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就睡了,元昶这才得以脱身回了那边去。
盛夏的中午,两厢众人慵懒又安逸地各据一隅睡着午觉,刮过湖面的风带着几丝凉意,轻轻地吹进没有拉上门帘的帐篷,令人睡得无比舒坦。
一觉醒来,浑身还是有些燥热,在燕二太太的鼓励下,萧宸换上了特意带来的鲛人衣预备下水游一游,崔晞不宜泡凉水,就只脱去外袍挽了裤腿在湖边坐着把脚泡进去,燕九少爷原是根本不屑下水的,却是被家里两个女人一递一句地在耳朵边聒噪了半天,为了堵住女人们的嘴,只得也换上鲛人衣,慢吞吞走到湖边坐下了。
“咦,身上几时还长肌肉啦?”耳后传来他姐的声音。燕九少爷额上小筋一跳,头也不回地一支身子就滑下了湖去,把脖子以下全都没进水里,并且带着一脸嫌弃地远远游离他姐。
“这就对了嘛,多运动运动才有好处啊。”燕七对症下药地把她弟吓到湖里去后也在岸边坐下了,遗憾的是鉴于此处还有别的陌生男人,实是不方便脱了鞋袜也把脚泡进湖里去,只得盘腿坐在岸上看着人家玩儿水。
对面的骁骑兵们见状也跳进湖里玩耍,还假意绕湖比游泳,时不时地从燕七面前游过去,元昶也游,游到燕七面前停下来,歪头看着她:“想游么?”
“想啊,鲛人衣我都带来了。”燕七如实道。
元昶双手一撑岸边,将身子从水里支起来,和她道:“那就晚上来游吧,我替你把风。”
“没那么严重。”燕七道,女式的鲛人衣本就可以外穿,在江南水乡或是沿海乡村那一带,渔家姑娘们都是穿着鲛人衣和男人们一起下河下海捞鱼戏浪的,只不过京都里的大家闺秀们碍于身份不好如此,而在塞北这地方就更没有那么些讲究了,燕七这会子不下水只是不想引起那伙子荷尔蒙溢出的年轻骁骑兵们过度的注意罢了。
元昶也没多说,抬手把水珠子弹在燕七脸上,而后就滑回湖里飞快地游走了。
夜幕降临后,两拨人各自在水边燃起了一堆篝火,烤肉喝酒吃水果,出于礼仪,燕二太太让燕九少爷给那伙人送了一大块自家带来的鹿腿肉过去,那边的大兵们也回送了羊肉和兔肉,燕九少爷一个人拿不了,元昶就替他拿了过来,结果这一过来就走不了了,小十一大大又想起了他来,扭着闹着要他抱。
元昶也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就得了这位的眼缘,让抱那就抱呗,吃东西的时候抱着,吃完了也得抱着,最后索性抱着这货绕着湖转起了圈,直到把这货转困了,把他往燕七手上交接的时候,见这小东西迷迷糊糊地强睁开眼,肉爪子冲着他一挠,口齿不清地嘟哝了一声:“爹爹……”
元昶身上就是一僵……敢情儿这货是觉得他像他爹才跟他这么亲近的?
真不想承认啊!
究竟哪里像了他改还不行吗?!
抵达星落湖的第一天,众人赏月赏到大半夜才回帐篷去睡,篝火早早地熄了,两边的营地都是一片的安静,明亮的月光将沙漠照得一片银白,湖面上银波跳动,湖水下星斑闪烁,元昶坐在这银波与星斑交映的边缘,静静等了良久,终于等到了那边帐篷前出现的窈窕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挑起来,看着那人冲他摆手,便也冲她摆了一摆。
那身影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走到湖边做了几个颇为舒展的动作,而后一蹲身,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湖中,元昶仰起头继续看他的月亮,耳朵里听着湖中传来的轻微的拨水声。
忽有半晌听不见任何动静,元昶一惊,噌地起身盯向湖中,奈何月光映得湖面太亮,一时竟是什么也难以看清,不容多想,元昶立时猫腰钻进水里,迅疾无比地向着刚才声音发出的方向游去。游到差不多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向下一潜,两手刚一四处摸索,就捞着了一只滑溜溜的脚丫,脚丫飞快地缩回去,紧接着一只手在他肘部向上托了一把,两个人飞快地升上湖面,刚将脸上的水抹去,就听得这脚的主人道:“吓我一跳,我正捡湖底会发光的石头呢。”
“你还吓我一跳呢!”元昶低声喝她,“以为你抽筋了溺水了,突然就没了声儿!”
“……不要总把我往那么惨的方向想啊……我水性很不错的。”燕七把手掌摊开,“喏,捡到了几块,回头送人。”
“早知你想要这个,让我来就是了!”元昶看了看这爪子上托着的石头,然后抬起眼来瞪她,“夜里水凉,很容易抽筋的知道吗!你老实待着,我给你捡!”说着就要往水下潜,听见燕七道了一声:“那一起吧,多捡几块还可以挑一挑。”
两人一起潜入湖中,周遭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安静,只有咕嘟咕嘟的水声,让近在咫尺的人显得那般遥远。
元昶忽然有些着急,伸了手想要捞住她的腕子或是胳膊,可却捞了个空,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元昶慢慢地攥起空空的拳头,没有再试图去捞她。他知道她就在身边,也许很近,也许很远,但这没有什么,因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他从渴盼,到执拗,到不甘,再到习惯、到放开……是的,放开,他已经学会了“放”,然而不是放手,是放开,放开她,也放开自己。
她从来不属于任何人的手心,她应该自由的飞,这才是她,飞鸟,这才是她的名字,对么?所以对她好的最好方式,就是放开。
放她自由的飞,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不很远也不很近地看着她,陪着她,她飞他就飞,她停他就停,可以并肩,但不打扰,可以陪伴,但不束缚,直到或许某一天他能潇洒道别,亦或更加坚定地与她并肩飞到尽头。不也挺好?
第365章 信念 为了她。
两个人从湖底捞了不少石头,一股脑地堆到岸边,预备从里面挑出几块好看的送人,才刚把最后一次捞出的石头放到岸上,元昶忽然神色一凝,扭头向着北边方向聚神聆听。
燕七在旁边不发一声,虽也支着耳朵,可却除了风吹湖面的细微声响外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正往这边来,”元昶似也听得不大真切,两道修眉却渐渐蹙起,偏着头仔细再听,“很多人……有马……速度很快……”
元昶不再细听,神色凝重地和燕七道:“这伙人是冲着这边来的,敌友未知,你去将令堂他们叫醒,尽量动静小些,然后上车往远处走,东西暂先放这儿,我先帮你们看着,倘若对方是友,我会骑马追你们回来,若是不见我来追,直管往风屠城的方向去,不要回头,不要放慢速度,去吧。”
“好。”燕七没犹豫,这个时候分秒必争,立时和元昶分头行动。
除了小十一还在睡,众人皆悄悄起身,什么都没拿,直接上车,由萧宸赶着马径往风屠城的方向疾奔,燕七则站到车顶上回望,见元昶和那几个骁骑兵正在迅速地将双方的帐篷和所有摆在当地的东西用沙土掩埋起来,来不及掩埋的就用绳子绑在一起沉到湖里去,月光下的湖水泛着光,轻易难以发现湖中黑乎乎的物品。
处理完这一切后,骁骑兵们将马牵至附近的沙丘后暂藏,各自手里握着武器静待。
“小四,我记得你又做了个新的望远镜来着?”燕七从车顶探下身子由车窗口和里头的崔晞道。
崔晞从榻下暗格里取出一支比此前那支更大更长些的望远镜递给燕七:“想着路上赏景用就带上了,上路后倒把它忘了。”
燕七重新站起身举了望远镜向着远处望,恰好马车行上地势略高的一处沙丘,视野一时开阔起来,空旷沙漠上的一切都能被一览无余。而就在较远些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快速向着星落湖的方向行进,月光到底比不得日光,只能看得清大致轮廓,燕七调整焦距,瞬间将视像放大,尽管很模糊,但仍能辨认得出——那是一队蛮兵!
一队百十多人的蛮兵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问题燕七已无暇细思,他们是奔着星落湖去的,而元昶和他的七个弟兄正在那里等待确认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八对百,狭路相逢,毫无胜算!
燕七跃下车顶,和萧宸道:“解下匹马给我用用吧,我回湖边一趟。”
萧宸转头看她:“……什么事?”
“你先猜着,等我回来看你猜得对不对。”燕七道。
“……”萧宸将车停下,跳下去给燕七解马,燕九少爷却从车厢里探出头来,伸了手找她要东西:“望远镜我用一下。”
这货估摸着猜到了三四分,要用望远镜确认呢。
“先让我用用吧。”燕七没给,钻进车厢取弓箭,燕九少爷眯起眼睛来看她,被燕七轻轻拍在肩上,“好好儿的啊。”说着就出了车厢。
旁边坐着的燕二太太还在诧异燕七为何要拿弓箭,却见燕九少爷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竟是罕见地紧紧锁起了眉,心下不由咯噔了一声,却抿紧了嘴,没有开口发问。
好好儿的。姐姐从来没有这样嘱咐过他。燕九少爷袖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一定是连她都没把握的事——这样子嘱咐他,就好像把这辈子要和他说的话都凝聚在这几个字里,让他好好儿的,一辈子都好好儿的——怎么就突然要说到一辈子了?!——定是她这一去极可能九死一生!
燕九少爷迅速起身钻出车厢门外,却只来得及看见他姐飞身上马疾驰而出的背影,萧宸在飞快地重新把剩下的马和马骡套好,缰绳一抖,向着风屠城,向着与他姐相反的方向全速奔出。
“她说了什么?”燕九少爷问坐回驾驶座上的萧宸。
“用最快的速度去大营。”萧宸沉着声。不能与她同生共死,让他觉得很是遗憾,然而她把她最重要的家人都托付给了他,又让他觉得欣慰。可这眼睁睁送她一个人去赴死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燕九少爷回到车厢,垂眸坐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一双手在袖中交握得紧紧,头一回恨自己不是个武将。
燕七骑马疾奔,这匹用来拉车的马远比不上她的壕金,然而到底是单骑,比蛮兵整体移动来得快些,不消片刻便折回了星落湖附近,元昶早便听见了声音等在前头,见她回来几步奔过去迎上:“你又回来做什么?前头出事了?”
“北边来的是百十多人的蛮军,赶紧撤。”燕七道。
“你怎知道?”元昶一惊。
“我有能望远的东西,先别多问,赶紧走,对方移动速度不慢。”燕七道。
元昶转身就要回去通知自己的弟兄,然而迈出两步去时忽又停下,转头和燕七道:“蛮子出现在此处,必是想法子躲过了前线军的巡视想要接近风屠城玩儿阴招,那么他们的方向一定也和你们一样,你们的马车比不得他们的速度,照这样下去迟早让他们赶上,你赶紧回去让马车调转方向!”
哪里来得及呢,马车负重本就大,现在又处在广阔沙漠中央,就算这会儿折向,当蛮子行上高地也能一眼看到,拉车的马和战马速度根本不能比,此地距大营还有近两天的路程,来不及,从元昶听见对方行进的声音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对此元昶又如何不知,他和这几个骁骑兵若此时往回跑兴许还来得及,他们骑的也是战马,蛮子就算看见也无法追上,逃不掉的只是小鹿号上的人,这一点燕七清楚,元昶更清楚。
所以此时元昶并没有要撤的意思。
“你呢?”燕七就问他。
“你别管。”元昶转头奔向自己那几个弟兄的蔽身处。
“瞧不起人啊,”燕七驱马跟上,“别忘了我是谁家闺女。”
元昶转回头来笑出一声:“真行吗你?”
“弓箭我都带来了,你以为呢。”燕七拍拍箭囊。
元昶看着燕七,她了解他,从一开始就料到他会作此选择,于是特意骑了马带着箭回来找他,知道要面对的是上百的蛮兵,知道要迎来的是有死无生,就这么带着箭回来了,从容潇飒,无畏无惊。
这样的一个她,教人如何不情钟?
元昶扬起唇角,把头转回去,冲着他那几个弟兄招手:“来的是蛮子,百十来人,怎么样?”
“干死!”几乎毫不犹豫,骁勇铁血的骁骑兵们立刻低吼,人少对人多怕什么,骁骑兵从来就生死无惧!战场上生,战场上死,那才是他们的归宿!见敌就跑?丢不起那人!
“这伙子蛮兵能绕过前线军的巡逻线,本事不容小觑,此去不是我方大营就是风屠城,因而说什么也得把他们这计划破坏掉,”元昶和这几个兵道,“朝哥,你的马快,回去报信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们几个拖得一时是一时。”
被称作朝哥的那兵也不多说,立刻上马,只和大家道:“哥儿几个痛快打,兄弟很快就来陪你们!”说罢不再多耽,一夹马腹就向着大营的方向驰去。
元昶又和燕七道:“你带了多少箭?”
“三十支。”燕七道。
“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干掉三十个蛮子,”元昶毫不迟疑地先下了断定,“一会儿蛮子进入射程后由我和燕小姐先动手,”这话是对着剩下的几个兵说的,“你们在沙中蔽身,待我将蛮子引到前头,你们由身后来个出其不意,干死一个赚一个!”
元昶他们这几个兵出来都带着全身的装备的,这也是营中的规定,只要不是回城或执行有专门要求的任务,但凡离营数里都要武装出行,骁骑兵的基本装备就是甲衣、马、武器和轻盾,箭也可以带,但鉴于骁骑兵向以迅猛强力的风格为主,箭这种对技术要求较高、杀伤面不够大的进攻方式并不常用。
元昶也未带着箭,还要将甲衣给燕七穿上,锁子甲能抵挡一定程度上的武器伤害,燕七却不肯穿:“太难看了,影响我就义时的形象。”
“呸,你还想要多好看?!还嫌追求你的傻子少?”元昶也没强求,自己把甲衣穿上,这甲衣重得很,燕七穿上确实也不方便行动。
“都是我的错,我就是红颜祸水。”燕七叹着将箭抽出来做准备。
“……沙漠太小盛不下你了是吧?”元昶翻身上马,另几个骁骑兵已是训练有素地钻进了附近的沙里,连马都卧下用沙子掩盖了起来,不细看很难发现这里有埋伏。
“准备好了吗?”元昶挑唇看向身边的红颜祸水。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箭法的最高奥义,”燕七搭上箭,“保证你以后都不敢再和我比箭了。”
“臭屁。”元昶噗笑,在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走!”
两人拨马,由湖旁低地纵上高处,远处那一队正在行进中的蛮兵立时出现在视野里,距离正在射程,马蹄尚未落稳,燕七手中箭已是急如骤雨地倾泻而出,那队蛮兵甚至还未曾反应过来,已是有十来人纷纷落马,元昶看得清楚,这些人无一不是被箭准准洞穿了喉咙的!
元昶唇角挑起个笑,他丝毫不怀疑她能做到她答应的事,她就是这样,永远不会让你担心,永远让你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头就全是笃定与安稳,她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她不需要你的操心和呵护,她需要的就只是她身边的人能够好好的,能够让她放心地生或死。
“漂亮!”元昶一声喝。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赞美她,什么坚强的人不需要安慰,优秀的人不需要赞美,全都是屁话!她在他心里有多好,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是吧。”她说,手上箭未停,依旧宠辱不惊。
被攻了个措手不及的蛮兵这时才反应过来,立时便有人回以箭攻,元昶一手持盾一手持戟,盾用来挡住攻向自己的箭,戟用来挑开攻向燕七的箭,最终蛮兵的这一波箭击竟是没有一支伤到两人。
燕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