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暄额筋直跳地瞪向崔晞,“你偷看我藏钱了?!”
崔晞淡淡道:“还用偷看?进去一找就找着了。”
“……”崔暄抓狂,“找着就找着吧,你还告诉燕小七干甚?!”
“怕你忘了啊,多一个人帮你记着更牢靠。”燕七道。
崔暄一口血喷出来,决定再也不理这两个臭小孩了。
拜完月,将月光纸符连同纸扎的元宝和纸钱一起焚化,这场仪式才算完了,上过供的瓜果月饼取下来大家分食,如果月饼剩下了也不会就扔掉,收在干燥风凉处,待岁暮时取出来合家分用,谓之“团圆饼”。
这个时辰方是赏月的最好时候,大人们起身,在主人家的引领下前往府中最高楼赏月,孩子们有的跟着去了,有的则留在外头燃灯玩儿。几位七八岁的小少爷在小厮们的看护和帮助下捡来瓦片叠成七级宝塔的样子,里头燃上柴禾,看上去四面玲珑如同火树,这样的灯叫做宝塔灯,有求取生活平安之意。
小姐们燃的灯则更有趣味一些,比如镂瓜作灯,其形似月,亦有素馨茉莉灯,燃起来香气四溢,崔晞现给燕七做了一盏红柚灯,用刀子在红柚皮上雕刻出各种鲜花异草,中间安放一个琉璃盏,挑在手里红光融融花影森森,分外的漂亮。
挑灯游园,闻桂赏月,这良辰美景令大家都玩得都十分尽兴,最后一个节目是放天灯,众人聚在空地处,手里捧着黄纸红纸乃至绘了花纹的纸糊成的孔明灯缓缓放上天去,仰着头看,明晃晃一大片升腾起来,天际各处亦有成群成片的孔明灯先后飞升,像是结伴游弋的星群,众人正看得入迷,却见花园里不知哪一处忽然飞起一个庞然大物来,夜色里看不大分明,黑乎乎的好似一个硕大的球,球的下方却用线悬着一盏彩绸轻纱扎就的嫦娥灯,外形是个惟妙惟肖的美人儿,腹内燃着灯火,将整个人照得通明,轻纱长绦绕在肘弯与腰间,飞起来衣袂飘飘,竟就这么被那大球带着一径向着天上冲去,简直就是嫦娥奔月的真实情形儿!
众人不由齐齐惊呼起来,那纱灯兜不住风,是怎么放上天去的?还有那个大球,它是怎么能飘飞起来的?而且飞得还那么快,比所有的孔明灯都快都高,转眼就上得了九霄去,伴着风腾云驾雾,远远地仿佛都能听见街上的人群也在跟着惊叫。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灯牢牢地吸引住了,直到看着它渐渐飞入了月亮里,仿佛就停在了上面冲着人间招手笑,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一刹,每个人的心中似乎都凭添了一抹幽情与温柔,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另一半的身影。
燕七和崔晞从桂花林里钻出来,落了满头满身的桂花瓣,“可真好,”燕七仰着脸,花枝抖落的晚露粘在睫毛上,“你成功了,崔大师。”
“成功的第一步,”崔晞也仰着脸,眼底映着星,“几时它能带着我飞上云霄,几时才算真正的成功。”
“身未动,心已远,”燕七道,“只要心是自由的,身在何处都不是束缚。”
“说得好。”崔晞笑着收回目光,“如此我也不必直上青天去了,只要能追上你的心,我也就自由了。”
“不必追啊,”燕七道,“我一直都在你左右呢。”
崔晞笑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入鼻的不是鬓角肩头的桂花香,而是一股冷沙沙的清霄的味道,是站在云端,自由逍遥的味道。
第163章 世界 不同人的不同世界。
从崔府出来,马车行上大街,中秋佳节下的京都又是一座不夜城,最热闹的地方就在接近城中心的碧落广场,每年的中秋节,此处都会举办中秋夜赏月歌会,大戏台子搭起来,什么本地人、外地人、士农工商、女乐声传、名妓戏婆、少妇少女、公子孩童、清客帮闲等等等等,不分贵贱贫富男女老幼,无不鳞集于此,闹起来是鼓锣齐鸣、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
燕家的马车在街上慢慢穿行,一路赏着月色与街景,燕老太太打发婆子到后面来问众人要不要下车去街上玩耍,老太太上了年纪,做了一天的客早就乏了,自是不会再下车逛街,知道年轻人们闲不住,难得过个节,便体贴地使人过来问。
燕十少爷在崔府和客人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少爷狠狠玩了近一天,这会子早就呵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燕三太太便急着回去哄他睡觉,燕八姑娘就是想玩也不可能自己单独出去,只得悻悻地回了个“不去”。
燕七和燕九少爷也都不是闲不住的人,且还有事要回府办,也都说了“不去”,于是一行人就都没有下车,径直回了家。
进了坐夏居,燕九少爷跟着燕七去了她的屋子,把煮雨烹云和一众小丫鬟打发着到后面院子里赏月吃月饼,第四进院就只剩了姐弟两个。
燕七开始拆被褥,燕九少爷则在旁揣着手,目光一寸寸地打量着燕七的这个房间。
他姐的房间摆设实是再简单不过,一床一柜一架妆台,外加临窗的这道小条炕,连摆设都几乎没有,若是有人在房里藏东西,能藏在什么地方呢?
燕七拆着拆着停了手,道:“我倒觉得不大像是藏在被褥里的,往年盖旧了的被褥都给了煮雨烹云用,也没见俩丫头有什么不良反应,另外枕头里应该也不会有,我现在用的是大伯给的玉枕,除这两样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能接触到而煮雨烹云不常接触的。”
“不若换个法子,”燕九少爷慢慢道,“从今日起,每晚待丫头们睡下,你便悄悄从屋里出来,到前头爹娘的房里去睡,左右你早上起得比别人都早,届时再不动声色地回自己的屋子,如此试上一段时间,看看有无起色。另外,首饰和衣服只用大伯给的,沐浴的话,找个借口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在爹娘房里洗,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以免走漏风声。每日放课后去我那里,不要再在你的书房待着,亦说不定那东西是放在你书房里的。这几日趁着天好,让丫头们把你的书全都搬到院子里晒晒,一应文具全部拿到我的书房去,便说监督我读书。”
“好。”
姐弟俩从房里出来,去了燕九少爷的第三进院,掇了两把躺椅出来,放在月亮地儿里,并着排地躺上去,如同往年的每一个八月十五的夜晚,作着伴静静地赏月。
“给爹娘的信今天应该到那边了。”燕九少爷的声音轻淡淡,“他们的信怕是要明天才能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娘也是太追求完美,非得月亮最圆的时候让咱们收信。”燕七道。
燕九少爷笑了笑:“娘总说大漠的月亮比京都圆,且还大得吓人。”
“你还是很想去大漠吗?”燕七偏头看着她的弟弟。
“突然不想了,”燕九少爷语声幽凉,“我现在对那个背后下药的人更感兴趣。”
“我是不是把这个人得罪狠了?”燕七道。
“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
“所以说,这证明我们过得比这个人好。”燕七伸手拍了拍弟弟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燕九少爷又笑了一笑,这回的笑里带着浓浓的哂意。过得比别人好?那也要分从哪方面来看。爹娘近十年不在身边,老太爷不便插手内宅事,纵是关心也只限于他的学业,老太太前些年同大伯母斗得厉害,压根儿顾不得他们姐弟,大伯母更不必说,自己膝下一堆孩子都顾不过来,兼之又是商贾人家出身,娘家再怎么家大业大,行事也是透着一股子唯利是图的小家子气,三婶娘就不用提了,在这内宅里,若非大伯忙里偷闲时常照料着他姐弟,谁还顾得了他们的冷暖喜怒?
过得比别人好?好在了哪里呢?
唯一的好,是他有个姐姐,有个不同于这里、甚至不同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的姐姐。
说他是被她养大教大的丝毫不为过,虽然她只比他大了不到两岁。是她从小就在他的脑里心里移植下了一个远比眼前的天地更大的恢宏世界,以至于哪怕他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京都,也能在那个意念中的大世界里纵情游弋。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他们姐弟俩的确要比家里的其他人过得好,这些生活在高墙深院里的人,看上去还真是可怜,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虽然他还没有机会能够出去看一看这精彩,但是他的姐姐,已经为他在脑中画下了那片绚丽的天地,只靠想象,他就已经迷醉不已、向往无限!
这高墙深院关得住他们的身体,关不住他们的心,那些背后小人占得了他们的便宜,占据不了他们的世界,这么一想,燕九少爷不由又笑了,这些人可真是渺小到可怜啊,怪不得他姐从来都对此不以为意,蚂蚁伸腿绊倒大象这种事,也只能是出现在他姐讲给他的笑话里而已。
“大漠会是什么样?”燕九少爷将胳膊枕在脑后,大漠是什么样,他当然早就从各类的书上了解过了,可他还是想问问旁边的这个人,想听她说一说她心中的大漠。
“这么说吧,”她说,“在那样的地方,你会想从自己的皮里跳出来,然后打滚儿,狂奔,嘶吼,把每一滴血每一丝肉洒遍每一寸沙土,想让自己扩张到无限大,把整个天地充斥起来,你想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你不会再想要这具肉体了,因为它太沉太小太束缚,你会想干脆就变成沙子,静静地躺在那儿,睁开眼就能看见天的尽头,每天随着风到处飞到处走,风大的时候你可以上天入云,甚至藏进鹰的羽毛里,太阳大的时候你会被晒得滚烫,骨酥筋软,反射着刺眼的光,比世间的一切都耀目,最神奇的是,你躺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刹那可以当做一千年来过,一千年也可以在一记眨眼间滑走,那个时候你不会再感觉自己是渺小的,你无处不在,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上来说,你成了永恒,你亘古不变。”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美了。
燕九少爷望着天上的月亮,穿过这光轮,他仿佛看见了万里之外的大漠狂沙,一望无际,银沙如雪,苍穹辽旷,落日熊熊。
他姐姐画给他的这样一幅壮丽的画卷,他慢慢地欣赏,深深地印进脑海,和其他无数的画卷一起,珍重地收藏,每晚入睡前,他都会从其中抽出一轴来,铺展开,把自己的心与眼镶嵌进去,在恣意畅游中入眠,好梦无穷。
……
燕大太太愁眉不展,以至于手里的桂花茶喝入口中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甜滋味儿。
“听金缎说,那个闵家的三小姐没给姐儿好话,”贡嬷嬷压低着声音在旁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闵三小姐在书院里就同我们姐儿不大对付,两个人彼此间也没少闹出口角,今儿在闵家,那闵三小姐仗着主人身份没少给我们姐儿下绊子,得亏闵二小姐是个明白人,三言两语化解了去,否则这一趟可真是让姐儿糟心了。”
燕大太太皱起眉头:“一样米养百样人,闵家太太随和开朗,闵二小姐知书达理,怎么就养出了闵三这么个不识大体的姑娘!原想着带梦儿登门做客是去交友散心的,这下子可别起了反效。”
“也还好,”贡嬷嬷连忙宽慰,“那闵二小姐想是因主人家的总要将客人照顾周全,后来叫了我们姐儿说了会子话,方才老奴去姐儿房里送桂花糖,细细瞧了瞧姐儿面色,倒也没有什么,想是被闵二小姐将那些不快给化解了。”
燕大太太这眉才略略舒展开了些:“所以说,这交朋友也是要精挑细选的,同聪明、明理的人结交,既能学着为人处事,又不至于很受委屈,梦儿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单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简单,把什么人都看得太表相,极易吃大亏,须得有个成熟些、懂理些的朋友带着,这才能慢慢学起来。我看,不若以后带着梦儿多去几次普济庵罢,上上香、礼礼佛、交交朋友,这心胸才能开阔。”
“太太说得是。”贡嬷嬷深以为然。
燕大太太端过盅子,对着已是半温的桂花茶出了片刻的神,只作随口地问了一句:“老爷还在外书房呢?”
贡嬷嬷面色有些复杂,低着声道:“老爷适才让一枝带话过来,说是同僚请喝酒,已经出门去了,怕是今晚……不能回来。”
燕大太太艰难地将含在嘴里的茶咽下喉去,只觉得苦到胃都抽缩了。
初一十五,是正经夫妻同房的日子,在别人家,哪怕男人再宠妾室,逢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也是要去正妻的房里报道的,更何况今天还是最该团圆的日子。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的呢?从御岛上回来之后?不,不是,要更靠前些,前到什么时候?燕大太太有些混乱起来,她拼命地回想着追溯着和丈夫相处的每一个点点滴滴,他太忙,在家的时候很少,他每天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理,有太多的应酬要对付,二叔在塞外,生活条件本就艰苦,俸禄寄不回家里;三叔在书院教书,薪酬不少也不多,养活他自己倒是够了;四叔无业,成天游手好闲花钱如流水,老太太那里对他又是有求必应——这么一大家子,全靠他养活,老太太、她、三弟妹,虽然都是商贾人家出身,进门带了大把的陪嫁,可也总不能用这陪嫁来养婆家,让外人知道岂不要笑话燕家的男人。
他一个人,供着一大家子的吃穿花用,撑着一大家子的门面尊严,但凡有燕家人出现的场合,哪个官家敢不礼让三分?他是燕家一族头一个出仕做官的人,这些人的礼让不是看着燕家宗族的面子,燕家宗族算什么?不是种地的就是读书不成的,那些世代为官世代清贵的人家哪里会把你燕家这样的宗族放在眼里!人家看的,是他这个人,仅仅是他燕子恪这个人!
所以他太忙了啊,要为朝廷效力,要养家糊口,要交际应酬,要揣摩圣意防范小人,每日里回来再晚也还要看一会子书才睡……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把精力投放在内宅,内宅本就是女人的领地,是女人唯一拥有权力的地方,他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极少插手她对内宅的管理和安排,让她在下人的心里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让她人前人后、婆家娘家都风风光光……
可他和她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呢?燕大太太努力地想了很久,不是不多,而是……太过清淡太过自然,竟没有一处能让她铭心刻骨的地方。
燕大太太退而求其次,没有铭心刻骨,那就想一想平淡相处。
他在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能和他多说说话,说些什么呢?她喜欢把她今天是怎么孝敬他的爹娘、怎么打理他的内宅、怎么教导他的孩子这些事细细地讲与他听,她需要他的认可,她需要让他知道,她是个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她需要他多在意她一点,她需要让他知道,他离不开她。
他呢?这个时候他会说些什么呢?
燕大太太努力地想,她记得他也同她聊来着,只不过她认为那些只是他随口说过的话,她都没有很往心里记。
他说过什么呢?
她说:“潮哥儿的同窗过生辰,大家商量着比一比谁送的贺礼最好,我便将我陪嫁过来的一架缠枝花果金摆件予了他,足有尺高,把潮哥儿高兴得牙不见眼。”
他说:“太过倚仗金银,易成攀比。最好的未见得便是最贵的,用了心的方能见得诚意。”
这是在夸她吧,夸她用了心,让儿子不至在同窗面前跌了面子。
她说:“春姐儿愈发能干了,近几日让她帮着我打理中馈,丝毫不见错处,原本行事上有些懒散的人,如今也能时刻提着精神好生办事了,前儿采买果蔬的李河家的报账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