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今日退回,那以后便再没有勇气了。若是成了,那我感谢佛祖,若是不成,那是天意。”
她再次伸手摸了把脸,眼神明亮而果决:“拼了,如你所说,再坏也不过是多得一个缶。”
书衡竖起两个大拇指,随即山风吹来她又立即收回手抱住肩膀:“加油,我去后厢等你。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董音用力点点头。书衡临到走却又被她一把拉住:“阿衡,再陪我一会儿。”迟疑了一下又道:“你跟我一起去呀。”
书衡歪了嘴角:“这怎么行,我要给你盯梢呀。况且外人在场的话,好多话不方便讲的。你只要坦诚自己的心意就好。至少让那灵知知道自己被一个女孩用心的爱过。”
董音脸上骤然红了,半晌红晕消落,脸色更苍白了些。书衡用力握握她的手,“我送你到钟磐院,其他的你要自己做。”
钟磐院在广济寺的后房,灵知作为明修的嫡传弟子,有着一般僧人享受不到的待遇。雨势微弱,董音便在书衡再三的鼓动怂恿下踏水而来,一路留下哒哒的脚步声。
钟磐院门口有一老僧拿着扫帚和桶子清理积水,看到二人只微微一抬眼便又垂下了头去,似乎一点都不好奇也不会在意。受武侠小说影响,书衡一直对这样的扫地僧保留着迷之敬意,恭恭敬敬竖掌于前,躬了身小碎步从他身边溜过。那过于恭谨的姿势和严肃的表情简直莫名其妙,董音看的颇为好笑,随之消去了一部分紧张。
灵知。一眼,只一眼,书衡便晓得了董音为何对他念念不忘。哪怕是和尚,这也是个过于出色的和尚。远远的书衡便看到了那披一袭雪白滚银线袈裟的身影,面容端庄俊秀自不必言,更可贵周身一派出尘气度,行走间仿佛拨开了万丈云海,周身自带霞光万丈瑞气千条,难怪年纪轻轻便有圣僧之称,实在是看到了他,便会让人想到我佛拈花一笑的淡然,白莲有泪的悲悯。
那唇角是有点上挑的,仿佛一直在笑,一个出家人怎么会长着这样一双唇?因着那点笑,高居云端的圣洁和游走人世的红尘气便结合的刚刚好。让人不会觉得高不可攀只想顶礼膜拜,反而多了亲近之意。
他手里捧了一只黑乎乎的鸟,书衡定睛细看,好像是一只猫头鹰。当他笑着抚摸过这野鸟的头,轻轻一挥手将它送向高空时,书衡感觉董音几乎要幸福的晕过去了。大约恨不得自己亲身变作了那只鸟。
屋檐上的风铃还在细碎作响,雨滴从青青瓦片上落下,落在大条石上清晰可闻。书衡推了董音一把:“快去呀,机不可失。”
眼看着董音步履踉跄的走过去,书衡压低声音道:“加油加油!我在后面等着你。”
她挥挥手,让蜜糖退到钟磐院外,自己却转回身略退几步,四下瞧瞧,藏在一个松树后头,微微探首,便瞧到董音已经接触了灵知。
灵知施佛礼于董音,笑着招呼,大约讲女施主之类。董音却没有反应。灵知又施礼于她,再念一遍佛号,董音一鼓作气冲到了面前,却不知为何只傻乎乎的站着,竟然一点动作都没有。书衡有些急了,好端端活泼跳脱的姑娘咋就变成了遇到圣僧的女儿国国王呢?瞧瞧那迷妹脸。
灵知却笑的愈发宽宏,他微微上前一步,再施一礼,唱佛号的声音愈发清亮悦耳,连离得八丈远的书衡都听到了。然后董音就哭了…………毫无预兆,眼泪忽然就滚了下来。
书衡为啥知道,不是因为她站在侧面看到了董音的泪水而是站在后面就看到了董音颤抖的肩膀,轻轻捂着心口的她缩紧了身子淌下滚滚热泪,纤细的身体微微哆嗦,仿佛连年的思念,幽怨,疼痛和不可说都通过眼泪倾斜了出来。
灵知显然也有些惊讶。大约随便换一个男子,都会忍不住走上前去,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或者坚实的肩膀,可他偏偏是个和尚。
皮相在这场恋爱中终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现在的董音实在是狼狈极了。湿湿的头发贴在脖子上,面颊雪白雪白看不出健康红润的血色,眉淡唇白,也瞧不出少女的娇艳,便是清丽的衣衫也看不出原有华贵的样子。书衡看到灵知脸上瞬间的怜惜和怔仲,然后就瞧到他脱掉了自己的袈裟,双手捧了,微微弯腰,恭敬而目不斜视的递过去。
董音接过那雪白的袈裟,却没有披在身上而是抱在了怀里,那滚烫的热泪反而扑簌簌连珠子一样掉的更凶猛了,末了一蹲身,脸埋在袈裟中,再也不愿意抬起,风里飘的都是她呜咽的哭声。
书衡看得微微眼红,心中也不由随之升起一股酸涩。罢了罢了,有此一场,便是求不得,董音也不至于抑郁终生,平生不展眉。
自幼被明修挑中的苗子自然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别的男子或许已经趁机下手或者尴尬无措。灵知却微微后退一步,也不管地板冷湿,就在那带着潮气的木质走廊上盘漆而坐,双手合十,一部《心经》经他口微微念出,竟带上了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在哭泣,而他却在诵经。地上是落花残香,山巅还有雨云漂浮。这画面很诡异,却又意外的和谐。
那仿佛清泉微风般的诵经声流入心田,董音的情绪渐渐稳定,书衡瞧到她原本轻轻颤抖的肩背一动不动,便晓得她已经收了眼泪。接下来是最最要紧的步骤了,此时不坦诚,只怕你再也不会有勇气讲出心事。书衡紧紧握住了掌心,不留意捏出了一把的汗。
董音红着两只蜜桃般的眼睛抬起了头,缓缓起身,书衡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心脏砰砰跳速加快。却不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董音却像一只被人断了根基的小树一样,直挺挺往前栽倒。
书衡瞬间瞠目,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脚就冲了过去。灵知也惊骇,往前一倾身,自己一滑匍匐于地板上,而董音却落在了他背上。书衡瞧到他身体被压着一动也不敢动,却偏偏还竖起手掌闭了眼念罪过罪过,紧张中还掺杂了一丝好笑。
灵知自然也看到了她。瞧到书衡仿佛又见到了救星。书衡还灵知自由,把董音抱起来,勉强拦进怀里才察觉到这妹子的身体凉丝丝的,嘴唇很干,眼睛红肿眼角犹带泪痕,真是好不可怜。她原本就连着几天没睡好,又爬这台阶,又淋雨,又痛哭,刚刚还是蹲着,闺阁弱女一连串折腾下来,也是身心俱疲,情感发泄般释放之后,支持不住晕过去也是正常。
灵知终于显出些紧张和局促来,手脚似乎没地方放,又要帮忙,又不好伸手。书衡倒比他镇定,微微一笑,略带些苦意:“原来佛祖普度众生却是不包括女子的。”灵知一愣,书衡又道:“圣僧不用为难,我这姐姐是连着三四年不得痛快,今日终于能喘口气,我已经很谢谢您了。”
说罢,恰好听到书衡惊呼的蜜糖也冲了进来,书衡便招呼她过来搭手,两人连抱带拥将董音搀起。眼瞧着两人驾着晕厥的董音跌跌撞撞的往外挪,愣神的灵知却大步迈出:“县主请随我来。”
着于物相,枉守了清规,眼前一人尚不得相助,又何谈普度众生?灵知一挥手,微微躬身指出一个方向:“芳驾这边走。”
书衡忙示意蜜糖跟上,救人要紧,董音只是一时晕迷,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大危险,但这种样子到底焦心。她看看灵知那正直中略带着仓促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晕迷的董音,空叹一声有情皆孽。
☆、第90章 卫玉琴
董音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一时晕厥。灵知寻来了辣辣的热姜茶,请书衡灌下去,又寻了个精致的薄荷鼻烟来给她嗅。董音好不容易醒过来,瞧到书衡关切满满的面庞,鼻子一酸又要落泪,书衡忙止了她,又捧热茶给她喝:“姐姐快别哭了,眼睛都肿了。”她怀里还抱着灵知的袈裟,便是晕迷中也不撒手,书衡用力拉扯都没能夺过来。
书衡不由得回首看灵知,这个年轻的圣僧却闭了眼双手合十,嘴唇抿的好似下弦月。虽说男子大多迟钝,但作为一个细心仁慈连山中枭鸟都乐于搭救的圣僧,会瞧不出这段心思吗?既然瞧出了,又为何紧闭双目?难道非要两眼空空才能做到四大皆空。
窗外阴云漠漠,水汽扑面,书衡看着山巅翻滚的乌云,忽然嗤的笑了,她瞅向灵知:“师傅,您那只猫头鹰放的太早了些,天又要下雨了。”
灵知不语,半晌开口却只说一句:“县主指教的是。”
佛家善打机锋,自古有名的和尚都善于论辩,只是与常人相比,他们的论争中多了淡然超脱成败而不显戾气。灵知是明修的重点培养对象,僧人中的佼佼者。书衡不信他会木讷,颇为好笑的上下打量他。
书衡瞧瞧董音,她团着身子抱成一团好像一只可怜的被遗弃的猫咪,紧紧的挨着书衡。书衡揉揉她的头发:“你自己说吧。我到外面等着。”说罢,引了蜜糖出来,将空间留给了二人。
蜜糖好奇的往屋里看,却被书衡一巴掌打过来。“小姐,董大小姐要讲什么话?我觉得她今天不大对劲。”
书衡随口道:“大约是为着董阁老的身体,他老人家曾大病一场,堪堪脱了险关。她哥哥董怀玉侍疾尽孝,没有参加那界科考。董大小姐也到了议亲的年龄了,这几年可千万不能出事。”
董怀玉避开科考;大约还有一个原因,他知道满天下士子都等着看他和申伯康的比拼,赌坊赌局都开的热火朝天,他有意不让别人看热闹。书衡暗暗揣测。
不过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书衡关心的还是自己家事,“走吧,佛祖面前三炷香,定国公府还指望他老人家保佑呢。”蒲团上跪下,书衡毕恭毕敬叩首,被蜜糖搀起来,又亲自在香炉里插上了金香。“国泰民安,家和人兴。”书衡垂首,姿态柔顺,内心虔诚。
香黄色的纱帐后有一人看到,唇角微微勾了勾,又往后堂走去。书衡忽而转首却只见帐幔微微飘动,不见任何异样。
“小姐,我们得赶紧去客房。至少把衣服烘干,不然真的会生病的。”蜜糖担忧的捧着书衡*的裙摆。书衡点点头,犹不甘心的回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里的客房就是为香客休憩借宿而建,书衡见到一个小沙尼恭恭敬敬的竖掌念佛号,随即被引去歇息,不一会儿便有火盆和热水和毛巾送过来。书衡诚心谢过,喝了热姜茶,擦干了手脸头发,四下望了望,躲在屏风后面,又飞快的脱下水湿的衣裙,裹上了干爽的毯子,和蜜糖一起,手掌撑着衣服烤起来。
衬着红彤彤的火光,那双眼睛又明又亮,暖融融的热气散发出来,果然舒服了许多。书衡心不在焉的烤着火盆,心里惦记着董音的事情,默默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然后,屋外一道闪电劈下,四周白茫茫一片,惊雷炸响,书衡差点吓坐到地上。好吧,佛祖,俗女知错了。于此同时隔壁客房也同时想起一阵娇呼;紧接着便是谑笑声;一个声音尖尖的;脆脆的;像竹枝折断:“呀;吓死我了;这老天。”
书衡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挪挪身子,把火盆拢的更近些,换了个方位继续烤自己的衫子。隔壁厢也安静了下来,书衡吸吸鼻子,轻轻抖了抖肩膀。佛祖保佑,千万别感冒,我不要吃那苦苦的药汤。
“小姐,隔壁好像是申大奶奶,咱家卫姑娘。”蜜糖拎热水回来,兴奋的报告书衡:“真是巧,赶到了一起,她们是一大早就来了,避过了雷雨,不像我们被浇成了落汤鸡。小姐,我们去问她们借些衣服换换。”
“哪有人来佛前烧香还带着衣服的?”书衡笑嗔她,却依然站起身来往隔厢去。好巧好巧,虽说今日越低调越好,但表姐妹遇到了,打声招呼也是应该的。
卫玉琴已嫁为人妇,时间也不甚长,两姊妹携了手互相打量,书衡却觉得她眉宇间少了些新婚少妇的娇艳明媚反而隐约着一丝抑郁。头上梳着常见的燕尾髻,戴了支金镶玉蝴蝶兰发钗,钗首垂着一串小小的米粒珠,鬓角压了朵秋香色绒花。上面穿着铁红色暗宝相花妆缎交颈长袄,下着一条玉色折枝莲葱绿镶边裙。这打扮虽说端庄,但也太朴素了些,尽管嫁为人妇但好歹只有十七八,尤其头上还添了条朱红色绣福纹的抹额,简直老气。书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那钗那花简直糟蹋了那乌油油一头黑发。
卫玉琴一见书衡便啧舌大笑:“呀,瞧瞧,好可怜小冻猫子,头发散乱,衣衫贴身的,夫人看到了岂不心疼?”笑完了又问蜜糖:“好端端的挑了这天跑过来,可见你们出门不会挑日子。”回执了书衡的手,轻轻拧她的腮帮:“好美貌一张脸,这皮子细嫩的,手指头直打滑,用的什么好粉子?”
书衡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卫玉琴又笑起来,一边把自己大衫解了披书衡身上,一边又叫她吃素点心。
你演的过头了呀。书衡心中叹息,慢慢的挪到卫玉琴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一个素果仁团子咽下肚,让蜜糖引了卫家的丫鬟一起玩,她捉摸着用词小心翼翼开了口:“姐姐,夫家日子还好么?”
卫玉琴微微一怔,却又笑了,伸出手指按书衡的唇:“我晓得你是自己想汉子了,别来打听我的,你早晚自己有如意相公。”书衡勉强笑了笑,握住她的指头:“姐姐回家里坐坐,寻亲朋好友一处说说话,岂不比一个人凄风冷雨的烧香要好些。”
卫玉琴这才不笑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中的气恼显而易见:“我爹爹娘亲自然护着我,但有些事情抱怨多了也没意思。我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爹爹娘亲平白操了闲心,也让外人看笑话。”
书衡想了一想,问道:“那申家婆婆很难伺候不成?二品大员的女儿,忠义伯府的亲孙女,寿昌侯府的外孙女,难道那婆婆还敢给你脸色?”
卫玉琴勉强笑了笑,神态中带点无可奈何的轻蔑:“若是个聪明点的婆婆自然是不会,可我这婆婆是小地方出身,连个乡绅都算不上,所以瞧不到厉害,倒会拿孝来压我。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要寻个话题儿拿捏我,请个安故意要我在门口等着。吃菜的时候,菜色好些,便说金贵地儿出身,不晓得柴米价,那我下餐略减了些花销,她又道你家里娘亲怎么花用的?如今又怎么给我花用的?当了申家的媳妇却低看申家的长辈。更可恶无中生有,编派我自己躲在屋里吃好的。”
书衡只觉得可笑又笑不出来:“世界上竟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她是存心生事呢!”
卫玉琴苦笑着点点头:“可不?我当初常跟申姐姐………辅国公府四少夫人一起玩,那时这婆母瞧起来还好,就是一般的长辈罢了,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书衡心道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你的婆婆呀,这天底下的婆媳不生嫌隙的实在太少。
“想想我那小姑也是不容易,我当初与她一起相处,就本能的想亲近她,那是只觉得这女孩柔弱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刚强,心思通透的很。现在想想,在这么个娘手下还能有那般模样气度,那真是不聪明才怪。”卫玉琴的语气中不无羡慕:“我家那阁老偏疼,自幼亲自教养呢。”
“申姐姐是聪明的,便是你与婆母生了龌龊,她明晰事理又清楚利害,也自然帮你。”书衡对这点倒很肯定,敢忤逆父母姑母为自己终身谋路子的申藏香绝不是个愚孝之人。
卫玉琴点点头:“那倒是,可惜这小姑子这么早就被辅国夫人求去了,不然有她在,我也能多少开心些。其实我到这里来也是她给我出的注意,只说来为祖父公婆相公祈福的。实在不能忍了,就出来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