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清早,一家人还有薛新桃,一起送平安上火车。火车站人特别多,也不知怎么的,好像这一年春天,许多人都在忙着出行。
人多,爸妈、小姑姑小姑父,还有三娃,都在呢,平安看着薛新桃,也没机会跟她悄悄拉拉手告个别,只好临别时冲她眨眨眼,小声说:“回去吧,我到了就给你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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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读大学的第二年,79年夏,平安回来过暑假,家里发生了一件家庭的大事件:
田大花退休了。
其实她还不够退休年龄,54岁,本来应该还有一年才能退休。
可是他们被服厂因为形势和社会变化,军转民用,结束了长达几十年的军管状态,划归地方管理,从生产军用被服,转而生产普通的毛毯、枕巾和毛巾。
几十年下来,厂里工人一直以最初进厂的那一批老工人为主,基本都临近退休年龄了。所以你进到进缝纫车间一看,基本全都是五十岁上的妇女,一边干活一边说笑闲聊,都是元老级的老工人,老资格,新上任的厂长四十岁上,来车间转转,一路给老阿姨们陪着笑脸。
年轻的,包括薛新桃,统共也只有少数一部分。
作为照顾,也为了生产,军转民的时候上边决定,这一批元老级的老工人可以提前三年办理退休。
于是田大花和车间里不少老姐妹,一起光荣地提前退休了。
大儿子石头一家三口在南海之滨呢,平安还在读大学。家里归她管辖的就只剩下姜茂松和三娃子。
三娃才十一岁上小学,上学都不要她接送,姜茂松又升了一级,升了军区政治部主任,现在不叫姜政委了,叫姜主任了,出入有警卫员有司机,甚至配了专门的保健医生,老当益壮也不用她多管。
田大花回到家好生无聊了一阵子,她干什么了?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老死了?
对她这种心态,姜茂松是不太理解的。在他看来,她操劳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退休了,孩子大了有出息了,家里也没其他负担,她也该清闲自在享享福了。
“你要嫌无聊,你就每天出去找人聊聊天,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遛街买菜,弄点儿吃的喝的。再不然,你养个小狗小猫,咱家这不是有个挺好的院子吗,你养点儿花花草草,我下了班回来,咱们就一起散散步,溜达溜达。”
姜茂松给她描绘了一副很美好的晚年生活画卷,埋怨道:“有福不会享,操劳这么多年,你说你还要干啥呀。”
“一边去!我五十四岁,不是七十四岁。”田大花很是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呀,她还打算着活他个九十、一百岁呢,现在走在街上,别人猜她四十几岁,这就让她过上老太太的晚年生活了?
要这么过上几十年,不是更无聊吗。
桃子下了班来看她,听她这番言论,就笑着劝她说:“妈妈,你要不这样,我去给你办一张公园的月票,你每天去逛逛公园,公园里也有一些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叔叔阿姨,一起拉二胡唱戏,还唱歌,挺有趣的。再不然你培养个什么兴趣爱好,你不是喜欢看书吗,我知道你还会写毛笔字,都挺好的呀。”
桃子第二天就给田大花送来一张公园月票,她早起自己运动了一下,觉得身手还没老呢。等姜茂松和三娃上班上学走了,她去公园转悠了一圈,开始对桃子这个贴心的小闺女也有意见了。
——看看公园里,都是些什么人呀,都是老头老太太,她可不想跟这些人为伍,她明明还没老。
人吧,跟年轻人在一起,自己觉得也年轻,整天跟这些老头老太太一起,心态也就老了。
而且这些老头老太太跟她不一样,基本都要操持家务,做饭带孩子,也就早晚聚集一会儿,聊聊大天,然后该散散,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田大花在公园溜达了一会儿,去菜场,买鱼买菜,回来慢工细活地小火慢炖,做了个葱姜炖花鲢鱼。
“上午逛公园去了?你看,你在家逛逛公园,养养花种种菜,做点儿好吃的,多好呀。”
姜茂松满足地吃着鱼,一副讨好夸赞的口气。
没法子,媳妇这个年纪,又刚退休,最近有点儿喜怒无常,情绪不太高,得小心哄着。
田大花没搭理他,自己吃了一筷子鱼,想了想说:“茂松,我不想这样闷在家里,我真得找个事情干。”
“干什么?”
“干什么不行啊。”田大花说,“比如,我可以开个裁缝店,反正现在允许私人开店,大菜场后边刚开了一家私人的卤菜店呢,比国营的可干净利索。”
“妈妈,我知道你干什么。”三狗子吃着鱼肉,笑嘻嘻举着筷子说:“妈妈,你可以去我们学校门口卖冰棒,有个阿姨每天中午放学上学,就背着个白箱子在那儿卖。”
“然后你每天吃冰棒就不用花钱了,想吃就吃,对吧?”
姜茂松伸手在三娃子脑袋上一拍,笑骂道:“熊孩子,你大哥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妈妈下田干活了,你倒好,这么大人了,惯的你,调皮捣蛋就知道吃。”
三娃挨了批,缩着脖子笑,一边赶紧讨好地给田大花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子的肉,你看,他也没多么差呀,他等会儿还能帮妈妈洗碗呢。
田大花吃完午饭,下午去找了几个厂里一同退休的女工。
“我想找点儿事情干。”田大花说,“我看现在也允许个人开店,我们几个在被服厂干了一辈子了,一起开个裁缝铺怎么样?也有个事情做。”
几个女工一听,有的赞成,有的犹豫。犹豫的,担心这私人开店,万一再给你来一回大运动,给你斗私批修,可就不好了。
赞成的,大概就是家里经济条件算不上好,退休了也没啥事,寻思着年纪不大,五十岁上也还能干,当裁缝活儿也不重,还能挣几个零用钱。
田大花对此倒不担心。她平常听广播,知道政策风向已经变化了,姜茂松也还跟她讨论过,说十年过去,国家总得搞好经济建设,保证老百姓生活供应。
远的不说,就说这城里,新办起的小铺子、小作坊并不新鲜。
田大花说:“我就是觉着,我这才五十岁上,就在家呆着养老,我可受不了。说不定时间长了,他们就觉着我就是呆在家里的保姆,我洗衣做饭伺候他们理所当然,就该瞧不起我了。”
“哎呦喂大花姐,谁敢瞧不起你呀,你家那个大首长,还不是对你百依百顺的,比你们家三娃都听话。”几个女工说着哄笑起来。
“大花姐,你要敢干,我们就敢跟着你干。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没什么本钱,开个裁缝铺,要有临街的房子,要买缝纫机。”
田大花说:“找个铺子,买两台缝纫机,锁边机和熨斗,也用不了多少本钱。”
“大花姐,那是你条件好,你腰包鼓。”一个女工说,“干脆,你后台硬,反正也没人敢惹你,你当老板,我们几个给你当伙计。”
这事情田大花回家也没跟姜茂松商量,商量也是反对,这个老家伙现在坚定不移地认为,他媳妇操心挨累这么多年,就该呆在家里养老了。
对此田大花想说:我还没老呢,当不来你想要的老废物。
她自己考虑了几天,又在这一区域街上转悠了几天,觉得开裁缝铺未必是个好主意。
原因有二,一来渐渐地城里人开始更喜欢买成衣了,裁缝铺生意一般。二来,这附近已经有了几家裁缝铺,国营的,听说西边街区还开了一家私人的。
她转悠了几天,对着百货商场柜台里丑不拉叽的枕巾枕套想,她干吗不办一个生产床单枕套的家庭小作坊呢?
这年代,商场里卖的床单枕套几乎一个样,粉红色的,带着红色的牡丹花、腊梅或者喜鹊图案,基本都一个样,丑不拉叽的没挑选,年轻人结婚想买个新颖点儿的,跑几个地方都不一定有。
田大花一琢磨,她们几个女工,都是被服厂干了几十年的,手艺技术没问题,以她活了两辈子的眼光看来,别的不说,大红的来几套,浅色的来几套,弄漂亮点,生产军用被服,她们不都会做贴布绣吗,枕套上边简单用贴布绣、刺绣做点儿花样,怎么也比商场里的好看,应该好卖。
反正是拿来消遣的,她们几个女工合伙,悠闲自在干,挣不挣钱,试试就知道了。
可没想到她这个打算,一家子反对呀,田大花的家庭权威地位第一次遭到了严重的挑战。
想造反了!
反对者基本包括全家人,姜茂松是头号分子,连福妞都不支持,茂林也打电话来劝她。
也没别的意见,理由基本差不多,你说他们家,缺吃了还是少穿了?他们这样的人家,随便一个站出去都得是个人物,让她去开个小作坊挣钱?笑话。
反对分子们一致认定,她如今就该享享清福,哪用得着再去办什么裁缝铺小作坊啊,可没人舍得她再辛苦。
没几天平安放暑假回来,听了她这打算,就使了个转移注意力的计策说:
“妈妈,你这事也不急,咱们再慎重考虑一下。这么着,你不是嫌无聊吗,大哥上次还打电话想接你去散散心呢。正好,趁着我放暑假,三娃也放暑假了,叫桃子请几天假,我们陪你一起出去散散心,游游山玩玩水,看看大海。咱先去大哥那儿一趟,您去看看大孙子,也好让大哥尽尽孝心不是?”
田大花想了想,这主意不错,好啊。
“平安,你小子什么主意啊?”姜茂松瞥了儿子一看,抗议道:“欺负我没有暑假走不开是吧?噢,你们都去旅游了,把你妈和三娃子都带走了,把我一个孤老头子丢在家里,可怜不可怜啊?”
第123章 南行
田大花跟姜茂松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谈判。
要么; 跟她一起去看大孙子,要么,自己在家老实呆着吧,她反正已经决定南下了。
姜茂松:“你明知道我最近部队有重要事情; 走不开啊。我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没人管。”
田大花:“你少给我装可怜,整天好几个警卫员跟着你; 还有保健医生; 吃喝拉撒都有人管; 怎么让你一个人丢在家可怜了?”
“不讲理。”姜茂松转脸跟俩儿子控诉; “看看你妈; 自己跑去玩,太不仗义了。”
他近期真走不开; 也许等上一阵子; 他就没那么忙了; 能有时间休个长点儿的假,真想陪她出去走走看看。
可是再等一阵子,平安和三娃开了学,俩孩子就去不成了。
“算了吧; 你们都去游山玩水吧,我老头子在家给你们守着窝。”姜茂松不无哀怨地说。
平安精心规划了行程; 坐火车去,因为路上有一路的风景,然后坐飞机回来; 因为妈妈还没坐过飞机呢,游玩一圈回来也该累了,坐飞机回来更快更舒服。
他就这样陪着妈妈,带着桃子和三娃,一路悠哉游哉,先往目的地去看大哥。
巧了,石头却在舰上,出海了,说过几天才能回来,谭珍带着儿子海海来接他们,手里领着海海,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已经五个多月了。
“叫你不要来接我们了,我们自己过去。”田大花心疼地责怪谭珍,她怀着孕呢,大热天来接他们多辛苦。
谭珍嫁给石头这几年,也算摸透了自家婆婆的脾气,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不想让她来接,那就是真心疼她,绝不是客气话,自家婆婆对自家人就不会来那些虚头八脑的客气话。
“妈,我身体挺好,怀这个很省事儿,没多大反应,你就放心吧。”
“嗯,那好。”田大花抱起五岁的大孙子,问他:“海海你跟奶奶说,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
“不对,重说。”田大花失笑嗔怪,循循善诱道:“海海,你说,弟弟还是妹妹?是不是乖巧的小妹妹?”
海海:“我要弟弟我不要妹妹,妹妹喜欢哭闹。”
“他这都哪儿听来的呀。”田大花无奈地摇头失笑。
“幼儿园的同桌,老哭闹特别娇气,还老缠着海海玩,吓得海海不要妹妹了。”谭珍说起来也是哭笑不得。
石头家住房虽然不算小,可田大花带着平安和桃子,还加上三娃,四个人要四张床,挤不下,就干脆一商量,去他们家不远的家属招待所住下了。
然后每天在谭珍和海海的陪伴下,去海滩晒太阳,游泳,赶海。
田大花这方面就不行了,她不会游泳。这辈子生活在山里,不会水,上一世她一个将军家的女儿,虽说从小习武,却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学游水的。
还好不是她自己,桃子也不会,谭珍怀着孕也不敢下水,于是婆媳三个坐在岸边沙滩上,看着平安教三娃游泳,他脖子上还骑着小侄子海海,三个人嬉闹成一团。
79年,海滩上还有其他零散的游客,还有渔民,就算有泳衣泳裤,海滩上也没几个女同志脱衣下水的。这年代,毕竟还不一样。
然后谭珍带他们去吃海鲜。
不去国营饭店,去一个私人的小饭店。海鲜做得好啊,便宜还更好吃。谭珍生活在南方沿海,这一两年私营的饭店、铺子、小工厂,已经不稀罕了,当地人也习惯了这些私营店铺和厂子。
几天后石头从海上回来,乐颠颠赶紧跑回家,他这次出海时间长一些,回来后有几天假期,便陪着他们继续玩。
饭店里吃海鲜还嫌不够原汁原味,石头联系了当地渔民,去船上吃。
渔船就停在小小的渔港码头,去的路上石头就跟他们介绍,渔民在海上有很多独特的海规和忌讳,上船是要遵守的。
比如吃鱼不能吃光,不能说“翻”字儿,鱼吃完一面,不能翻动鱼身,可以顺着上面的鱼骨刺夹下面的鱼肉。鱼不能全部吃光,要留一点,寓意“有鱼”,不能说“鱼吃光了”、“鱼吃完了”之类的话,不吉利。
“三娃,尤其是你,你可记住了哦,要不然会被人家讨厌的。”石头嘱咐这个最小的弟弟。
“可是,大哥,你这好多讲究啊,我记不住怎么办?”
“其实没那么多,三娃你就记住一条。”田大花说,“多吃,少说,那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啊。”
“对对对。”三狗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小脑袋,“大哥,你多弄点儿我喜欢吃的大虾,还有大螃蟹,把我嘴堵上就行了。”
渔民处理海鲜的方法果然更加原汁原味,基本就是煮,简单的清水煮,或者上锅蒸熟,蘸了盐吃。但因为食材刚从海里打捞出来呢,太新鲜了,甚至连盐都不用蘸,照样特别好吃。
乌贼,海螺,好几种大大小小的贝,当然还有三娃心心念念的大虾和龙虾。
在渔船上大快朵颐一顿,回去的路上田大花问石头:“这地方不是生产队,渔民可以自己捕鱼卖鱼?”
“沿海渔村跟内地生产队差不多。”石头介绍说:“渔民捕鱼自己没有权利卖,捕到的鱼全部由村里的收鱼船统一收集,统一销售,按照各家捕鱼的重量记工分的,年底一起结算。也就这一两年开始,才活络一些。我们联系的都是认识的渔民,好比家里来了亲戚,招待一下总可以的,我们悄悄付钱,他们也能增加些收入。”
“不然这大夏天,很多海鲜渔民捕上来,再送去村里的收鱼船,收鱼船也没多少靠谱法子处理,根本就吃不到新鲜的了。”
“总之,是活络起来了。”田大花说。
他们在石头那儿玩了一个多星期,石头跟平安一商量,决定带着妈妈沿海其他地方都走走看看,尤其几个特别的地方。
田大花因此来到79年的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