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燕五还在吱吱喳喳地研究自己明天入社考试要穿的衣服,燕七已经托腮望着车窗外神游了好几圈了,夕阳洒在芝兰河上,灿灿地浮着金,一叶小舟懒洋洋地在金波里荡着,舟上坐了两个人,大脑袋的那个抬着手用袖子去遮晃眼的水光,长身玉立的那个负着手立在船头,在金红的斜晖里落下一页风姿隽雅的剪影。
燕七望着那剪影看,波光透过车窗玻璃摇曳在瞳仁里,剪影忽然转过头,依旧面孔模糊,颈背微倾,立成一枝绰约的清梅。
……
燕子恪个大神经病!麻痹有马不让骑,非得拉着老子坐船回衙门!哈——Q——你看你看!伤风了吧!真是日了狗了!
乔知府忿忿地甩了把鼻涕,整理今儿的案宗去了。
……
不必请安的日子,各房都在自己院子里用饭。小厨房设在第一进院的东南角,每天会报一张写有今日菜谱的水单上来,原则上是午饭晚饭每人六菜一汤四点一粥的规格,所以二房姐弟吃饭就可以拥有十二菜两汤八种点心两道粥的待遇。长房就更凶了,两个大人六个孩子,单人规格直接×8倍——妾室半主半奴的身份享受不到这样的规格,且也没资格和主子孩子们同室共餐。
铺张么?天真。正史上清宫一名后妃的早餐食谱只蒸食就有十三种,菜肴十七道,依本朝皇帝一惯浮夸的尿性,燕府的伙食规格还算是节俭了。
当然,家常用餐,吃不了也不会强制性的当真顿顿十几个菜,燕老太爷是读书人,没种过田也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除了待客时响应皇帝号召大肆铺张一下,自己家人就各随意愿了,反正各房的正餐都由公中支出,超出的部分你得自己用私房钱支付,然而吃不了的也不会兑成银子退给你,所以说高门大府历来油水最大的部门就是厨房,除非你真遇上一个铺张浪费的主子,顿顿都按全规格叫饭,否则还真有大把的空子可钻,就譬如燕府二房,总共就姐弟俩两个孩子用饭,通常四菜一汤就打发了,每顿饭是十两银的成本,合三千块人民币,俩小屁孩能吃这么多吗?当然不能,顶多吃个百十来块钱就顶天,那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小厨房的厨子们稍微做做账就能挪到自己的腰包里。
查账?谁查?二老爷二太太都远在天边儿呢,老太太忙着和大太太打擂台,大太太忙着应付老太太、孝敬老太爷、养着一头丈夫六只孩子,时不时还得提防妯娌三太太射过来的暗箭,谁有功夫管你二房小厨房的那点子烂账。
二房自己呢,燕七懒得管,燕小九爷不屑管,反正饿不着就行,你挪任你挪,你贪随你贪,全天下银子多了去了,你还能一个人儿全占了?
第17章 赐字 翩若惊鸿。
主子不作为,往往就会造成奴大欺主的局面,燕七小时候就吃过这亏,前面不是说了么,就因为二房这些奴才被放任刁了,个个儿好吃懒做玩忽职守,导致燕七1章 0不幸夭折,2章 0继任之后因年纪还小,三岁大的娃娃总不能直接把刁奴们上手削死,百忍成龟熬到年纪略大一点了,刁奴们也不敢再当面放肆,虽说二房姐弟在老太太面前不受宠,老太爷却是很疼小九爷的,且大老爷那个神经病也时常到二房来小坐,瞅见这个丫鬟合眼缘,一把就拎走了——当然不是自己享用,而是指给了大太太铺子里的小伙计,又瞅见那个婆子挺讨喜,要了去放在庄子上欣赏田园风光顺带慢慢养老。
久而久之大家发现大老爷要走的都是二房里最刁最贪最奸滑的那几个,见机早的连忙收了歪心认真伺候起主子来,然而还是晚了,满院子的下人一个也没逃出大老爷的魔爪去,连负责倒夜香的马婆子都在一个冬天的黄昏被大老爷以“夜香倒得好”为由头叫去了距京最远的一个庄子上继续为倒夜香事业艰苦奋斗了,其余人等不分资历年纪,不论关系远近,不紧不慢地,一个一个地,消失在了二房下人的花名册里,新换上来的下人都是现从外面买回来的,大老爷让七姑娘自个儿挑,七姑娘哪儿会挑人啊,让一帮待买的丫头赛跑,跑得最快的留下,伯侄俩就这么神经病似的把二房新要添补的下人给定了。
不过呢,油水最大的小厨房,人手却是燕大太太安排的。
燕七无所谓,有的吃就成。回到二房先梳洗,换上家常穿的衫子,坐着喝一盅茶,然后才去第三进院用晚饭。
姐弟两个在中厅乌木嵌水墨纹大理石的圆桌旁坐了,安安静静等着上菜。四菜一汤,有鱼糕丸子,玉竹白菜,薄荷炒肉丝,水仙焖豆腐,茉莉花龙井鸡片汤,一人一碗碧粳米饭,饭后还有茯苓糕和冰糖琥珀糕两样小点。
燕九少爷早早吃饱了,帕子擦完嘴后就在旁边支着腮看着燕七吃,一口一口,不紧不慢,神情仔细又认真,仿佛吃饭是世界上最具内涵最值得细细分析体会的一件事。
看着这人吃饭,忍不住就跟着胃口大开。
燕九少爷又拈起一块冰糖琥珀糕,想了想,觉得有点大,掰下四分之一,剩下的递给燕七。燕七那么自然地就手接过,又那么认真地吃进肚里,状态一如既往地好。
吃完要喝盅助消化的茶,丫鬟进来收盘子,姐弟俩移步到旁边的茶几旁落座。
“头还疼不疼?”燕九少爷问。
“早不疼了。”燕七喝茶。
“北在哪儿?”燕九少爷考证燕七大脑受创后的智商。
“别闹啊,我难道还不知道北在上?”燕七道。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是吧。
“报了什么社?”燕九少爷问。
“医药。”
“医者不自医,你是要傻一辈子的了。”
“……”
“起字了么?”
“起什么字?”
“上了学就得有字,通常是长辈赐字,也可由先生赐。”
咦?不是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才给取字的么?
好吧,时代设定不同。
“你的字呢?”
“祖父赐的。”
“几时赐的,我怎不知?”
“……入学时祖父便给我起了,我究竟是不是你亲弟弟。”
“字什么?”
“……翩然。”
“燕翩然?跟季燕然好像。”
“季燕然是谁?”
“……脑洞里漏出来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你的字呢?”
“没人给我起啊,要不我去信请爹给我起一个。”
“爹会给你赐字为‘尚武’的。”
“……还是算了,等先生赐字吧。”
“我回房了。”
“对了,元昶让我帮他写检讨书,待会儿我写好了给你,明儿你转交给他吧。”
“……我来写吧。”
“唔?你几时这么好心了?”
“呵呵。”
燕七的晚间生活无非就是看书,看书,和看书。书架子上一整排文艺作品,文艺作品的后面掩盖着精彩纷呈的通俗小说,这类文本虽然不算禁忌书刊,然而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摆在一位千金闺秀的书架子上,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尽管大家早就心照不宣,就连燕五的书架上也都藏着几本言情读物。
先把先生留的作业做完,然后拿了闲书看,至晚上九点半钟的光景,燕七放下书准备沐浴睡觉,却见丫头煮雨进得屋来,手里拿着一页折起来的冷金笺:“姑娘,一枝拿过来的。”
一枝是燕大老爷的书童,除他之外还有两枝,三枝,四枝,都是燕大老爷的下人,名字起得不能更凑合事儿。
“人走了?”燕七接过冷金笺。
“走了,也没递什么话。”煮雨道。一枝这样的贴身心腹小厮虽然可以在主子院内走动,但未经主子许可也是不可能进入内宅传话的。
煮雨出门去准备主子沐浴要用的热水,燕七坐到窗前,就着书案上的水晶罩灯打开冷金笺,笺纸上碧萤萤的翠墨书着两枚骨骼清奇的瘦金字:
安安。
……
“安安,这字起得好,《尧典》有云:‘钦明文思安安’,谓之温和;《诗·大雅·皇矣》又云:‘执讯连连,攸馘安安’,谓之徐缓;《礼记·曲礼上》云:‘安安而能迁’,孙希旦集解:‘安安,谓心安于所安,凡身之所习,事之所便者,皆是也’;另还有范仲淹的《祭谢宾客文》:‘大儒之文兮,醇醇而弗醨;君子之器兮,安安而弗欹’;唐甄的《潜书·格君》曰:‘深渊冥冥,乔岳安安,静之体也’;《云笈七签》则云:‘九真安安,七神宁宁’,谓之平静安宁——怎么解都是个好字。”陆藕含笑称赞。
“……好复杂的样子,突然不想要这个字了。”燕七道。
“可比我的好多了!你猜我爹当初给我起的什么字?”武玥气恼地一拍桌子。
“尚武?”燕七道。
“啊?!你怎知道?!”武玥吃惊地看着燕七。
“……”武将们敢不敢加强一下文化学习。
“可‘武尚武’叫起来有些拗口……”陆藕忍着笑说道。
“当然啊!我哪能真叫这个!后来还是请我二哥给我起了一个,就是我现在用的,‘鸣阳’。”武玥略有些得意地道。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陆藕点着头,“起得好。”
“小六你呢?”武玥问陆藕,陆藕在家行六。
“字‘三十六’。”燕七道。
“哈哈哈!”武玥大笑,“陆(六)六可不正是三十六么,这字好!”
“是‘非烟’啦,别闹。”陆藕笑嗔。
“什么典故?”武玥便问。
“天琴自张,山含影色,地入毫光,非烟绕气,陆藕开房,泽普三界,恩均八方。”陆藕漫声吟道,“南朝梁简文帝《大法颂》里的句子。”
“挺好挺好。”武玥和燕七两个连连点头,实则俩谁也不知道这诗讲的是什么。
正式开课的第二天,第一堂课仍是文化课,陈八落先生继续讲《论语》,其实学生们基本上已经在启蒙时期都由家中西席教过这些了,头一天上课时听得还算认真,毕竟是才刚入学,一切都还新鲜着拘束着,今日再听这位先生并不怎么好听的金属音讲着早已经学烂了的知识,十来岁正活泼的孩子们便都有些坐不住了,不大一会儿课室里就响起了嗡嗡的说小话声,陈先生大概是因为落第次数太多人生了无意趣,只管在上头破罐子破摔讲他的,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你们下边爱干嘛干嘛,人生这么无趣,你们还可以试着去死一死。
燕七从桌屉里掏出《大剑客庞大海》来看,外头罩着《论语》,看几页抬抬头,前面那位正用书挡着吃点心,右前方那位在和前桌传小纸条,武玥在纸上画小人儿,陆藕支着腮似乎听得认真,然而脸上偶尔浮出的笑意暴露了她正开脑洞的事实。
一节课乱糟糟地过去,陈八落夹起书,丢下一句“朽木不可雕”,阴恻恻地飘出了门,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其中一个便拿捏了腔调学他说话。
课间有一刻的休息时间,好动的女孩子就出了课室到外头走动,梅花还未落,正应了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之意了,武玥弯腰捡起一朵落梅,随手簪在发丝上,转头问燕七陆藕:“落英街上的桃花都开了,几时去逛?”
“若只为了观桃,我看不必了,每年这个时候大理寺卿崔大人不都正赶上过寿请宴?”陆藕道。
“哦,对对,看我这记性,”武玥一拍脑门,“他们家里种了一大片桃花来着,年年这个时候都设宴下帖子,我家里人多,年年轮着去,我也就只去过一回,怪不得没想起来。”
“我倒是去过三四回,那桃林的确难得,每年去了都在林中的敞轩里吃茶赏花,很有几分雅趣。”陆藕道。
燕七年年去,崔府那点景她都快看吐了。
“这回咱都去!”武玥拍板,当场做了崔大人的主。
第18章 检讨 给我吹箫吧!
第二堂是家政课,一位女先生来教,学生们倒是学得格外认真,毕竟这是将来嫁人后必会用到的知识,切身相关,谁敢怠慢。
人情往来这些东西,燕七虽然觉得很有些头大,倒也认真地记了笔记,然而这位实在不具备一篇宅斗文女主的专业素质,听着听着就内分泌紊乱了,只好全靠烂笔头。好容易熬到下课,顿时觉得头顶上厚云吹散,清风徐来,舒爽得将要飞起。
第三堂是乐艺课,众人结伴往洗砚湖上的聆音水榭去。聆音水榭是锦绣两院共用的音乐教室,分上下两层,几十个房间,从南北两岸各修建了一条九转石曲桥通往水榭,由于两院学生都不少,所以基本上总是会有至少两个班的学生同时在水榭里上音乐课。
所以梅花班的学生们慢慢遛到洗砚湖边时,远远地就能看见曲桥上已经三三两两地立了不少其他班的学生,有男也有女,彼此心怀鬼胎地越站越近。
靑春の騒動。
“你们家小九!”武玥眼尖,指着靠近水榭进门处倚栏立着与人说话的燕九少爷。
敢情儿又和这货撞课了。
燕七跟在武玥陆藕身后沿着曲桥走过去,还没等近前,就觉胳膊上一紧,被人往旁边拽去,旁边是曲桥上分出来的岔路,这人拽着燕七直管大步沿着岔路走,片刻功夫就绕到了聆音水榭的后面,停下步子转过身,压下一张恼火的脸:“燕七!你故意害我!”
这熊孩子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什么事?”燕七道。
“还装傻?!你给我写的那份检讨书是怎么回事!?”元昶的老鸭子嗓愈发撕裂了。
……燕小九那货又干什么坏事了。
“是怎么回事?”燕七问。
“——你这是问我呢?!你写的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元昶暴躁地瞪着燕七,恨不能把这坨胖子一口活吞了。
“我有些忘了,你再说说?”燕七道。
元昶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地瞪了燕七半晌,从怀里扯出一张早已揉烂的纸来搡在燕七的手里:“装傻是吧?!你给我念!”
燕七展开那皱巴巴的纸,见上面一串串歪七扭八的字——这熊孩子还不傻,知道自己再抄一遍交上去,见上面写的是:
“吾含愧思愆,
乃今诚致歉。
先生之教诲,
生世铭五内。
祖望不敢负,
师恩莫可轻。
大德不逾闲,
爷娘慰老怀。”
“……”难怪燕小九昨儿个主动要求帮忙给元昶写检查,不知眼前儿这熊孩子是怎么惹到他了,瞅这黑手下的,没把元昶的先生气出关节炎来吧。
“我含愧思过,如今诚挚地表达歉意,先生的教诲我永远铭记于心,祖辈的期望不敢辜负,先生的恩情更不敢漠视轻慢,大节……”燕七开启翻译技能。
“你甭给我装傻!”元昶暴躁地吼断燕七,“‘吾乃先生祖师大爷’是怎么回事!”
“啊?”
“藏头诗!怎么回事!”元昶快要跳脚。
“碰巧罢了,你非得藏头看么?明明这诗写得很有诚意。”燕七把纸还给元昶,被元昶两三把撕了扔进湖里。
“你是不是故意的?!”元昶逼视着燕七。
“你想多了。”燕七道。
“你就是故意的!”元昶火大地在空中挥拳,“如今先生要给我记处分,全都是你害的!”
“所以呢?”燕七问。
“你——你给我道歉!”
“对不起。”
“……”元昶气噎,这根本不解气啊不解气!“这不能算!”
“别淘气,要上课了,你们也上乐艺课吧?你学什么乐器?”
“……别转移话题!”元昶气得唾沫星儿飞了燕七一脸,“我告诉你——你——你得补偿我的损失!甭想就这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