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花心里有事,也没心思多说话,就着脆生生的萝卜咸菜匆匆吃了两块麦饼,就拎起箩筐,在奶奶的唠叨声中出了门,去北山的红薯田扯红薯秧。
活儿没那么急着干,她就是想找个清静地方散散。
红薯秧宛如一床巨大的厚被子,密密盖了一地,新鲜的红薯秧扯回去,嫩藤用盐稍微腌腌,可以做佐粥下饭的咸菜,别有风味,叶子和老藤可以剁碎喂猪。
田大花三下两下就扯了多半筐,也不急着回去,就去田边找了一处浓密的树荫,在树荫下闲坐消磨到黄昏。
她得好好想想,眼下怎么办才好。姜茂松怎么说都是小石头的亲爹,她总不能真的回家磨亮菜刀,去做一回手刃亲夫的壮举吧?
眼下这个事情横竖是瞒不下去,田大花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先看看奶奶和公爹的态度吧。
说实话,田大花也不知道奶奶和公爹会不会向着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没有谁一成不变。姜茂松找了个城里的小护士,年轻漂亮,读书识字有身份的,姜茂松自己喜欢的,谁知道老奶奶和公公会怎么想,怎么做?
这个家,在姜茂松回来之前,真的是田大花的“天下”。奶奶心疼她,公公信服她,小叔子茂林更是啥都听她的。道理简单的很,七年了,田大花操持这一家老小,他们生活上指望她,也习惯了依赖她。如今姜茂松回来了,他们就不用再指望她一个人了吧。
至亲至疏夫妻,除了石头是她自己亲生的儿子,对她的维护可以说半点儿不掺假,或许还有福妞,总是她一手带大的,别的……谁能知道?
大约是相处太短而分别太久,“丈夫”对田大花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身份和符号,却少了一份恩爱感情。此时此刻,田大花心里倒没有多么伤心,除了懊恼,更多的还是气不顺。
姜茂松凭什么休她?他凭什么!
如果奶奶和公公也支持姜茂松……田大花想,那她也不答应,凭什么呀!如果那样,她也不必顾忌谁了,索性由着性子去闹吧,闹他个悔不当初。
他一走七年,她辛苦操持这个家,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她凭什么来捡现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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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花背着一筐红薯秧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一家人都已经回来了,正等着她吃饭。
福妞和小石头一听见门响,就跑出来迎她,叽叽喳喳跟她说,今晚他们俩做的晚饭。
两个小孩一直懂事能干,晚饭咸猪肉炖冬瓜,贴饼子,棒子面红薯粥,看起来相当不错,田大花免不了又夸奖两句。
姜家平日的饭桌上比较安静,那时候还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再说家里这样的组成,老奶奶,鳏夫的公爹,加上小叔子茂林和俩小孩,也就少有交谈,顶多就是俩小孩和姜奶奶闲聊两句。
今天奶奶却絮絮叨叨打开了话匣子。
“作孽呦,我刚才去菜园里摘茄子,听说了一件大事情,说是姜根保要离婚,不要他媳妇了,他媳妇在村里到处跟人哭诉呢!你说这个姜根保,他到底想干啥呦。”
田大花一愣,夹菜的筷子停在半路,慢吞吞抬起头来。
“奶奶,你说什么?姜根保要离婚?”
“可不是吗。我摘茄子的时候遇到你三婶儿,她跟我说的,她听姜根保的亲二婶亲口说的。姜根保这是要当陈世美呀,你说都两个孩子了,闺女十四,眼看着都该找婆家了,儿子也十二了,这个姜根保,他怎么能这样!”
“奶奶,吴翠芬她答应了吗?”田大花打断奶奶的絮叨。
“没听说,她哪能就答应了啊,她二婶说她在家里哭呢。”奶奶说着叹气,“不答应又能怎么着,男人要是坏了良心,铁了心当陈世美,八头毛驴都拉不回来,男人铁了心不要她,她一个女人家能怎么着?”
田大花心说,这可真有趣了。是巧合?还是姜根保和姜茂松原本就合起伙,约好了的?
这么看来,姜根保外头怕也有人了。这两人,一起从鬼子手里逃走,一起回来,再一起离婚,还真是……一对好兄弟。
“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他爹娘也不管管吗?”田大花问。
“听他二婶那意思,他爹娘也没怎么管。姜根保他妈那个人,自从姜根保回来,就整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觉得儿子有出息了,糠箩换米箩,背地里还说过儿媳妇不好,我看她恐怕也未必想管。”
“儿大不由爷,未必管得了。”田大花说,“再说了,姜根保要是和他媳妇离了婚,再娶个城里年轻漂亮有文化的,有面子有里子,他爹娘也跟着有面子,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恐怕高兴都来不及呢,还管什么孙子孙女,新娶的媳妇再生几个就是了。是不是呀奶奶?”
她说着又问姜守良:“爹,你说呢?”
“那可不该。”奶奶重重说了一句,“有句老话说得好,无故休发妻,伤阴德。”
“对对,不该,不该。”姜守良性子木讷,可也不傻,见田大花故意这么问他,赶紧表明立场。
“不该又能怎样?”田大花说,“换了奶奶你,你也未必管得了。”
“他姜根保要是我孙子,我拿拐杖打死他!”奶奶说完往旁边呸了一下,“呸呸,说的什么歹话,我孙子才不会呢,大花你放心,茂松才不是那样人。”
打死他……那就是说,基本也就是没啥法子管了。田大花心说,奶奶你那白藤条的拐杖,还是我在山上帮你砍的,没那么管用。
田大花放下筷子,看着身旁的福妞和小石头,俩小孩一边吃饭一边听大人说话,还挺好奇的,听得有滋有味。田大花不想在小孩子跟前再谈论下去,就放下饭碗,说她吃饱了。
“福妞,石头,吃完饭勤快些,把碗洗了。茂林,你把猪喂了,驴弄点温水饮。”田大花吩咐了一圈,站起来说,“奶奶,我出去串串门去。”
田大花出了家门,就径直往村北姜根保家走去。
两家离得不远,实在是整个村子都很小,很快就看见姜根保家的院落了。
姜根保家跟田大花家不能比,田大花他们家里有十几亩田地,姜根保家里则是很穷,没有田地家产,房子也更加破旧。可山间能耕种的土地少,小村子连个正经的地主都没有,想当佃农都没条件,姜根保一家以前只能靠打猎和砍柴送去山下卖,日子过得比较拮据,吴翠芬这些年养大两个孩子,辛苦可想而知。
眼看着姜根保回来了,天下太平了,日子要好过了,他姜根保又要离婚。田大花原本也没有别的想法,同病相怜,她就是想过来看看,兴许两个女人能互相支援一下。
谁知田大花刚进姜根保家的门,就开始后悔了。吴翠芬唯一的对策,似乎就是哭,见谁跟谁哭,哭诉着姜根保负心错待了她。
而田大花这样的性情,实在见不得她哭个没完,偏偏田大花还不怎么会安慰人。
吴翠芬坐那儿哭得委屈,她儿子姜铁蛋也不知去哪儿了,女儿姜丫头坐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她婆婆和几个婶子也在,不时地劝说几句。吴翠芬的婆婆,在村里按同族排行,要叫六婶儿。
没看到姜根保,想想他摊牌完了,也不会在老家等着挨数落。
“铁蛋他妈,你别哭了。”六婶儿劝了一句,“你放心,我跟你公爹肯定是向着你的,根保他就算在外头娶了别人,这家里我也还认你这个儿媳妇,更不会赶你走。我跟你爹商量了,你可以离婚不离家,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你有儿有女,后半辈子也有依靠,你就当他在外头娶了个小的,离不离婚你都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是铁蛋的亲妈,我和你公爹都向着你。”
田大花心里笑了一声,心说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什么离婚不离家,一听就不像是六婶的话。
第8章 交代
六婶儿的话竟然赢得了一片附和,几个婶子纷纷跟着劝。
“就是呀,铁蛋他妈,你有儿有女,下半辈子有倚仗,你随他怎么着,你怕啥呀。再说了,他也答应不会不管你的。”
“你有儿女依靠,还有公婆向着你,离婚不离家,你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根保他就算在外头另娶一个,丫头和铁蛋总是他亲生的,他还得照样过问,他还得给儿子花钱娶媳妇,他爹娘他也得照样养老,你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你往后的日子只能比现在好多啦。”
“对呀,铁蛋他妈,你呀就想开些,你只管养好儿女,过你的日子,铁蛋这都十二岁了,还用熬几年呀,铁蛋娶了媳妇成了家,你当了婆婆,你就该享福了。根保他也就是一时迷了眼,到啥时候你都还是他姜根保正经的原配,铁蛋也还是他大儿子,等他年纪大了,落叶归根,他还不是要回来投奔你和儿子?”
田大花默默听了半天,发现村里这些婶子大娘们,还真是……会安慰人啊。
“翠芬嫂子,你是该想开些,光哭有什么用。”田大花劝了一句,叫一旁呆坐的姜丫头,“丫头,去给你妈拧个毛巾擦擦脸,叫她别哭了。”
田大花看着围坐一圈的婶子大娘们,真心觉得现在跟吴翠芬探讨对策不是个好主意。她看着姜丫头拿来湿毛巾给吴翠芬擦脸,就随便找个借口,默默离开了姜根保家。
姜茂松回来的那天是一轮圆月,八月半,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时候,如今这些天过去,天上就只剩下一个银亮的钩子了。田大花就在这如钩的弯月下,一路想着事情,慢吞吞回到自家的院子。
姜茂松既然没回来,小石头就自觉自发跑回来,跟田大花一屋睡,已经躺在他的小床上睡了。田大花在院里转了一圈,四下寂静,她打了一盆温水,端着进了奶奶的屋里。
“奶奶,我给你洗洗脚。”
奶奶正在纺线,见田大花端着洗脚水进来,忙放下线砣子,伸手来接水盆。
“奶奶,您坐着,今晚我给您洗。”
田大花放下水盆,却端端正正跪了下来,伸手去帮奶奶脱鞋子。
“呀,你这孩子,今晚怎么了这是?”奶奶吓了一跳,赶忙就想站起来拉她。
田大花却没回答。她伸手一挡,压住奶奶让她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地脱了奶奶的鞋子,一层层解开裹脚布,把奶奶一双三寸金莲放在水盆里。
奶奶惊疑地连声问了几遍,田大花都没作声,默默把奶奶一双小脚洗干净,拿毛巾给她擦干。
“奶奶,您就让我给您洗吧,今晚我再最后给您洗一次脚。”田大花说,“明天我就打算带着小石头走了,我嫁到老姜家这些年,您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感激您。往后我不能伺候您了,您自己多保重。”
“你……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呀?”姜奶奶一着急,扶着板凳想要起来,田大花却伸手一压,偏不让她起来。
“大花,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发生啥事了?你要带小石头去哪儿?哎呦你这孩子你可急死奶奶了,你倒是说呀。”
“茂松要跟我离婚。”田大花说,“看来我们祖孙媳的缘分尽了。”
田大花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低着头说道:“奶奶,他既然不要我了,我也没半点法子,我更不忍心留下小石头,让他摊上个后妈。我明天就带着小石头离开姜家,我不会厚脸皮赖着他姜茂松。我娘家也没人了,我就带着小石头当叫花子讨饭吃去,活一天算一天,活不下去饿死了那都是命,你就当没有小石头这个重孙。你往后好好保重,茂松如今有地位有能耐了,往后肯定能让您过好日子,等他娶了年轻漂亮的城里姑娘进门,你们老姜家多有面子呀,你就把我和小石头都忘了吧。”
田大花一字一句地说着,奶奶被她压在板凳上,一开始震惊着急,听到后面,气的连声骂姜茂松糊涂混账。田大花说到后来,忍不住也落了泪。
“大花,你先别走,你要还认我这个奶奶,你不要走,也不要说这些心酸的话,老姜家从来没有那无情无义的人,茂松他对不住你,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信奶奶的话,回你屋去睡觉,这几天哪儿也不许去。”
“奶奶,不是我不信你。”田大花说,“你看看姜根保,他爹娘未必是不想管,儿大不由爷,他既然铁了心要抛妻弃子,你再怎么打骂也管不回来。”
“我知道了。”奶奶沉默了半晌,叹气,“大花,是老姜家对不住你,你再等几天,我总得管一管他。”
第二天清晨,田大花起床后简单洗漱,没吃早饭就上山了,等她背着一捆柴,拎着一只野兔下山回来,家里只有福妞和小石头两个小孩在家。
两个小孩告诉她,爷爷下田干活,太奶奶让茂林小叔赶驴车送她进城去了。
田大花心说,奶奶是个精明人,这事情要想“和平解决”,眼下先看老奶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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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姜是老的辣。
姜茂松听到别人转告,匆匆跑回宿舍,果然看见奶奶盘腿坐在床上,左手一团棉花,右手捻着线砣子,正在不紧不慢地纺线。
“奶奶,您怎么来了?”
不知为什么,看着奶奶这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姜茂松头皮有些发麻。
“我来投奔你呀。”奶奶眼皮都没抬地纺着线,“你是我孙子,我不找你我找谁?”
“奶奶,您……您怎么来的?”
姜茂松出门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别的人,奶奶在屋里扬声告诉他:“不用找了,茂林赶驴车送我来的,路可不近,大清早就动身,走了一半天呢。”
“那茂林呢?”
“我让他回去了。”奶奶说着话,眼睛始终没离开手里的棉线,一边捻着线砣子飞快转动,一边头也不抬,半句也不多解释,再问就索性不搭理他了。
大中午的,姜茂松只好匆匆跑去食堂打饭。
等他打来饭菜,奶奶吃了饭,把碗一推,说要午睡一会儿。
奶奶一觉睡到太阳偏西,醒了要水喝,喝完水就盘腿坐在行军床上,继续纺线,中间喊姜茂松扶着她去了一趟茅房。
老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姜茂松也不敢走开,就只好在附近守着。可他好说歹说,奶奶只说来投奔他,别的也不多说,姜茂松简直无可奈何。
眼看着天都黑了,老奶奶不光没有走的意思,还喊姜茂松赶紧准备晚饭。
“奶奶,您到底……干啥来了?您看,我这儿很忙的,这是部队,可不是旁的地方,您在这儿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了?你是我大孙子,你爹又不中用,你不养我谁养我?你放心,你该干啥干啥,我不给你添麻烦。”
虽然他这是单独的宿舍,可毕竟是部队营房,让老奶奶住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啊,尤其他现在还是政委,这个影响……
姜茂松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空,软下声音跟奶奶商量:“奶奶,要不,我去给你找个近点儿的旅馆,你凑合住一晚上,咱明天回家,我陪您回去,行不?”
“我不去住啥旅馆,我这把年纪了,我住这儿你也方便照顾。”奶奶眼皮都不抬,质问道,“我不回去,你这是赶奶奶走?”
没法子,姜茂松只好服侍奶奶洗脚睡下,自己跑去办公室椅子上坐了一夜,好像刚眯眼,起床号就响了,姜茂松一路跑回宿舍,老奶奶已经睡醒了,这次终于离开了床,自己在门口溜达了一圈,丝毫也不管一道道奇怪的目光,坦然回来等着姜茂松打饭。
“奶奶,我今天真的有任务,紧急任务,要出去,您看我也顾不上你,奶奶我求您了,我真有任务。您看您在这儿影响多不好,我现在叫人送你回家,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