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连英那边,仍是没有刺客的下落?”
“应该是还没抓着。”林安答道,“我们府里的人早上出去采买,见到街上的药铺里还有锦衣卫在查问。”
朱谨深站起来:“备车,我进宫——不,等一等。”
林安有点糊涂:“啊?”
朱谨深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一边道:“沐元瑜从入京只和我来往最多,她没主动招惹过别人,在京里跟别人结不下这么重的仇怨。”
他不能安枕时,考虑过刺客的来路,也曾想过是不是沈皇后,但很快推翻,她真有这份本事并有这份丧心病狂的心,应该直接冲着他来,杀他才是有利,杀沐元瑜算得什么。
“刺客受伤的情况下,全城大索几天还搜不到他的踪迹,这个人的藏身之处一定非常好,是锦衣卫就算搜,亦不会很快就搜到的,比如说——国子监。”
林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殿下是怀疑——?”
“只是怀疑。但此人捡在这个时候要走,未必全是巧合。”
林安兀自张着嘴巴,他觉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聊两句闲话能聊出个刺客来。
过一会才紧张地想起道:“那还要备车吗?殿下是不是要去找郝连指挥使?”
“备。但不去宫里。”
“啊,为什么?不要赶紧告诉给锦衣卫吗?”
朱谨深已在匆匆往外走,斥道:“你动动脑子,倘若那个人真跟刺客有关,锦衣卫一去,等于明示了知道他有问题,国子监数千学生,一个人混在里面如水滴入川,一被惊动,还不立刻跑了。”
“哦,哦,还是殿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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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有皇家徽记的马车在沐家老宅前停下。
门房上的小子稀奇地飞奔进去报信。
沐元瑜其实也才到家一会功夫,她正挣扎着要不要把自己吃错了药般干的好事跟丫头说出来,就接到了这个信,登时大惊失色。
观棋纳闷地打量她:“世子,您不是正想跟二殿下修复关系吗?怎么他来了,您不开心,反跟听到了债主上门似的——对了,这似乎还是二殿下第一次来呢。”
可不是债主上门吗!
沐元瑜简直感觉腿软,朱谨深不大出门乱逛,所以从前都是她去找他,他到沐家来,还真是头一回。
她是把他刺激成了什么样,才让他这么快亲自追了过来。
观棋催她:“世子,您该出去迎一下吧?”
沐元瑜在堂中团团转了两圈,汗都要急出来了,然后下了决心:“——我不去,去跟他说我不在家。”
“那你在哪?”
低沉微凉的声音自屋外廊下传来。
沐元瑜一僵。慢慢慢慢转头。
朱谨深站在门槛外,眼神睥睨。
他赶时间,见通传的小厮回来了里面也不见动静,就直接往里走了。
没人阻拦他,若是别人哪怕是皇子护卫们也不会毫无反应地放进来,但是是朱谨深,都知道他和自家世子爷好,世子爷成天往别人府上跑,人家难得来一回,护卫们不知沐元瑜的秘密,以为都是男人,没多大可避讳的,他要进就让他进了。
“发什么愣?出来。”
沐元瑜蹭着往外挪,抓紧这有限的时间努力安抚着自己——比如“死猪不怕开水烫”之类的。
她就是干啦,能拿她怎么样嘛。
谁一生还没干过点蠢事怎么地。
“动作快点,”朱谨深催她,“去把你的护卫叫上几个,要沉稳可靠不太显眼的。”
沐元瑜立时松了口气,不是来找她算账的。
她就正常起来,道:“殿下能说要护卫去做什么吗?我好看着安排。”
说来一天之内这是第二次有人跟她借护卫了,她的护卫一下子还受欢迎起来。
这笨瓜,只有骗他的时候聪明。
朱谨深想完又心塞——他叫笨瓜骗这么严实,还不如笨瓜呢。
他三两句把自己的怀疑说了一下。
沐元瑜:“……”
她那些浮飘的心思顿时都沉下去了,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云南,国子监,时间节点,这是能互为印证的一条怀疑链,她当时居然毫无觉察。
此人真是胆量奇大,居然还敢凑到她这里来借护卫,是了,城门口必定设了卡,有她的护卫随行,他蒙混过去的可能性当然大大增加。
她很快领悟到了朱谨深的意思,那个地点动用锦衣卫容易打草惊蛇,由她以寻找沐元茂为由进去要低调许多。
虽和沐大奶奶那娘家侄儿约好了是明日早上出发,但谁知这一夜之间会不会生出变数,他现在说不定还赖在沐元茂的监舍里,兵贵神速,要动手就宜早不宜迟。
当下再不废话,她立时去点了十个护卫来,安排好了几个在外守着,几个随她进去,也不坐车了,骑马就走。
临到出发,忽见朱谨深也翻身上了一匹马,她微愕:“殿下,您难道也去?”
朱谨深没有回答,直接策马而出。
沐元瑜有点着急地追上去:“殿下,刀剑无眼,那是险地,您不能去!”
朱谨深目不斜视,才道:“如今不过怀疑,若是错了呢?你无官无职,担得起擅入国子监抓监生的罪责?即便没错,你有什么权利把人带走?”
说到底,沐元瑜不过一个贵族子弟,她可以跋扈可以纨绔可以败家,但她在官面上没有这个身份可以抓人。
“错了我就领罚好了,如何能叫殿下前去涉险?”
“你想得容易。书生没你以为的那么好招惹,数千人鼓噪起来,会做出什么事,不是你料想得到的。”
沐元瑜顿住想了一下,懂了他说的是可能引发的群体**件——她不禁服气,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对他来说还真是,明明没予过政事,却是什么都料想得到,讲官教到他这种学生,可是太有成就感了。
“那也无非拦着我不许走,给我些难堪罢了,不会有性命之忧,真不用劳动殿下前去的。”
朱谨深在马上皱着眉转头看她:“跟你认真动手大约是不会,但拉扯呢?你禁得起人拉扯?”
她又不是瓷做的,她——
她禁不起。
沐元瑜反应过来,刹时闭嘴了。
都不用数千人,聚个上百人就够事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到时候上来拉扯她要说法,她带了护卫也不管用,双方一旦推搡起来,情况只会更糟。
朱谨深就不一样,一般没有品级没有职权,他是皇字头,这一点差别就差远了。
“不要再废话了,也不用多想。我怀疑的事,不论对错,归我负责。”朱谨深转了回去,以这样一句不容置疑的话做了结论。
沐元瑜道:“——哦。”
她望一眼朱谨深英挺的侧脸,知道此时不该分神,努力抑制住思绪,加快了马速。
但觉得心里快满出来的激荡无处安放,到底忍不住跟他多嘴一句:“殿下放心,我也会保护你的。”
“把‘也’字去掉,说了叫你不要多想。”
“——好嘛,那殿下,我会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的对,我是真的卡,希望快点卡过去X﹏X
☆、第109章
国子监位于城北; 现有在读监生大约两千余人。
□□开国时建国子监; 纳贤良; 选优才; 那时是国子监的全盛时期,人数最多时曾达到八千多人; 但随着立朝日久,科举昌盛; 监生渐渐被视为杂途,最优秀的监生进入官场后最多升到四品就进入瓶颈,出身不够硬实,六部九卿这些核心重臣再非监生所能担任,国子监也随之衰落下来。
但再衰落; 作为官方最大规模的教育机构,国子监仍自有其底蕴与端严。
成贤街两旁古槐夹道; 快到集贤门时; 沐元瑜等一行人下了马; 留了一个护卫在外看马,余下人等步行进入。
这个时辰监里已经下学,宽阔的甬道上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身着蓝衫的国子监生; 监生们不认得他们,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出来拦路问道:“尊驾何人?不似我学里监生; 此非闲逛处,若无事,还请离去。”
沐元瑜向他点点头:“我有一个堂兄在此念书; 姓沐名元茂,我应承替他捎一封家书回去,兄台可知他监舍在何处吗?不知能否烦劳引个路?再有,这位是二殿下——”
她伸手介绍,监生们表情一怔,忙都躬身行礼,又悄悄向朱谨深偷看。
朱谨深没说话,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沐元瑜继续道:“他有事要见一见祭酒,也劳诸位指点一下祭酒的所在。”
“这却不巧了,老大人这两日家中有事,诸事委托与了李司业。”先前说话的监生回道,“殿下若见李司业也可,晚生可以代为引路,若必得寻祭酒老大人,只能去他家中了——”
“可是沐世子?”
一声不太确定的问询自监生们身后传来,沐元瑜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年约而立的男子,衣着与众监生不同,乃是官员服饰,胸前绣着鸂鶒。沐元瑜心内觉得他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寻思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正琢磨着的时候,只见面前的监生们立时战兢起来,自发快速地分立了两边,将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还有人小声私语:“张监丞来了。”
听见这个姓氏,沐元瑜脑中豁开一道亮光。她想起来了,这不是为给朱谨治争取选妃而倒霉被贬镝到云南去的那个张桢吗?
算算时间,三年一任,他也正满了,沐元瑜还记得他是杨阁老的门生,朝中有人好做官,如今朱谨治妻也娶了,这件事的风头早已过去,他应当是活动活动,重新调回来了。
“是张大人。”她就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当年你我在云南相见,不想如今重逢在了京里。”
张桢表情感慨地道:“下官也是才回来不久,承蒙皇恩浩荡,不计前过。”
大约在云南做官的日子对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太煎熬,他看上去黑瘦了不少,这也是沐元瑜没有一眼认出来他的缘故。
“张大人如今在国子监里任职?”
张桢点点头:“忝居监丞一职,世子来监里是有什么事吗?下官在云南时多蒙王爷照拂,若有下官能帮忙的,请世子尽管说来。”
监丞是正七品,在京里算芝麻小官,但在国子监内很可以震慑住一大片人了——因为这个职位掌管的是绳愆厅,掌颁规稽察,凡有犯了错的监生,都需到绳愆厅去受罚。
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他是新官上任,监生们也会对他畏惧了。
对沐元瑜来说,这算瞌睡碰上了枕头,什么祭酒司业都不必找了,有刺客嫌疑的监生当然算犯事的,张桢直接可以做主调查他。
张桢也不认得朱谨深,他当年在京时品级也不高,没两年还贬出去了。沐元瑜又给他介绍了一下,他连忙行礼。
甬道上不是说话地方,当下兵分了两路,朱谨深去跟张桢说明怀疑,沐元瑜在那个高大监生的指引下,去监舍那边找沐元茂。
国子监生并非全部住监,因个人情形不同,可以自己选择。沐大奶奶那个娘家侄儿选择的是住监,但时常彻夜不归,国子监自衰落以后,各项规矩也渐渐松弛下来,他不在外闹出大事,管着监舍的学正们一般也懒怠管他。
沐元瑜一路跟那高大监生走着,一路也有意向他打听两句。
对这些读书人来说,沐元瑜的世子身份还真不怎么能让他们巴结,但她和张桢有故就很值钱了,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嘛。
高大监生就很热情,详尽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每个学堂里的坏学生,一般都是比较引人注目的,国子监共有六个堂,分初中高三级,这高大监生与沐大奶奶的娘家侄子不在一个堂里读书,没有过来往,但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也知道他的一些事迹。
下午在二皇子府前和沐元茂碰面时,沐元瑜没往心里去,没有细问他,而滇宁王府本身早和沐二老爷那边断交多年,除祭祖外再无交集,沐大奶奶的亲戚她当然更没来往。
所以沐元瑜此时才知那娘家侄子名叫卢永志,至于他的作为,在高大监生口里大致就是个纨绔日常,要说顽劣自然是顽劣的,但没什么别致之处——可能因他也只是道听途说的缘故。
往前再走一段,过了监生们平时读书所在的六堂,就是监舍了。
长长的号房挨挤着,一排连着一排,在夕阳下延伸出好长一段,没个人指引着,就算走到此处也无法找到想找的人。
高大监生和沐元茂也不同堂,不知他确切的住所,但大致知道他那一堂的方位,就引着沐元瑜一边走着一边跟路遇的监生打听了一下。
很快问到了,沐元瑜顺着那指路监生的手指望了一下,回头使了眼色,她带了十个护卫来,一个在外面看马,两个分去跟了朱谨深——沐元瑜跟他在路上协商过,他同意了不来参与抓捕,便相对安全一些,剩下的七个护卫都跟在沐元瑜这边。
她眼色使过,护卫们会意,有五个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各自循着那间监舍的方位在外围包抄下来,另两个则继续跟在她后面往前走。
监舍的门掩着,但没有锁,露着一条门缝,此时监生们都下了学,监舍这里人来来往往,吵闹得很,听不出这间监舍里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沐元瑜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敲。
**
敬一亭里。
这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祭酒和司业的办公厢房都设在此处,此时李司业收拾了东西,正准备下衙回家。
一个学正匆匆走进来,向他道:“司业大人,听说二殿下来了监里。”
李司业刚过不惑,生得一副儒雅相貌,闻言一怔:“二殿下?”
学正道:“下官也觉得十分讶异,不知二殿下大驾前来,所为何事。不过二殿下没有来见司业,却是到张监丞那里去了。下官觉得这可不太妥当,张监丞初来乍到,也太拿大了些,径直把二殿下带到绳愆厅去了,怎么不知引来见大人呢。”
“我并不是国子监的主官,不过代梅老大人暂理两日而已。”李司业淡淡道,“张监丞不引来见我,也没有什么。皇子殿下的行事,更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品评的。”
学正忙道:“是,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冒撞了。”
“你来说一声,也不为过。”李司业转而又安抚了他一句,“梅老大人不在,这监里的事,正需你我多加用心,免得出了岔子,回头不好见老大人。”
学正应是不迭,往前凑了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下官只是担心二殿下突然前来,耽误了大人的事。不过既然大人觉得无妨,那自然一切都妥当。说到这岔子——下官都已安排好了,明日一早,准时发动,还请大人放心。”
李司业一时不语,学正不知为何,低声追问道:“大人?”
李司业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蓦然转过身来:“不要到明早,现在就发动!”
学正失声:“啊?”
“二殿下在监里,不管他为什么来,将他困住了闹起来,这事想不闹大都不行了!”
天近黄昏,李司业本已要回家了,屋里便没有点灯,他的面色在昏暗中晦涩不明,独一双微浊的眼睛放出炯炯的光来。
学正吃惊道:“这——会不会太行险?”
“富贵险中求。”李司业咬紧了牙关,断然道:“只要不真冲撞着二殿下就是。本官正因从来谨小慎微,才蹉跎在这个位置上多年没有寸进,再上不去,难道要戴着这六品官帽到致休不成?”
学正犹豫片刻,拱手道:“大人既有定见,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李司业点头,面露满意之色:“好,你一心跟随本官,事成之后,本官不会亏待你,自当举荐你去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