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关卿:“什么?!”
“还有,在牢狱中,教他们一些技艺本事,让他们出去,不至于走投无路,再施恶行。”宋问认真和他们讲解,用手比划着道:“这叫劳犯改造。我与他们聊了聊,发现他们之中,其实多数只是逞一时意气,才有了今日的后果。心中其实已有悔意。还有些事情,确实是朝廷不对在先,不应该不给他们悔过的机会。”
关卿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如今黄河水患,堤坝坍塌,下游那边肯定也是缺少劳丁。与其强征劳役,惹得百姓不满,不如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宋问两手环胸道,“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一时失足的人。责罚过后,更重要的是改过不是吗?”
关卿:“……”
宋问见他没有回答,又望向李伯昭,真诚道:“御史公,您觉得呢?有没有道理?”
李伯昭:”……“
关卿轻哼:“宋先生这大牢坐的,可真是一点都不安心啊。”
宋问扯嘴大笑道:“能者多劳嘛。”
李伯昭指着她说:“不知该说你什么是好。你倒是一点都不替自己担心。”
宋问淡然一笑:“身陷牢狱的我,又能怎么替自己谋划呢?自然是能做什么做什么。终日惴惴不安,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说的倒是不错,你看得开,挺好的。”李伯昭指着外面道,“关卿,我们走吧。”
唐贽病后,再也没有好转。在床上躺了数日,恍惚间看见许多画面。
与宋问聊过后,时不时便回忆起自己的过往,然后叩问自己,自己做皇帝,究竟是功是过。
白驹过隙。多少当年追随的臣子离他而去。有些是被他杀死的,有些是自己辞官。那些曾经忘记的事情,竟也一幕幕浮现出来。
终于轮到他了。
又一日起来,感觉精神充沛,心情也很轻快。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难得吃了些东西,然后坐在圆里休息。
唐清远听见消息,快步过来看他。
“父亲,您怎么出来了?”唐清远将外袍披在他身上,“这边风大,还是回殿吧。”
唐贽脸色红润,他笑道:“我今日,觉得身体很好。”
唐清远给他理理衣领,将衣服披好:“那便好了。父亲您多照顾自己。”
“我儿。”唐贽拍着他的手说,“我定会将这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上。为父留给你的,一定好好的给你。”
唐清远动作一顿:“父亲?”
唐贽指着前面:“回殿吧。”
第176章 陛下驾崩
唐贽精神越来越好。他也有所察觉; 自己怕是大限将至。
他在殿中走了一圈; 无所适从; 不知该做什么好。于是过去拿起桌上公文; 过目一遍。只是心浮气躁的,看不出什么来; 又放了回去。
公务永远是处置不完的; 越看越觉得什么都重要,便越是放心不下。
而如今长安诸事不顺; 内忧外患。他只要看到奏折便本能想起这些,心中实在难安。
好多事要做; 他怎么能在这里停下?
一根线提着他,可是这根线随时就要断了。
唐清远端着茶水进来,摆在唐贽面前。见他对着奏折头疼; 便道:“父亲,休息一下吧。公务由我来处理。”
唐贽抬头看他,欣慰一笑。起身走到软塌旁边; 拍了拍; 示意他也坐下。
唐贽望着唐清远; 眼神有些迷离; 指着书桌前的宽椅道:“当时你小,我教你识字。你就坐在我怀里,乖巧的看着我。不知不觉; 你竟也这般大了。”
“你自幼聪慧; 又好学。父亲一向疼惜你。”唐贽摸着他的头道;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看着你会走第一步,会说第一句话,会写第一个字。也看着你娶亲,可惜看不见你的孩子了。”
唐清远唤道:“父亲。”
唐贽摸向他的发冠:“这冠冕旒,是朕留给你的。你不用害怕。我会将它好好戴到你头上。勿论是谁,都不会让他抢走。”
“不用怕沉,会有人替你撑着的。”唐贽看着他说,“只是。往后你要保重自己,父亲再难看护你了。我儿,以后你就要独当一面了。”
唐清远嘴唇微张,心中酸涩,但不知为何,眼泪却流不出来。
“父亲,您是累了吧。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唐清远说,“请御医再过来给你看看?还是多休息。”
唐贽:“不。朕从未像现在这样好过。我父亲——先皇,缠绵病榻数年。他晚年凄苦,但总觉得活着好。我也一直觉得活着好。可是经历后,像现在这样,可以起来走走,与你说说话,才叫活着。”
唐清远:“父亲,您好好休养,自然能好转的。看今日不是很好?”
唐贽不听他的话,接着说道:“人人皆畏死,朕也畏死。但永远别叫你害怕的,占了你的心智。记得了吗?”
唐清远点头。
唐贽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道:“照顾你母亲,也照顾你自己。若有不懂的事,可以去问几位大臣。你要够大胆,也要够谨慎。够宽容,也够狠辣。多保重身体,少熬夜,别像父亲一样。”
唐清远静静听他说着,感觉对方手心的温度在逐渐降下。但是那余温,仿佛烙伤了他的心口,消散不去。
“好了。”唐贽拍着他的肩膀道,“去将大臣都叫来。还有,把宋问也叫来。”
唐清远颔首,起身退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觉得一阵恍惚,空荡荡的情绪像阴霾一样笼罩着他。他抬起头,又看了眼唐贽的方向。
那人一如既往的坐在那里,感受到他的犹豫,朝着他微笑鼓劲。
仿佛他永远都会在那里。
唐清远退出去,视线里失去了他身影。
唐贽又回到桌案旁边,铺平纸,用左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然后书写。
写完后,将纸张对折,喊内侍过来,把东西托付给他。
明月清辉,照在青色的石阶上。
宫人打着灯站在两侧,官员立在门外,周围人语声声。
唐贽床前,几位大臣聚在一起,听他的嘱咐。
唐贽对着李伯昭,许贺白等人,一条条交代下去。
他起先精神还很好,但是说了几句之后,好似气血也被吐了出去,可见的快速憔悴了。
半倚在床边,声音越加细弱。神智虽然清明,却耐不住疲惫阵阵侵蚀。
往日的苦痛都消去,仿佛置身云端般轻飘飘的,做梦一般。
但是他不能睡。他睁着眼,用力了吸了几口气。
最后,他将话都说完,几位臣子伏在床前,小声道:“臣,谨记圣言。”
“好好。”唐贽又扭头去看唐清远,对他鼓励道:“放开手去做吧。你不会是一个人。”
唐清远点头。
这个有求必应,永远庇佑着他的男人,怕是走到尽头了。
最后推了他一把,就要离去。
将来又该是什么模样的?
唐贽问道:“宋问呢?她来了没有?”
几位臣子略微惊讶。
内侍过来禀告道:“刚刚来了。现在就在门外等候。”
唐贽一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和她说。”
内侍闻言出去通报。
门外,宋问慢慢从人群的后头,走上前来。
众臣及后宫嫔妃,皆有些诧异的看向宋问。
她还穿着数天前的衣服,身上也带着大理寺牢房里的干稻草。仪容不整,一看便是行色匆匆赶来。
一位被陛下亲自关入牢狱的人,却是陛下最后想见的一个人?
李伯昭等人从殿内出来,正面迎向她。数人视线交汇,李伯昭轻微叹了口气,朝她摇摇头。
宋问明白,唐贽快不行了。
唐清远还侍奉在侧。唐贽见宋问过来,虽然不舍,还是拍了拍唐清远的手道:“你也先下去。记住我与你说的话,不要害怕。啊,不要害怕。”
唐清远皱着鼻子点头,起身出去。
殿内仅剩下他们二人。
宋问去到他床前跪下,微抬起头道:“陛下是要见……罪臣?”
唐贽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又坐起来一些。
“朕今日,不与你吵,也不与你争。朕没有这个力气了。朕只问你一个问题。”唐贽居高临下,狠狠盯着宋问,仿佛要将她一眼看穿:“宋问,你忠于谁?”
宋问道:“我忠于天下,我忠于民。”
唐贽:“民需要谁?”
宋问顿了顿道:“民需要陛下。”
“宋问!”唐贽一喝,陷入凶猛的咳嗽之中。
室内烛火抖动,焰火拉长了光线,跟着扑朔不定。
宋问低下头道:“百姓需要天下太平。”
“好,记住你说的话。”唐贽指着她道,“宋问,朕不管你是谁,朕也不管,你有什么抱负,有什么秘密。”
唐贽咳了一声,又继续道:“你想做个男人?朕就让你好好做一个男人可以做的事。朕今日赎你无罪。可若是,你勾结唐毅,勾结南王,攻进长安城门,践踏我大梁河山。朕纵然身死,也不会放过你!”
宋问额头青筋一跳:“谢陛下隆恩。”
唐贽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缓神。随后,靠在床边上,望着头顶的流苏,费力吐出一口浊气。
“朕现在,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唐贽低沉道,“最后了,朕想听听你说说,朕有哪些过错。”
宋问抬起头:“陛下是要听真话吗?陛下若是听真话,怕还是要生气。”
“朕已如此,何须置气?朕只是想临行前,明白一些。”唐贽手一挥道,“你说吧。”
宋问看着他道:“陛下若为人君,宋问没有可以置喙的资格。可陛下亦是人父。若是纵观陛下一生来讲,您错了。从错误开始,却还是以错误结束。”
唐贽脸色一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问看着他说:“陛下。直至现在,您也没有一句话要对唐毅说的话吗?您有过,对他任何愧对的心情吗?”
唐贽轻哼道:“他怕是个叛军,朕还要对他致歉不成?”
宋问:“三殿下自懂事起……”
唐贽打断她道:“他不是殿下!”
宋问顿了顿,继续说:“他自懂事起,就接受您的教诲。可是,你从未善待过他。”
唐贽大声道:“朕!问心无愧!还要朕如何善待他?要将这江山让给他吗?不,这是朕自己留下来的,朕留他一命,可是他偏偏不识好歹,才至于今日!”
走到这一步,他没有一天轻松过。他自认,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做得好这个皇帝。他愧对兄弟,但是绝对没有愧对百姓。
为了这一份愧对,他尽力了。他日日不能安睡,时时不敢懈怠。每每疲惫,就会想起那几人的脸。
他想要证明,他想证明自己是可以的。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大梁最穷困的那几年,是他撑起来的。他广纳谏言,广开科举。他减免税赋,促进农耕,让大梁百姓从此不再挨饿受冻。
这是他自己拼下来的江山,他可以无愧于谁。
可是,他害怕别人提起此事。
那是他的底线,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去提起。
唐毅的存在,就时时刻刻在提醒在他这件事。他一面想杀了他,一面在等他犯错。可是唐毅一直不犯错,自己才一再容忍他到今日。
“他终究还是走上了这一步,证明我是没有看错的。”唐贽冷笑两声,嘴角抽动道:“他与南王是一丘之貉,他早已心存歹意,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你还相信他,事实证明你才是错的。朕是对的!”
唐贽说:“朕要你评判,不是评判朕的私事。是让你评判朕的所为。”
宋问:“陛下,君王的家室,便是天下的国事。如今您最担心的,天下最大的,不就是三殿下与南王的隐患吗?”
唐贽指着自己,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莫非认为,这是我的错?”
宋问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这个老人的倔强和抵触。
她觉得这人真是可怜。自欺欺人的人,最是可怜。
“宋某不提往事。只说殿下。”宋问说,“您过继三殿下的时候,他刚懂事。对您来说,他或许是一个刺眼的人。可是,您,却是以父亲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年纪尚幼的时候,有期待过您这位父亲吗?有小心翼翼的对待过您吗?您又有,放在心上过吗?”
宋问严厉道:“不。您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你该给的东西。您敌视着一个,原本对您毫无恶意的人。”
宋问字字指责,“他无情,是您教的。他孤僻,是您逼的。他今日种种,都是您自己种下的因果。您没有给过他任何的温情,又凭什么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受你对他的刁难?他是犯下了什么过错,才要忍受这样的责罚?您对别人的偏爱,要从他身上来体现吗?”
唐贽嘴唇微颤,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语句。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许久以前。他也想向先帝拷问这个问题。他想问问父亲,为何总是偏爱大哥。为何总是对他冷眼旁观。
他永远只能所在屋子的角落,听他母亲的抱怨诅咒。而安王,而他大哥,潇洒恣意。他做任何事情,都会有人吹捧,他做任何决定,都会有人赞扬。
他是天之骄子,他的父亲永远宠爱他。他也永远不能理解那样的事情。
他不理解自己的父亲,就像唐毅不理解他一样吗?
唐贽不止一次想过。
假使,假使不是到最后,他父亲都在算计他,他或许不会走到那一步。
是他父亲逼他的。
那么,也真的是他逼唐毅的?
宋问往前爬了一步,看着他问:“安王。安王对不起过您吗?安王对不起过这大梁吗?如果您觉得您只有唐清远一个儿子,那您为什么,又要夺走他的父亲呢?既然您选择了过继,又为什么,不能分哪怕一分怜悯给他呢?”
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罪恶,自己的过错,自己的不安,转而加到唐毅的身上,从他身上寻找过错,来自我安慰。
这样一件没有担当的事,时至今日,他还是坚持的不认。
“他甚至,没有机会,来向你讨问这个问题。他只是安静的在等待这件事情结束。可是您没给他这个机会。”宋问说,“他若是要反,何须等到今日?”
唐毅或许真的很想问,可是他不知道该问谁。
是天道的错吗?还是人心的错?才让他至于今日。
天道不会回答他,唐贽也不会回答他。没有答案的他,又能让自己走到什么地方?
从来没有被爱,却善良健康的活到了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唐毅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啊。
“陛下,您错了。”宋问深吸一口气道,“您错了。”
当年先帝病榻前,唐贽两手握着玉玺,眼含热泪,紧紧盯着他父亲的眼睛,也是这样说的。
——“父亲。您错了。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您错了。”
随后他父亲闭上眼睛,就那样去了。
历史是何其的相似。
所有的不甘心,终究要被撕破,摊开在面前。
唐贽呢喃道:“是吗?”
唐贽慢慢闭上眼,倚在床边。
宋问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靠近一点,发现这位纵横一世,这位天下间的第一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宋问后退一步,感觉热泪从眼中流出。朝他尊敬一磕首,然后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