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娘跟着丫鬟去了后宅,有廖成峰的妻子刘氏亲自接着她,这刘氏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大红色遍地金褙子,梳着桃心髻,人生的不错,只是看着有些苍老,眉梢眼底郁色浓重。
见了贞娘忙迎上前,亲热的挽着贞娘的手臂笑道:“这几日你公公和姨娘都惦着你们,一天少不得要念叨个几回,可算盼着你们小两口来了,来,我带你去见她!”
两人略客气了几句,刘氏带着贞娘去见了龙姨娘,龙姨娘正在后宅的卧房中端着一碗中药跟几个大夫模样的人说话,见到贞娘忙放下碗跑过来笑道:“你们可来了,一路辛苦不?”贞娘笑道:“去接我们的周大哥带着我们坐船来的,不辛苦,姨娘最近怎么样?听说你在这大显身手,我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呢!”
龙姨娘一向是个天真爽快的性子,也没避讳刘氏,琳琳朗朗的跟贞娘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原来,她和杜大壮一路游玩,来到扬州,这扬州自古就是繁华所在,有诗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两人来到此地到处游览,倒也十分惬意,可杜大壮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这玩了几天就惦记着要去福州走走,两人商议第二日走,龙姨娘听那店小二说本地大明寺香火鼎盛,十分灵验,就跟杜大壮商量要去给杜石头两口子祈福。龙姨娘是个天真纯朴的性子,一辈子没有孩子,进了杜家的门就真心拿着杜石头当自个儿子看待,一心巴望两人能早有子嗣,杜大壮是个不信神佛的,可龙姨娘说了是为杜石头求子,想想不好拂了龙姨娘的好意也就去了。
两人刚拜了佛出来就见到一伙人簇拥着一个女子抬着一副担架走了过来,那女子满眼绝望,头上也鲜血淋漓,走三步就磕一个头,后面的人抬着担架,一旁还有几个丫鬟婆子跟着,一个婆子哭着劝:“奶奶,已经到了门口了,您歇歇吧,歇歇咱们再进去。”那女子摇摇头,回头看看担架上的人,咬着牙道:“不,我许了愿的,一路磕头到山上,求佛祖救救我儿子,我不能歇”
龙姨娘看了一眼那担架上,是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面如金纸,呼吸微弱,瘦骨嶙峋,身上盖着一副锦被,眼瞧着是快不行了。周围的香客们也都愣住了,有人感叹:“这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啊,这位太太只怕真是从山底下磕头上山的,唉”
从山底到山顶这一路少说也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难怪那女子前额鲜血淋漓。
杜大壮忽然想起小时候自个有病,母亲在佛前许愿,愿意折寿十年,换儿子病愈,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心酸难耐,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小声问龙姨娘:“你看看那孩子,能救吗?若能救,咱们也算给石头和贞儿积福了”
龙姨娘点点头,走的离那孩子近些的位置,仔细看了看,旁边的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忙上前拦阻:“你干什么的?离我们家少爷远些”“走开,走开,你什么人啊”
龙姨娘瞪了他们一眼,蹙眉道:“这孩子眉宇间有青紫之气,嘴唇发白,看着像是中毒了,而且日子不短了是吧?”
就这么一句话,仿佛惊雷一般敲在刘氏头上,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一下子跪在龙姨娘面前,急切的抓着龙姨娘的手,痛哭流涕:“你看出来我儿子中毒了?你能不能救救他?啊?求求你,只要你能救他性命,你要什么我都给,都给”
这孩子名叫廖爵,一岁多点时,被廖成峰的仇家下毒,几乎丧命,多亏刘氏的父亲托人找到了武林中的名医蒋杏林,求了一粒续命的丹药,才保住了性命,可蒋杏林也说了:“这毒药十分霸道,是前朝秘药,我没有解药,只能先保他十年的性命,只是这毒还是会慢慢发作,这孩子每年都会发作几次,身子十分羸弱,十年后,怕还是保不住他啊”
刘氏和丈夫都是武林中人,年轻时刘氏为丈夫挡了一剑,伤了身体,这个孩子就是早产得来的,大夫说刘氏伤了身子,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因此将这唯一的儿子看的眼珠子似的珍贵,廖成峰因为妻子待自己情深意重,也一直不曾纳妾,偏偏这唯一的儿子被仇家下毒,性命难保,两口子悲痛欲狂,这十年来,想尽办法,搜寻来的名医良药,珍奇药材,多不胜数,可儿子的身体却仍然每况愈下,眼瞧着十年的期限就要到了,廖爵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病痛时常发作,刘氏看着儿子病发时痛苦难当,心疼的恨不能以身相代,昨日,她看到儿子的病再次发作,眼瞧着快不行了,刘氏决定磕头上山,求佛祖救儿子一命,她也想过了,如果这样儿子还是熬不过去,自己就跟着儿子一起死。
可龙姨娘这番话一说出来,刘氏简直像跋涉沙漠干涸已久的人乍见了水和绿洲一般,在大明寺门前遇到的,这是不是代表着佛祖有心就她儿子一命?刘氏又是欣喜,又是害怕,生怕这个希望落空,声音都是颤巍巍的,浑身直哆嗦:“这位姐姐,你会医术?”
龙姨娘也真实诚:“医术?算是会点吧,我比较擅长下毒!”刘氏和下人们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龙姨娘根本没搭理他们,拿过廖爵的胳膊当着一群香客就这么号起脉来了:“嗯?嚯,这是蚀心嘛,很多年不见这个了,呵呵”她挺开心,作为多年的毒物研究者,她非常喜欢研究罕见的毒药,这蚀心是十分稀罕的,原本是大魏朝宫廷中的秘药,出自宫中用毒大家冯素心,冯素心是个身世凄苦的女子,因为心中怨毒,所制毒药皆是令人百般痛苦,恨不得自戕才好。
☆、237第八十八章
因为冯素心的毒药炼制极为不易,配料也十分复杂,因此在她之后很少有人使用,如今更是极为罕见。
刘氏听到龙姨娘一号脉就说出儿子所中之毒,顿时心中有了希望,急切的问:“姐姐可能解此毒?”
龙姨娘摇摇脑袋:“解这毒得用以毒攻毒的方法,这孩子身子太虚,此刻解毒他根本就撑不过去。”刘氏身子晃了一晃,身边的婢女立刻扶住她,她颤抖这嗓子道:“那,那怎么办?”龙姨娘不以为然的撇撇嘴道:“当然是先固本培元,让他的身子缓一缓,再解毒啊!”刘氏犹如得了大赦一般,一个头磕在地上,哭道:“你能救下我儿子的命,就是救了我,以后你就是我的恩人”
龙姨娘忙扶起她,道:“你别谢我,是我们家相公看见你这么诚心为儿子,有心给我们家大少爷积福,才让我过来看看,要谢啊,你谢他吧!”刘氏一看杜大壮,身形高大,国字脸,看着浓眉大眼,气势粗豪,倒跟丈夫帮会里那些草莽汉子差不多,她原也是江湖中人,不讲那么多规矩,上前给杜大壮见礼,请他跟自己回漕帮总舵。
就这样,杜大壮和龙姨娘到了漕帮总舵,结识了廖成峰,龙姨娘这些日都在认真的为廖爵诊治,这龙姨娘虽然是苗女出身,对用毒一道却是天赋奇才,她先在廖爵身上下了一种蛊毒,用蛊虫将廖爵身上的毒一点点吸出,聚集在一个地方,再用药物浸浴,让廖爵的身体一点点强壮,采用以毒攻毒的方式将蚀心一点点逼出来,每日廖家倒出去的洗澡水都是黑色的。
不得不说,这廖爵年纪虽小,却极有韧性和耐力,无论多么痛苦都咬牙忍受一声不吭,让龙姨娘很是怜惜。
贞娘听了事情的经过,很是松了一口气,笑道:“周大哥刚给我们传信的时候,我们吓了一跳的,想着我爹怎么才出门就惹上了麻烦,谁知竟是这样的好事,姨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好事啊!”刘氏笑道:“这是菩萨给的缘分,是我儿的劫难满了,合该我碰上了龙姐姐,救了我儿逃出生天”
三个人正说这,婢女进来禀报:“大姑娘和二姑娘过来了!”刘氏忙让进来,一边跟贞娘解释道:“是我的两个侄女,知道今儿你来了,就过来见见。”
门帘子一挑,进来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个鹅蛋脸,眉目清秀,穿着浅粉色妆花缎夹袄,白色马面裙,一个圆脸,杏眼,看着十分甜美,眉宇间英气勃勃,身段丰腴,穿着浅蓝色素绸小袄,真紫色绣缠枝牡丹花压脚的挑线裙。
贞娘挑挑眉,这两个姑娘都不是很会打扮穿戴的。
刘氏给她介绍道:“这两个是我的侄女,这个叫念慈,十七岁,这个小的叫念恩,十五岁了。”又跟念慈和念恩说:“这是前儿跟你们说的,杜老爷的儿媳妇,贞娘,你们叫嫂子。”
念慈和念恩忙过来见礼,贞娘还礼,客气了几句。
念慈和念恩知道杜大壮两口子是表弟的救命恩人,这贞娘既是杜家的外甥女,又是儿媳妇,还是官家的嫡出大小姐,身份跟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可不一样,神色谈吐见就不免拘束了很多,好在贞娘性子沉静柔和,谈吐宽和,加之有些疲乏,刘氏瞧了,忙安排了丫鬟带贞娘一行去小憩一会。
龙姨娘亲自带着贞娘去了客房,两人说了一会体己话,龙姨娘见贞娘容色疲惫,就让下人预备了洗澡水,让贞娘去去风尘,好好休息一会,自己去见了杜大壮和杜石头。
这边,贞娘等一走,刘念恩就放松下来,大眼睛咕噜噜的转了转,跟姐姐小声道:“姐,你瞧见了吗?她穿的衣衫是月华缎的啊!她头上戴的那只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好漂亮,上面的珊瑚是赤红色,成色真好!”那月华缎是上好的绸缎,织布时夹了银线,布料在夜晚也能看见光华流动,华丽高贵,价钱也十分昂贵,每匹布要三十多两银子,这样的布料只有富贵人家才穿得起,普通的百姓只能看看罢了。
念慈白了她一眼,道:“眼皮子越发的浅了,她是官家小姐,自然穿戴的都是好的,咱们不过是小门户,跟人家比什么?”
这刘氏家是山东文登县人,刘氏的父亲是武林中人,年轻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可家境平常。刘家就兄妹二人,刘氏自小也跟着父亲学过拳脚,后来跟了廖成峰,成了漕帮帮主夫人,家境才好了许多,刘氏的兄长名叫刘志,因为妹妹的缘故借着漕帮的船做些小生意,可他天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赔多赚少,家境一般,好在刘氏时常接济,日子才算过得下去,刘志生意做不好,可在女人上却有些脂粉缘,家中有一妻二妾,二子四女,刘念慈和念恩都是嫡出,刘志觉着女儿在文登这么个小地方找不到什么好婆家,就跟妹妹死活磨着让妹子给两个女儿寻个好人家,刘氏就这么一个哥哥,自己儿子身体不好,对侄女侄儿自然看重些,就答应了哥哥,将两个侄女接了过来。
扬州城百年繁华,来往的生意人居多,也不乏大富大贵的人家,刘氏托了媒人细细的寻,正在给两个侄女找婆家。可刘家姐妹毕竟出身寻常,就算有漕帮夫人侄女的头衔也不过是江湖草莽之流,普通人家娶媳妇要的是贤惠能干本分,漕帮毕竟是江湖人,人家不敢招惹,富贵人家挑媳妇要身份、家世,更轮不上她们,就是挑妾室,也是要那容貌美丽,知书达理,会些琴棋书画的,刘家姐妹一样都沾不上,刘氏找了一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因此十分发愁。
刘氏看看两个侄女,再想想刚刚看见的贞娘,心里暗暗叹息,年纪相仿,可容貌出身,行动举止差的何止一星半点?看来还是要给两个侄女寻个好的教养嬷嬷,好生教导一番才是。
贞娘沐浴后靠在榻上小憩了片刻,忍冬拿了干毛巾给她绞头发,一边道:“少奶奶可要吃些点心?我瞧着您早上就没吃多少东西,可是胃口不好?”贞娘懒懒的摆弄着手上的冰玉镯子,点点头道:“你不说还不觉得,你一说还真觉得有些饿了,咱们是在人家做客,你寻个丫鬟问问有没有,没有就让小厮出去买点回来!我想吃点酸酸的东西。”忍冬笑着答应出去了。
不一会,端着一盘子点心进来了:“这里的刘太太倒是十分细心的人,我刚一开口,那丫鬟就笑着说早就预备了,只是不知道少奶奶这么快就沐浴完了,等着端上来给您尝尝呢,说是她们扬州最出名的点心,还说她们奶奶正在预备晚上的宴席,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呢!”贞娘笑着点头,拿了一块蜂蜜酸枣糕吃了,果然胃口大开,又吃了两块才罢手。
晚上,廖成峰设宴招待杜大壮和杜石头,并请了帮中两个副帮主作陪,内宅中,刘氏也设了席面招待龙姨娘和贞娘,让念慈和念恩作陪,台上唱的是余杭调的名曲段《追鱼》。
刘氏出身武林,丈夫也是江湖中人,一些礼仪规矩都是这几年应酬些富商太太们才学会的,好在龙姨娘和贞娘也不甚讲究这些,一边说笑一边看戏,倒也吃的尽兴。念恩羡慕贞娘美丽,穿戴华丽,着意巴结:“嫂子,你手的镯子怎么是白色的?我瞧着人家带的都是碧色的才好啊?”贞娘微微一笑:“这是冰玉的,越是颜色浅才越好!”身后伺候的忍冬唇角勾了勾,眼波中就带了一丝轻蔑。
台上扮演张珍的小生唱到:“碧波潭碧波荡漾,桂花黄疏影横窗,空对此一轮明月,怎奈我百转愁肠。”
贞娘很认真的看戏,念慈见她听得认真,就问:“嫂子很喜欢看戏?”
“哦,我是北方人,有些听不懂,少不得仔细听听。”
“听说北方喜欢弋阳腔?”
“是,我们北边一般都听弋阳腔,有时也听元曲,不过普通百姓一般听不懂元曲,都是鬼人们好听的!”贞娘解释道:“我也是跟着一个朋友听过一次,听不大懂。”
元曲是宫廷中的乐曲,要用很多乐器伴奏,由歌伎演唱,唱得都是现今流行的诗人所做的诗词,一般百姓很少能听懂,她也是在京城时凑巧跟着元敏听过一次,当然前世这种元曲她听的多了,可毕竟她没有接受过高深的琴棋书画的教育,对元曲也只限于听听而已。
她反而比较喜欢余杭调,婉转清丽,曼妙动人。
第二日,廖成峰就请了杜大壮一家去看酒楼,因为真味楼是贞娘的陪嫁,自然要请贞娘做主,廖成峰看中的地方在瘦西湖边上,杨柳绕堤,风景宜人,这酒楼是座三层小楼,飞檐朱瓦,十分精巧,廖成峰介绍道:“这里原本是座青楼,老板得罪了本地的官绅,不得已将这楼卖了,杜老哥正巧看上了,我就先买下来了,老哥哥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这酒楼就当小弟送哥哥的礼物,听闻侄儿媳妇经营了两座酒楼,想来对这个很擅长,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玩意,侄儿媳妇看看怎么样?”
贞娘四下瞧了瞧,见周围有集市,有很多店铺,知道这地点是个极好的地方,这酒楼怕是不便宜,忙笑道:“这地点极好,开酒楼就是要地方好,客流多,只是让帮主破费了我们过意不去”
廖成峰一挥手:“你家姨娘救了我儿子的性命,就是我的恩人,何况这些日子我与老哥哥极为投缘,这点东西算什么?”
杜大壮人虽豪爽,脑子却不傻,拍了拍廖成峰的肩膀笑道:“老弟,我知道你家大业大,可也不能让你买个酒楼给我,救你儿子那是机缘巧合,他便步是你的儿子我们该救也得救,我来这些日子,也看了你带着这群兄弟讨生活不容易,这银子我来出,酒楼我算你一半”
廖成峰自然不肯,两人你来我让的推让了半晌,最后议定两家一家出一半银子,算两家合伙的买卖,菜色和师傅由杜家提供,在本地的一些杂事由廖家应酬,赚了银子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