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之前,平安受到的教育就是好好读书学习,好好习武练拳,初中他其实才读了一年多,就遇上了这个时代,他想考高中,想读大学,结果连高中也不招生了。似乎,他现在也只能在家闲着,迷惘,不知能怎么办。
大概在父母眼里,十五岁的平安还是个孩子,可在他自己心里,自己已经长大了,面临着人生的第一道十字路口。
石头临到回部队前,兄弟两个认真谈过一回话,石头说,平安你生活在这个家庭里,你本身就比别人拥有了更多,你衣食无忧,你还可以自己选择,还有爸妈给你遮风挡雨,许多跟你同龄的人,根本就没有自己思考和选择的机会。
石头跟他说:“平安你已经十五了,你有自己的想法,你自己想好了就跟爸妈去说,我们家的父母,已经是非常开明了。”
石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假期一结束,他就背上背包返回部队,姜茂松去送他,路上就把他好一通数落。
姜茂松说:“你小子二十六了,终身大事是你的个人问题,所以我跟你妈都尊重你,我们自己觉得我们也算是开明的父母了,可你这个年龄,父母没法不管你,你自己做的什么打算,总该跟你妈交流一下,好歹让她心里有个底,你这个样子,给你介绍对象你就一个劲儿推脱,除了推脱你也没个动静没个章程,不是更让你妈操心吗?”
石头被姜茂松说得低头不语,半天说道:“爸,我知道了,我让妈妈操心了,我一定认真考虑这个事情。”
回到部队以后,石头给田大花写信时还真主动说起“个人问题”,说妈你别操心,我主要是没遇上投缘的,这不是太奶奶的孝期还有两年吗,我争取两年内给您找到个喜欢的儿媳妇回去。
石头前脚走,后脚姚青竹带着明东明南回来探亲了,茂林却没能陪他们回来,说部队里忙走不开。
茂林这时候已经是副团级,他又属于边防部队,作为家人,也完全能理解。
明东明南一回来,平安似乎就一下子来了精神,跟两个堂弟每天混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暂时把前途啊去向啊这些迷茫无力的问题先放到一边了。
三个大的一波,剩下刘晋和三娃两个小的,每天倒是好伙伴。姚青竹回来探亲以后,和福妞姑嫂三个,惯常每天在一起带孩子聊天。
姚青竹对这个顶小的三侄子却格外喜欢,大冬天,三娃裹成了个棉花包,姚青竹自从回来,就喜欢抱着这个棉花包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哄。
小东西脾气厉害,动不动哭闹,起初田大花和姜茂松抱着哄。哄啊哄,姜茂松就没了耐心,你说这个老儿子怎么这么讨人嫌,平安小时候可很少这么哭闹,于是姜茂松把老儿子往床上一放:“给他哭,哭累了他就睡觉了。”
没几分钟,姚青竹就跑进来了,一看这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在那儿斗法呢,床上的小东西憋足了力气哭,哭得小脸通红,姚青竹赶紧抱起来,屋里外头晃啊晃地哄,还哭,好吧,她干脆把襁褓抱在肩膀上,小心地竖起来,拍着哼唱着哄。
“青竹你别抱他,给他哭一会儿好了,治治他这个小脾气,医生说哭一会儿锻炼身体。”田大花这个亲妈淡定以对。
姚青竹这趟回家乡,不光是探亲过年,彼时她父亲已经病得很重了。
姚父是中学老师,这几年的背景下,他其实已经退休了,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学生折腾过。
姚父一生为人也找不到什么历史污点,安贫乐教谨小慎微,也就是学生批一批折腾一番,没什么大的罪名。后来姜茂松和茂林知道后,看在姚青竹份上也多方帮他想法子,把这老爷子送进医院养病,加以保护,总算是躲过了一阵子。
然而终究是年纪大了,再一折腾,结果就真的病倒了。
姚母自己也年纪大了,教书匠的姚父一辈子靠着不多的工资收入养活五个子女,也没有多少积蓄。现在两个老人需要养老了,姚母自己却偏心的不像话了。
姚母说,家里的房子家产全都是儿子姚子俊的,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当然没资格来争。对此四个女儿倒也没说什么,反正在这个年代,家产给儿子被视为理所当然,作为姚家女儿也没有争家产的想法。
可姚母却要求四个女儿出钱给姚父治病,大约担心姚父不行了,还要求女儿每家出一些钱,留着给她自己养老。
至于儿子,不光不要求出钱,她还想趁机从女儿那儿弄点钱来贴补一下,理由是她只有一个儿子,不能让儿子负担太重了。
晚年的姚母越发不讲理,在她看来,老头子都快死了,病了还要花钱,以后帮不上儿子了,而她有四个女儿,不能白养了,四个女儿,怎么就不能贴补一下她儿子?
而姚子俊作为一个普通的二级工人,工人有八个级别,级别越小工资越少,他在工人群体里大概也就是收入最低的。要养家要糊口,要想过舒服日子,姚子俊也就对姚母的做法默默接受了。
姚青竹对此满心无奈,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病床上行将就木的老父亲不管,她回来以后,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一去就呆上半天,陪陪老父亲,给他弄点儿吃的喝的。
姚青竹脾性温和,却以她温和的方式,倔强地抗拒着姚母那种偏心不讲理,她可以给姚父花钱,给他买吃的喝的,给他买药,买身体面的衣服,钱从她自己手里花出去,也只往姚父身上花。姚母说什么,也别想从她手里要到一分钱。
因为姚青竹太清楚了,钱进了姚母手里,根本不会花在她父亲身上,姚母自己也舍不得用的,一转手就交给了她弟弟,贴补弟弟一家。
剩下三个女儿可就未必敢了,她们不像姚青竹,姚青竹随军在外地,不必经常生活在姚母身边。她们离得近,根本也不敢得罪姚母,不然以姚母那个做派,大概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到她们家里去,在她们邻居同事熟人面前哭诉女儿多么多么不孝。外人不知里人事,搞得亲生女儿名声都臭了。
就算姚青竹回来探家,姚母却也不敢来找姚青竹闹,姚青竹回来以后就住在部队大院,姚母在田大花手上不是没吃过亏,惹不起,加上对“大干部”那种天然畏惧,她哪里敢跑到部队大院来闹。
所以在姚母眼里,姚青竹这个嫁得最好的三女儿,就是最可恶最不孝的。明明她过得好,茂林已经是副团长了,她条件好,有身份有地位,却不帮娘家,不帮弟弟,简直不配做姚家的女儿。
可剩下的三个女儿就只能叫苦不迭了。这年月,哪家日子都不好过,姚母以一种无理难缠的姿态,让三个女儿负责伺候病重的父亲,负责养活年迈的老母亲,还要负责贴补弟弟,养活弟弟一家,这么一来,搞得姚家三个女儿日子窘迫,自己家庭肯定也出矛盾。试问这样捉襟见肘的年月,哪个婆家能忍受媳妇无限制地帮着娘家?
连带着三个姐妹也对姚青竹有了意见,凭什么我们这样狼狈,你却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第106章 决裂
这样的结果; 就是在姚父病逝后的葬礼上,姚母带着三个女儿一起对姚青竹发难,诸如“没人情”、“白眼狼”、“忘本”之类的的词语都来了; 甚至姚母竟然说; 当初就不该答应姚青竹嫁给茂林。
“本来相亲的就是你二姐,你二姐性格长相哪一点不比你强?你当初; 还不知背地里使了什么招数呢,你要是没勾引他,姜家怎么会指名要你?当初要是你二姐嫁到姜家; 她一准知道帮助娘家; 可不会像你这样白眼狼。”
她当姜家是面捏的?纸糊的?是冤大头软柿子?没有姚青竹茂林就会娶姚墨兰?
那一刻姚青竹真的很想发笑。
姚母这样的想法,不知道其他姐妹会不会有; 尤其姚墨兰,姚墨兰每每盯着她的目光都像刀子。
姚墨兰结婚后因为强势精明却又小肚鸡肠; 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斤斤计较; 早就跟公婆小姑子交恶了; 日子久了,夫妻两个就老吵架,从吵架发展到打架; 姚墨兰抓花过男人的脸,男人也动手扇过她的脸; 谁也不让谁,日子闹得过不下去了。这年代离婚可没那么随便,因为孩子小; 两个人还勉强凑合着,怨气冲天,一家子鸡犬不宁。
可再看姚青竹,夫妻恩爱,妯娌和睦,两个儿子懂事听话,她男人都已经是副团长了,大伯子更是高级别干部,这一家子门头高不说,在这个年代,生活更是难得的稳定顺畅。
有的人不知为什么,总是对比她过得好的人充满嫉妒。看看姚青竹,再看看姚墨兰,姚墨兰眼睛里的刀子都要实体化射出来了。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早在几年前,姚青竹跟姚墨兰就因为“生男生女”之类的话题闹翻了。当时姚墨兰刚生了女儿,姚青竹去看望,只因为夸了句小女娃真好,说她也想要个女儿,就被姚墨兰无端的一通攻击,说姚青竹故意笑话她没生出儿子来。
反正别人要是觉得你错了,你怎么都是错的,呼吸都不对了。
姚父的葬礼,茂林没能回来,作为军人,在某些状态下即便亲父母过世都未必能请假奔丧,何况岳父母呢,茂林只好打了电话来,好好安慰了姚青竹一番,说人有生来病死,岳父既然去世了,你就别那么伤心了,往后多照顾照顾岳母。
可姚母,却在姚父的葬礼上指着姚青竹谩骂诬陷。
姚青竹跟茂林说:“我父亲生病,我没少花钱,自从我回来后有一半医药费是我出的,包括他的身后事,这些年我对这个家没少尽责尽心。我妈骂我白眼狼,反正我就算再怎么做她也未必满意,随她去吧。我做我该做的。”
她到底要怎么照顾娘家,姚母才会满意?她给姚父看病花钱,给姚父葬礼花钱,结果姚母却说她只顾死人,都不顾活人了,不顾亲妈和弟弟,逼着姚青竹给她拿一笔“养老钱。”
在姚母甚至姚家那几个姐妹看来,姚父反正是病重要死的,远没有活人重要,即便人还在医院的时候,就不舍得给“死人”花钱了,姚母口口声声要先顾着活人。等到姚父去世,寿衣铺盖全都是姚青竹自己出钱给父亲置办的。想想父亲辛苦工作养活一家人,姚青竹很想问一句,到底谁是白眼狼?
真是养老钱她可以出,别的姐妹和弟弟出多少她出多少,可是,如果这养老钱一转脸就变成了弟弟一家的日常花销,凭什么?
姚青竹把父亲送下地,就默默跟娘家决裂了。
她没吵也没闹,姚父丧礼过后,姚青竹就带着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伤心失望了。
姚青竹觉得她的人生真是一个怪圈,本该最亲的亲妈和亲姐妹闹得断绝往来,本没有血缘的妯娌,她跟大嫂却远比亲姐妹更亲。
算了,反正她也不经常在家,以后索性就别来往吧,大约除了姚母过世,别的事情姚青竹是不打算再往来了。
即便她那三个姐妹,因为娘家的事情闹得夫妻交恶,闹得婆媳不和,闹得到了离婚的边缘了,姚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要她那三个姐妹能忍受,还振振有词骂她“自私”,那随便吧,随她们伟大无私去吧。
姚青竹是庆幸的,她十七岁认识茂林,十八岁就嫁给了他,然后就一直跟在田大花和茂林身边。如果她也像大姐二姐和五妹那样,一直在娘家的范围内生活,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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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青竹带着明东明南,留在老家过了春节,田大花带着个小婴孩儿,姚青竹就几乎包揽了忙年的所有活儿,煮肉炖菜炸丸子,蒸馒头包饺子,空出手来还抢着抱三娃,说等走了就抱不到了。
“看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别闲着,这是专门回来帮我当保姆干活来了。”田大花打趣她。
“大嫂,我跟你在一块儿,我心里痛快,你说你为我们一个个辛苦受累的,我就想帮你干点活儿,干什么活心里都舒畅。”
“瞧见没,你二婶就是个傻不愣登的。”田大花指着她对平安开玩笑。
春节过后,茂林就打电话来问:“你们娘儿仨啥时候回来呀?”
姚青竹说:“急什么,我们又不是你,探个亲还有固定时间,还得按时归队,我们在大嫂这儿玩得高兴着呢,俩猴孩子更不想走,再玩一阵子。”
茂林一听就说:“你们倒是玩高兴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孤孤单单可怜了,知道不?你们都去了两个多月了,也该回来了吧。”
姚青竹舍不得大嫂,可是更舍不得让男人可怜,就跟俩玩疯了的儿子商量,说咱们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爸该哀怨了。
姚青竹正月底回去的。出了正月,外头的街道上便时常响起欢送的锣鼓声,街道上组织了一些精神抖擞的老大妈,敲锣打鼓把一群群知青送上了下乡插队的卡车。
卡车开去火车站,上了火车,这些年轻人便去了另一个广袤天地。
平安其实按照政策,也应该下乡插队,可是田大花总不放心,不是她惯孩子,平安这孩子也不是没在乡下生活过,实在是十五岁的平安在她眼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田大花不舍得,她不点头,平安一时就去不成。他们这样的家庭,一个个都去当兵了,政策上本来就该照顾一下,不管上山下乡怎么安排,田大花在丈夫和大儿子都在部队的情况下,要求把二儿子留在身边,也合情合理。
可是这天田大花抱着老儿子正在散步的时候,平安从外头回来却主动跟她说,他也想下乡插队。
“我刚才去送几个同学,他们去西北农村插队了。”平安说,“我也想去。”
“为啥突然这么想?”田大花说,“我跟你爸商量,还是想过几年等你够了年龄,送你参军。”
“那我就先去插队,等到了年龄再说。”平安低头说,“妈妈,我也舍不得家,舍不得你和爸爸,就连老三我整天嫌他臭嫌他哭闹,我也舍不得他呢。可是……我到年龄够了能参军,至少还得等三年,这三年里我干什么?”
这也是田大花和姜茂松这阵子一直操心的事情,平安这孩子,已经在家里闲了这几个月,甚至原本他最喜欢的练毛笔字,练拳,这阵子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了,今天他去送同学下乡插队,他爬上卡车跟着送到火车站,那几个同学上火车前不无羡慕地跟他说,你送我们到这儿就回去吧,你跟我们不一样。
“妈妈你看,不上学,不工作,我就在家里呆着吃闲饭,我知道我们家里也不缺饭吃,可是我这么一直闲着怪别扭的。我那些同学几乎都去插队了,没有道理我非得跟他们不一样,我知道插队要吃苦,可既然同龄人都去经历了,我也应该去经历,没有道理逃避躲开。”
孩子长大了,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让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闲在家无所事事,真怕他养的荒废了。
田大花考虑了一下就说:“等晚上你爸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的吧。”
姜茂松晚上回来,头一件事就忙着抱抱老儿子,这父子三人一个样,嘴里各种嫌弃老三,口嫌体正直,一进家门先得找。
“小臭蛋呢,我看看,今天没讹人吧?”
“没讹人。”田大花淡定地说,“上午哭闹发脾气,我给他丢在小车里,放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晒着晒着他就睡了。”
他来之前田大花在炉子上煮了粥,等他回来,他照看三娃,田大花就去简单弄个菜,蒜泥菠菜,清炒油菜,鲜嫩鲜嫩的小油菜副食品店可买不到,是她在大院花坛里自己种的。
她做菜,姜茂松就抱着他口中的“小臭蛋”在旁边逗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