。别人不清楚,她却听出来了。这个扎布日晓得萧乾的身份,他在用萧乾北勐世子的身份来威胁他……
一旦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北勐世子,会怎样想他“潜入”南荣,手握兵马的目的?会对他的人品产生怎样的置疑。
一旦南荣的景昌帝晓得了他北勐世子的身份,又如何待他?可不可能再任用他来领兵?还有南荣数百万军中将士,又会怎样看待他们的兵马大元帅,可还会一如既往的认同他的调命与安排?
古人的民族主义与忠义之心都极为浓郁,吕布“三姓家奴”的骂名流传了千古,而萧乾的身份一旦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知晓,他在涧水河又吃了败仗,那他的一世英名,都将毁于一旦。
让墨九更为担心的是,不仅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他的宏图大志与一身抱负,也都将毁于一旦。
……毕竟事到如今,扎布日代表的是谁的利益,还未可知,北勐大汗的立场,也不清不楚。
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