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顿足急道:“这库里有许多上了年头的珍稀古籍,哪里禁得起搬挪!若是毁上一页,赔上你们身家银子都是不够!还不赶紧出来!”
燕七和武玥抱头鼠蹿地逃出了藏书阁,“就说陈八落是瞎折腾!”武玥埋怨道,转而又是眉开眼笑,“这回好了,我可有理由不用打扫书库了!”
“别高兴太早,当心陈老师一计不成二计又生。”燕七给她泼凉水,泼完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张书里掉出来的纸,回头看了眼藏书阁,想那老先生还未从书库里出来,这会子不便还回去,只得再找机会,就随手揣在了怀里。
次日便是八月十五,书院从这一天开始放假,一共三天,各类应酬交际活动在这三天里也达到了一个峰值,以各种名头为由的宴请多到数不清,什么赏桂宴、赏荷宴、赏菊宴、赏月宴、赏秋宴,燕大太太手里收到的帖子整整一大摞。
每当这个时候,身为三品官家眷的优越感就在老太太、太太们的心中油然生出了,燕大太太好整以暇地歪在榻上,同着贡嬷嬷谈笑自若地挑选着准备应邀赴宴的帖子。
比自家丈夫官位低的人家儿的帖子首先被淘汰到了一边去。
“通政史家的赏桂宴、闵尚书家的赏菊宴、太常寺卿家的赏荷宴,还有信国公、忠国公、荣国公、永平侯家的宴请……好几家都撞了时间,”燕大太太陷入了幸福的烦恼,“总归是得有取有舍……闵尚书家的赏菊宴是必须要去的,太常寺卿家……就算了,信国公家的可以去,忠国公?咦?这好像是忠国公家的头一次下帖子给咱们家吧?”
贡嬷嬷想了想,道:“可不就是,老爷素来与皇后娘家这些人没甚来往,且元皇后娘家这边平日行事又极低调,鲜少大张旗鼓地设宴摆席,只除了那个霸王似的小国舅……这回却不知道因何下了这帖儿,太太或者待老爷从署里回来后问上一问?以免无意间得罪了人。”
燕大太太点头,将忠国公府的帖子单独拿出来放在了一边,又继续翻下面的,边翻边叹道:“原本我也懒怠着多应酬这些事,还不是为着能带梦儿出门串串、散散心,把她送去她外祖家也是因着那边人个个儿比我还疼她,想着能把她哄转了,然而那边终归是格局太小,总不比咱们官家圈子,好歹能让她开开眼界和心胸。”
燕大太太娘家人不过是商贾,燕五是个官儿小姐,去了可不得人人疼她巴结她,燕大太太却忘了自己也是那“格局小”的地方生长养育出来的,这会子说起娘家倒有了一股子掩不住的高高在上感。
“太太带着姐儿多串串门子,多结交几个小姐妹,说说笑笑的,姐儿心中这股子郁气自然就能开解了。”贡嬷嬷顺着燕大太太的话宽慰道。
“可不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要结交什么样的朋友也得替她把着关,这孩子心太实,对谁好就把一片心全抛给谁,万一交友不慎,怕是要吃大亏。”燕大太太眼里,自己的孩子总是最老实最可爱的。
八月十五团圆节,古人过得也没有那么死板,只守着自家的几口人对着月亮长兴短叹。爱热闹的我朝人民更喜欢的是呼朋唤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即便是八月十五这一天,也一样有许多人家拖家带口大肆串门吃别人喝别人玩别人去。
由于赴宴的时间上有撞车,燕家人决定兵分两路,长房人多,自成一路,燕老太爷夫妇则带着燕三太太母子三人和二房的姐弟俩组成第二路,于是长房去赴了闵尚书家的宴请,燕老太爷一行则前往老相好崔家共度佳节。
崔家今年刚办过老太爷的大寿,很是热闹了一回,中秋便没再大肆铺排,只请了燕家和另外两家向日交好的朋友,上午十点多钟就都到得齐了,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大人孩子凑成一堆慢慢地往后园子里闲逛去了。
崔晞穿了件珊瑚红的袍子,领缘袖角处埋着金丝,阳光下时不时地闪烁着毫光,衬得一张脸愈发像了珊瑚宝树上镶嵌的明珠,惹得几家的女眷不时地拿眼瞄他,他却浑不在意,只管站在桂花荫下笑呵呵地等,等到走在队伍最末的燕七近前,便从袖子里伸出手去,掌心摊开,托着一窝糖果球大的小猫,一个个胖嘟嘟圆滚滚,姿态各异惟妙惟肖。
“真可爱,什么做的,能吃吗?”燕七伸了一根手指去触那小猫,比瓷软比泥硬。
“软陶的,”崔晞笑,“想吃的话下回用面给你做。”
燕七解下腰上的荷包,崔晞便将这一窝小猫帮她装了进去,燕七从里面捏出一只米白色的拿在眼前仔细看了又看,道:“做得这么细腻饱满,总是忍不住想含在嘴里怎么破?”
崔晞呵呵地笑。
“怎么想起做这个来了?”燕七就问。
“前几日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猫儿追着我跑,追着追着向前一骨碌就变成了一个个毛绒绒的球儿,被你看见了,拿在手里揉过来揉过去,满是欢喜的样子,醒了就想着做出来试试。”崔晞道。
“你居然能梦到我欢喜的样子,”燕七指了指自己的面瘫脸,“是不是像这样笑着的?”
崔晞弯起了眉眼,却又从另一袖里伸出手,摊开手掌,掌心立着个三寸长的小人儿,一样是软陶质的,细软白滑的肌肤,乌亮柔顺的长发,漆眉星目秀鼻红唇,身上也穿了件珊瑚红的衫子,却用黑丝绣着大团的镂空的龙爪花,手里抱着个球,再仔细一看,却不是球,而是一只团成一团儿的猫,再重新看回这小人儿的脸,才发现眉毛眼睛像是活了般带着笑意,唇角也微微地上扬着,明媚又清凉。
“我在梦里是这个样子的?”燕七把自己捏起来,拿在眼前大眼对小眼。
“一模一样。”崔晞道。
“看来我一直都低估了自己的可爱啊。”燕七叹道。
“谁说不是呢。”崔晞笑起来。
“我觉得我必须得回赠你一个我亲手做的你才行。”燕七道,“不过我手笨,还是画一个你好了。”
“你第一次给我画的肖像我还留着呢,”崔晞笑道,“一个嘴歪眼斜的丁老头。”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多幼稚啊,”燕七道,“如今咱们都大了,这回我给你画一个成熟的丁老头。”
“好。”崔晞呵呵地笑。
第162章 清霄 想上天。
崔府的后花园,燕七早几年前就转得吐了,不过这回还是有些地方与以前不大一样,原来映红轩的位置如今已被移平填满,出了琳堂姐杀人的那档子事,崔家人心里头多少也是觉得晦气,于是在那地方放了座三层楼高的假山石,周围开了块花圃,种了些月季,一片花团锦簇,看着倒也是生机勃勃。
众人此刻却不往这边来,只在湖边临水的敞轩处随意落座,请了班小戏儿在那里唱,孩子们闲不住,好在都是熟客,三三两两地就在附近闲逛游玩。
崔晞和燕七则去了后园最角落里的一处小阁,还夹带着燕九少爷,毕竟今儿除了燕家还有别家的客人,崔燕两家再亲近也不得不顾及着些外人口舌,该避嫌还是要避避嫌。
九·碧咸·燕默默地坐在当屋桌旁喝茶,听着他姐和她的竹马在临窗的条炕上边鼓捣东西边说话:“你还真做出来啦。”
“就是时间长了会漏气。”
“那是当然的,氢气这种东西见缝就能往外钻,所以你做的这个气球是没有办法长时间飞在空中的。”
“气球?这个名儿倒是贴切,比皮球更适合些。”
“叫皮球也行,毕竟这是用皮子做的,不过皮子到底还是重了些,虽然已经鞣得很薄了。”
“可以做一个大的,能把人带起来,这样综武比赛的时候,你们就可以用‘气球’直接飞到对方阵地的上空去。”
“这个想法很大胆,不过大家先要集体减减体重才行。”
“说到这个,你最近怎么又长肉了?”
“我也奇怪来着,昨晚过了过秤,马上就追平去御岛之前的体重了。”
“吃得多了?”
“是啊,可是控制不住,一回家就总想吃东西,我还以为这是要长个儿了,结果我被自己骗了。”
“呵呵,你还小,肉多些不要紧。”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对自己很失望。”
“怎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定力抗拒食物的,只要我想。可我现在想了,却没有做到。”
“家里做的饭总是你爱吃的?”
“并不总是,可就是吃得很多。”
“在别处也是这样吗?”
“在御岛上不是,从御岛回来之后就呵呵了。”
“小九也是这样?”
崔晞看向燕九少爷,燕九少爷却正若有所思,闻言慢慢抬眼,望着燕七和崔晞:“我从来没有如此。”
“小九将来一准儿有出息。”燕七夸弟弟。
“……”不大吃大喝就是有出息?燕九少爷看着他没出息的姐,“你我每日所吃的饭菜都是同一个盘子里的,如果那些菜真的开胃到令人难以控制,缘何我没有受到影响?”
“小七也并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崔晞眸子里亦多了份思量。
“你在御岛上时,要么只吃水果蔬菜,要么干脆什么都不吃,面对赴宴时满桌鱼肉,其中不乏你平时最爱吃的菜,你都可以视若无睹,缘何回到家中便无法自制?”燕九少爷的目光渐渐冷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他姐说到她对家里的饭菜难以抗拒,他还以为她只是不打算再减肥了,没想到,事情竟然不单纯。
“可如你所言,我们吃的都是同一个盘子里的菜。”燕七道,她当然知道燕九少爷在怀疑什么,“就算我那儿常有些你不吃的零食,吃不了的我也都给了煮雨烹云她们。”
如果饭菜没有问题,那零食也可以被排除在外了,否则煮雨烹云几个丫头怎么也不胖?
“也许不是入口的东西在起作用。”崔晞道,并且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既然我不曾受到影响,就说明起作用的东西不在我们两个共同常待的地方,”燕九少爷看着燕七,语气低冷,语速也不再慢吞吞,“你的房间,煮雨烹云日常也总出入,她两个既未受到影响,便说明那东西是只有你能接触到,亦或接触时间最长的,别人即便每日亦有所接触,但可能不如你接触的时间长,因而受到的影响也不明显——煮雨烹云都很贪嘴。”
“许是身上的饰物,譬如荷包,香囊,坠子,”崔晞道,“亦或被褥,枕头,夹在棉花里,每晚睡觉时气味就入了口鼻。”
“庆幸的是这东西只有开胃作用,”燕七道,“万一让我长了一脸胸毛我就要哭了。”
“……”
“我想知道这东西是谁施加予你的,目的是什么。”崔晞看着燕七。
“不管是谁,都不会让人感到舒服。”燕七道。
不管是谁,左不过燕府中人,燕府中人,都是她燕七的家人,她的家人,想要让她一直胖下去。
燕九少爷垂着眼皮,掩住了眸中一片冷光。
三个人在小阁盘桓到晚饭开始前才离开,晚饭就设在了后花园,临水傍花,仰头便是明月,四顾灯火通明,湖心亭里有乐伎操琴,叮叮咚咚地隔岸传来,颇有几分意趣。
四家人分了八张桌落座,人虽少,难得的是气氛融洽,酒刚上桌,就有下人报说“燕大人来了”,一众晚辈儿及官阶低的同辈连忙起身,见远远地走过来个身高腿长霁月光风的家伙,这家伙节前才从外省回来,如今身上朝服都未脱,手里拎着个食盒,踏着月光走到近前,先和座上长辈们行礼,将食盒交由下人拿上桌去:“皇上赐的月饼。”
众人与之相互厮见过后方重新归座,热热闹闹地喝起酒来。燕老太爷悄悄问他:“从宫里直接过来的?”
“嗯。”
“怎没去闵家?芳馨带着孩子去那边赴宴了。”
芳馨是燕大太太的闺名。
怎么老大夫妻两个还分开着去做客呢?通常上门做客不都是夫妻共同行动的吗?
“您二老都在这边,我就顺路过来看看。”燕子恪道。
老太爷没再多问,心里倒是挺高兴,哪个老人不希望儿女时刻惦记着自己呀。
但是老人家忘了,皇宫、闵家、崔家,根本不在一个方向好嘛,哪儿来的顺路啊!
燕子恪端着杯子往那边桌上看了一眼,见他家小侄女儿正和别人家一位小姐碰杯呢,旁边放着桂花清酿,那酒倒是不烈,还带着桂花的甜香,是他昨儿让人给崔府送来的,一共送了十坛,总能有那么一壶分到他侄女的桌上。
收回目光来就去找崔晞他爹喝酒,崔淳一握着他手腕低声和他诉苦:“内子近日疯魔了,三天两头往外头跑着玩去,家里这一摊子事也不管,老太太身子骨不好,几个姑娘年纪又都还小,现在竟是全靠着暄哥儿打理中馈,我看着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说的话内子又不爱听,几时请弟妹过来帮着劝解劝解,教她莫要每日不务正业……”
崔淳一虽算不上是妻管严,却也是不大管得住自己老婆,不得已只能求助燕子恪,两家是世家又是通家之好,崔夫人和燕大太太平日也聊得不错。
“嫂子每日在外都玩些什么?”燕子恪就问。
“还不就是同着一帮官太太们喝茶闲话,”崔淳一挠着头,“逢年过节亦或有个宴请时聚聚也就是了,这还天天往外跑,家里一大摊子事都不管啦?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都撇到一边去了,一群连京城大门都少出的女人,哪儿来那么多话可说?你瞅瞅,今儿她还要出去,一会子用过饭送走客人就要出门,说约了几个老姐妹到尼庵里住一晚去。”
“哪一个尼庵?”燕子恪问。
“听说是普济寺后头有个普济庵,前不久才建起来的,香火很是旺盛。”
“佳节里去随喜亦不是坏事。”燕子恪笑呵呵地宽慰道。
几桌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转眼那一轮明月就升上了碧霄,撤去残席,重新铺摆上瓜果糕点,崔夫人便在那厢张罗着设香案,好教男孩女孩们一起过来拜月。
“男不拜月”的讲究在正史上是清朝以后的事了,这个时代男孩子们也一样要拜月,迎着月亮设上供案,供着画了月神与玉兔的月光纸,摆上月饼、鸡冠花、切成莲花状的西瓜,以及各色的时令瓜果如石榴、葡萄、红枣、菱藕、柚子、芋头、香蕉、柿子、花生、毛豆等等,下头铺了一地的蒲团。
大人们都只在桌旁坐着,笑着看年轻人们热热闹闹地跪了一地,男孩子们拜月,望的是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孩子们拜月,求的是貌似嫦娥、洁如皓月,挨挨挤挤地跪了,对着月神一拜再拜。
崔晞同燕七并着排,笑着对月许愿:“望小七怎么吃也不长胖。”
“这个愿望太好了,”燕七拜下去,“望小四再也不生病。”
“望小七长乐无忧。”崔晞笑。
“望小四乐享年华。”燕七再拜。
“望小七……”
“你们这是要把月神累死嘛?”崔暄蹲到旁边瞪着两人,“还‘怎么吃也不长胖’?别为难月神好嘛!”
“你许了什么愿?”燕七就问他。
“天天都有千金入账。”崔暄美滋滋的扬起眉毛。
“想娶媳妇就和伯父说啊。”燕七道。
“……此千金非彼千金!是入账!不是入帐!”崔暄直想一口狗血喷燕七一脸。
“你现在也没少挣吧,听说把私房钱藏在床下从东往西数第三块地砖下头了?”燕七问。
“……”崔暄额筋直跳地瞪向崔晞,“你偷看我藏钱了?!”
崔晞淡淡道:“还用偷看?进去一找就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