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冷,老奶奶几乎不出门,但每天照样扶着拐杖挪着小脚,在院子里散步活动几圈。
村里人都说,老奶奶可真是全村最有福气的老太太,九十岁的人了,耳朵照样听得见,眼睛是有些花了,早就不做针线了,可依旧认得人,村里人谁来看她,老奶奶都能认出来,还能跟人家聊几句人家小时候的事儿,都还记得呢,从来不糊涂。这老奶奶果然是个人老成精的。
尤其是儿孙都孝顺,还都有出息,姜茂松、姜茂林不用说了,全村人当做骄傲的人物,孙女是大学生,就连重孙子都考上了军校,尤其是一个个都孝顺,两个孙媳妇更是体贴孝敬老人,一家子和睦。
姜茂松回来修养之后,晚上给奶奶洗脚的事情他就包揽了。以前这主要是平安的活儿,田大花每天晚上使唤平安给太奶奶端洗脚水,帮太奶奶洗脚,日子一长,孩子就习惯了,自觉去做,后来明东和明南来了,两个小家伙不甘落后,就跟着堂哥一起做,明东端水,明南人小,他就给拿毛巾。
现在姜茂松包揽了下来,他每天晚上端水去给老奶奶洗脚,一转脸,平安被他抢了活儿,跑去给妈妈打洗脚水去了。
“妈妈,洗脚。”
田大花一看,儿子都快比她高了,很自然地给她把洗脚水端来了,转身又给她拿毛巾,田大花放下手里的书本,摸摸平安的头夸赞:“我儿子好样的。”
平安被夸了,便高兴地去跟明东讲,我给妈妈端洗脚水,妈妈可夸我了呢,明东一听,这怎么行啊,他可不能落后,赶紧跑去给自己妈妈端去,孩子们比赛似的。
姜茂松每次给奶奶洗了脚,他就陪奶奶坐一会儿,等奶奶上了床,热水袋捂着,他再关上门离开。
“茂松啊。”
“哎,奶奶。”姜茂松笑问,“您啥事啊?喝水不?”
“不要啥了。”奶奶笑眯眯地说,“奶奶睡了,你去陪你媳妇吧。你可记得,好好对你媳妇,你看,你们现在才像两口子的样子。”
姜茂松心里一顿,他们以前……不像两口子吗?以前不少人也夸他们恩爱和睦呢,可有些事情,不光是和睦二字能代表的。
“嗯,奶奶,您放心吧,我们好着呢。”姜茂松笑着帮奶奶吹熄了灯,小心关好门回他们屋里。
这天晚上夫妻夜话,他就跟田大花聊起了奶奶,还有奶奶刚才说的话,心里则满满的感慨和感激,家里有个英明睿智的老奶奶,一大家子人的福气啊。
田大花却有些出神,垂下眉眼半天说:“奶奶八十岁的时候,自己扶着拐杖照样上街,自己去副食品店买喜欢的点心,几年前咱们回村过年,她还扶着拐杖自己去村里几家老长辈家里串门儿,现在都不出门了……岁数一年是一年了。”
现在,村里那些个老长辈,跟奶奶一样辈分的,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剩下的也都比奶奶岁数小不少。
姜茂松忙安慰她:“没事儿,你看奶奶没病没灾的,再过几年没问题,活一百岁。”
这一年暑假,石头根本没回来过暑假,来信只说学校有训练任务。姜茂松是知道些内情的,说是特殊时期,到处都是大运动的学生,他们作为军校学员,总不能放任自流,学校便决定今年不放假。
“可石头今年就毕业了。”田大花问,“不放假,会延迟毕业吗?”
“那倒不会吧,石头是舰艇学院,这专业人本来就少,都是我们发展海军急需的,他们可能直接分配去部队。”
“你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去了部队好好干,凡事不可感情用事,都毕业了,大男子汉一定要学会成熟。”田大花说着轻叹,“咱们石头,哪哪都好,就是这孩子让我养的,太过方正,太重情重义。重情义不是坏事,可有时候也未必都是好事。”
“放心吧。”姜茂松笑着安慰她,“部队的环境相对单纯,咱儿子那样的脾性,文武双全,有能耐的,大学里表现也非常好,他也在成长成熟呢,他会是个很优秀的军人。”
姜茂松这次在老家一住就是两星期,大概是他几年来修养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小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坦。他自己说,好日子养得都长肉了。
等他返回部队,一家人安闲地历经春夏,注意力就渐渐放在了福妞身上。
奶奶说,福妞的名字可真没叫错,是个有福气的,男人惯着,婆家宠着,娘家两个嫂子呵护着。
月份越来越大,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吃好喝好营养好,她那肚子特别大。福妞在两个嫂子的鼓励下,每天精力十足,也不娇气。她每天除了看看书,有时写点儿东西,然后就是教三个侄子读书做功课,闲下来她就围着自家院子散步活动,她也不走远,顶多围着村子走一圈,可不懒散,没事就走走动动。
两个嫂子都跟她说,多活动活动是好事,生产的时候顺利。
盛夏的余威刚过去,空气中微微带了点凉爽的秋意,眼看着福妞产期临近了,田大花和姚青竹安顿好家里,就把她送回了城中大院待产,耐不住的刘嫂子也千里迢迢从大西北提前跑来了。
第87章 巧遇
福妞回到大院待产,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间; 她发动了。
安亮早就做了准备; 赶紧用车把她送去医院; 刘嫂子和田大花、姚青竹也都跟着; 安亮也寸步不离地陪着。
这姑娘虽然是头一胎,有最亲近信赖的人陪着,倒也没多紧张; 部队家属大院离医院不算远; 很快就把她送进了妇产科; 田大花熟悉的三楼产房。
然后这姑娘一直折腾大半夜,还没顺当生下来,医生说; 胎儿挺大的。一开始还好; 大家都还稳得住; 毕竟陪产的刘嫂子,还有田大花和姚青竹都是生过孩子的,还都不止一个; 都有经验。
便只有安亮紧张的不行,紧张他也不慌张; 也不惊慌叫喊; 他就一言不发地死死攥着拳头; 僵硬地坐在外头等,一脑门汗,脸色都紧张得越发白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产妇呢。
“没事儿,女人家生孩子,总是要一会工夫的,哪能那么快,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刘嫂子嘴里安慰安亮,自己却紧张得握着两手来回走动,嘴里嘀嘀咕咕地也不知在求哪路神仙,她走过田大花跟前的时候,田大花就听见了她不停地念叨“保佑保佑”。
破四旧呢,横扫一起牛鬼蛇神,可紧张关头谁还记得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等到医生出来说孩子比较大,不太顺利,所有人的脸瞬间都白了,安亮那脸一瞬间都青了。
“医生,你们……你们,你们什么意思?”刘嫂子两手颤抖着说,“我们……我们要大人,大人,要保大人。”
医生奇怪地看了刘嫂子一眼,她压根就没问保大保小好不好?
不过这也顿时让她对眼前这个婆婆印象好了起来,就解释道:“眼下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们还在努力,产妇自己体质很好,体力也还好。就是产程拖得比较长,给你们家属通报一声,我们尽力,你们心里也有个数。产妇出汗多,你们去给她弄点儿红糖水,也可以冲个鸡蛋花,给她补充体力。”
姚青竹赶紧跑去冲红糖鸡蛋花。一个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反复打散,开水一冲,同时不停搅动,蛋液随着开水全都冲成了细细小小的蛋花汤,多多加了两大勺红糖,用搪瓷缸端了回来。
“我,我送进去。”安亮一看姚青竹端着糖水回来,腾的一下站起来,伸手就想去端。
“等一下,滚烫着呢。”姚青竹责备了一句,看着他紧张成那样,只好叫他:“不要你送进去,你别再端洒了。”
“送进去你也进不去,看不着。”田大花瞪了安亮一眼,吩咐道:“你还是老实坐那儿吧,别添乱了。”
新成员折腾了他妈大半夜,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平安降生了,胖小子,七斤四两。
这年月多少人营养不良啊,所以据说是这几个月来医院生下的最重的婴儿。
护士用一个红花布的襁褓包着抱出来,田大花先伸手接过来,看看里头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婴儿,对那个红花布的襁褓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转给旁边眼巴巴的刘嫂子,刘嫂子一把抱过来,就不松手了,嘴巴乐得咧到了两边耳朵上。
可问题是,田大花看着那个红花布的细棉布襁褓,这是刘嫂子亲手准备的,专门从西北老家带来的布料,甚至连棉花都带来了,她非说大西北的棉花比别处的好……
当时她还跟刘嫂子开玩笑,说你弄个红花布的襁褓,还是玫红色,小碎花的玫红色,这要是个男孩呢?当时刘嫂子说,没准就是个女孩,是个小孙女儿。
潜意识中,刘嫂子这个奶奶分明盼着是个女孩的。
刘嫂子抱着孙子美了一会儿,终于也想起那鲜亮的玫红色碎花的襁褓了,便有些好笑的咧着嘴说:“你说这事儿吧,我一直听说福妞爱吃菜,不爱吃酸的,我寻思酸儿辣女菜小姐,我就一直以为是个孙女儿呢,这下可好了,叫我孙子用这么鲜亮的襁褓,叫人看了还不得闹笑话。”
姚青竹笑着说:“也不知福妞下一胎能不能生个女儿,生女儿你这就正好了,也不知咱们家还有没有女儿的命。”
田大花带笑看了姚青竹一眼,心说怪不得姚青竹也没打算生三胎,估计他们家,还真没有女儿的命。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男娃一个一个的生,包括刘家,大儿子刘安明也是头胎生了个男孩。
田大花别出心裁地琢磨着,一家子当兵的,阳刚气太重,女娃儿不肯来?
安亮对男孩女孩毫无概念,反正都是他生的,高度紧张地等了这么久,他这会儿那表情,梦游似的,走过来伸头看看,咧着嘴笑笑,伸出手来:“给我抱一下?”
“一边去。”刘嫂子压低嗓子喝斥道,“你会抱小孩儿?这才刚出生呢,你会抱?去看看你媳妇去。”
安亮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去产房门口绕了一圈,人家关着门呢,说要在里头观察一会儿,也不给他看,安亮只好又走回来几步,伸头看着他新生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关键人家小家伙耍大牌,都没睁眼看他,只有他一个人大眼盯着看,这小家伙是他制造出来的,好新奇的感觉。
刚看了几秒钟,刘嫂子又喝斥:“你那么近看他干啥呢,大人呼吸重吹着他!你去门口守着,等人家开了门,好把你媳妇抱回病房去,可仔细点儿,别让她吹着风。”
这会子刘安亮真心觉得,他就是个没用的货。
不光没用,貌似还成了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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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妞平安生产以后,刘嫂子和姚青竹在医院守着,田大花回去给她弄饭,安亮就跟着她一起跑回家,赶紧给他爸打电话报喜。
刘师长一听,生了个孙子?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赶紧问问啥时辰生的,多重,似乎不放心,又交代道:“安亮,你别听你妈那一套,孙子哪儿不好了?我孙子将来肯定又是国家栋梁。”
“……”安亮想说,他妈也没说孙子不好啊。
父子俩热切聊了一会儿,田大花便已经在厨房炖了小米粥和猪肝青菜汤,安亮打完电话进来,笑眯眯跟她说,他爸给孙子起名字了。
“叫什么?”田大花问。
“刘晋。”
田大花还真惊讶了一下。她本来以为,刘师长给孙子先起个小名之类的叫着,没想到给孙子起名刘晋,虽然刘师长的文化程度不敢恭维,可这名字起的,听起来非常正式,还响亮,感觉真心不错啊。
“这名字不错,有什么讲究吗?”
“我爸说……”安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他们市人武部今年征兵,主要是去山西的兵。”
“……”好吧,田大花心说,山西简称晋,没毛病,没叫刘山西就挺好。
这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刘安明家的头胎儿子叫刘新,看来那年征兵是去的新疆。幸亏今年不是去江苏,不然新生的胖娃娃是不是就得叫“流苏”了?
“去给你那个首长往办公室打个电话,给他也说一声,恐怕也焦心等着呢。”
“哎,这就去。”安亮答应一声,赶紧又跑回客厅去给姜茂松打电话,乐哈哈报个喜,他生儿子了,生了个大胖娃娃。
田大花关上煤气灶,把煮好的小米粥和猪肝青菜汤盛到保温的小桶里,想想又装了个饼,一起交给刘安亮。
“你先送过去,然后福妞剩了你就当午饭吃了吧。我收拾一下家里,吃点东西随后就到,换你妈和青竹回来吃饭。”
“哎。”刘安亮答应一声,看着田大花满怀感激地笑,“辛苦您了。”
这熊孩子,头些年整天跟她屁股后头“婶子、婶子”地喊,还在他们家养了好一段日子,结果呢,硬是把他们家福妞娶了,平白乱了辈分。结婚这几年,他便只称呼姜茂松“首长”,对这田大花则尊称一声“您”,也不下别的称呼。
更加好笑的是石头也没叫过“小姑父”,跟安亮两人当面你我相称,背地里指不定直接叫名字。
大人面对这种状况,也就糊涂过去算了,不然还能怎么着?毕竟两家也不是普通的街坊辈,两家那么好的交情,改口是实在不容易了,尤其作为姜茂松,他跟刘师长同甘苦共患难的交情,亲兄弟一般,绝对没法接受刘师长变成他长辈,见了面直接一声“老刘”,对着刘嫂子索性就什么也不叫。
好在现在看着福妞过得好,男人宠着公婆疼着,两家人渐渐也就对这些琐碎的辈分之类习以为常,也就不当回事了。
安亮接过保温桶,骑上自行车去医院给媳妇送汤,田大花就动手把福妞的屋子仔细收拾了一下,要坐月子房,跟平常当然不能一样,床铺多铺了条厚实的褥子,被褥都新晒一下,窗户检查一下,门上加了个挡风的帘子,屋里再仔细打扫一遍。
然后田大花看着这屋子忽然一乐,挺好的一个牢房。
女人坐月子,可不跟坐牢差不多吗,啥也不许干,哪儿也不准去,关在屋子里一个月,可不是那么舒坦的。
田大花收拾停当,简单吃了个午饭。秋老虎的燥热天气,忙了这半天已经有些出汗了。
她在医院陪产一夜,连急带燥,一直到现在,身上这衣服早就汗津津了。趁着家里没人,她索性又快手快脚冲了个澡,洗洗头,换了条素雅的蓝色圆点花纹的布拉吉,便锁好门,沿着阳光斑驳的林荫道步行去医院。
田大花走出林荫道的范围,过马路的时候,因为强烈的太阳光而微微眯了眼睛,抬手在额前遮挡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走进医院大门。
田大花可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地方巧遇小林,那个早已不知道被她丢到哪个记忆角落的人,而且,这女人看起来还如此狼狈。
第88章 活络
田大花真不是故意的。
她一开始真的没注意。毕竟以她的性情,小林这样的角色本来就被她视若无物; 根本也不会挂记在心里。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 搁在古代; 男人想弄个通房妾婢; 主母不高兴就撵了出去,撵了就撵了,还记挂着她做什么。
擦肩而过; 她也不会去注意一个路人; 更何况; 这女人变化真的很大。田大花自认记忆力一向很好,不说过目不忘,可想当初她也只见过谢白玲那前未婚夫一面; 几年后还能认得出来。
可她目光不经意扫过的时候; 根本就没留意这个女人; 没认出来。可是,对方打量的目光太直接,盯着她看; 田大花于是回应地对视过去。
“是你?”小林盯着田大花,目光中竟有些莫名的激动。
田大花停住脚; 打量了一眼; 对面的女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