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帝,秦始皇。在此之前,瑾娘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嬴政。
一双黑履在众人簇拥下从瑾娘面前踏过去。估计那不是黑鞋,而是黑袜子……瑾娘方才明明不甚感觉到害怕,心态好得很,此时也觉得冷汗悄然冒出,沾湿衣裳。殿内众人肃穆,当是多可怕的压迫感……
黑袜子在跪伏着的宫女之前顿了一下,又大步走过去了。不一会儿,冀阙座上传来声音:“众人都平身吧。”
瑾娘起身,将筑放在腿上,心砰砰直跳。为何还不见高渐离?
好在等不多久,便有一宦官拖长了声调喊:“乐师献艺——”
两名侍从挟着一人而入,瑾娘悄悄抬头,只见白袍下摆,还有乐师的脚踝。
瑾娘还没有修炼成仅从脚丫就能辨人之神功,但她莫名激动。如高山流水逢知音,她无比笃定,此人就是高渐离。莫名的自信,正如她无来由的情感。
高渐离在离宫女不远的地方盘腿坐下,调了两下筑弦,右手抬起筑尺,停在弦上,半晌不动。
百官间传出来极轻微的议论声,好像是下雨时檐上的积水落下来的声音。瑾娘终于忍不住,她抬起眼睛,看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一袭白袍,依稀易水边人。眉目半敛,不知心系何事,只那双眼睛明亮,连殿内黑色的帐幔都遮不住其中的光。
筑尺轻轻落下,丁当一声。随后,第二声弦音又跟着而鸣。恰似陌上柳絮轻飞,初春时美人笑靥映桃花,转瞬即逝。
高渐离所奏是一首燕歌。宫女沐敛了下长睫,右手一扬,清商随发。琴筑相鸣,倒是好听。燕宫的女乐师们也各自捧起乐器,竽音打着颤,瑟声一声一滞,几把琴同时弹着,拍子总也和不到一起去,听来不像是给筑音伴奏,而像是捣乱的。乐声渐杂,恰如座上交谈哂笑之声越来越大。
高渐离不耐,右手筑尺狠狠一划,音如裂帛,举座皆惊。公孙沐咬紧了唇,率先停下来,微微抬起左手。这是暗示,于是所有宫女都放下手中乐器,俯身伏在地上,面色死灰,只待一曲终了后被治罪。
筑声复清幽起来,两把筑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又配合无间,一者如少年郎击竹板而高歌,一者如少女轻轻和着哼唱,闻者无不动容。
两把筑?
座上众人伸长了脖子去望,这才看到原来在离白衣的乐师不远处,有一名击筑的小宫女,身穿白色深衣和青蓝色罗裙,众宫女皆停而她不停,柔荑随乐声而动,衣袖子落下来,显出半截雪白的手腕,目如横波,唇似点绛,乌黑的发盘在耳边,于跪伏了一地的宫女间显得格外醒目。
瑾娘听着高渐离的曲子,随着旋律按下一个个和弦以配合,起初她的手还在抖,她以为是紧张,却又不是。心里像是有什么连身躯都要容不下的强烈的感情直要将她吞没了一样。后来,她看着高渐离,逐渐平静了下来。
非是不怕因失仪而被莫名治罪,非是不怕死,只是瑾娘在高渐离和自己的琴声中,早已忘怀了这些顾虑。
她只剩高渐离了。咸阳路远,高渐离一直在她身边,即使是现在,即使在冰冷的咸阳宫里。
像是被命运注定了的,她会爱上高渐离。
高渐离的目光似有似无向她这边瞟过来,嘴角边掠过一瞬即逝的笑意。一曲终了,筑弦犹颤,高渐离忽然重重又击出商音,筑尺沿着弦一路滑下,声音激越。瑾娘会意,放下手中筑尺,捧起埙来。
她的埙吹得并不甚佳,毕竟是以笔筒埙入门的,忽然又换成了梨形埙,吹出的音符总是有点不太遂心。但此刻曲调已不重要,高渐离才是主奏。她只需要分辨出高渐离奏出的曲调,吹出相和的单音和三连音。
瑾娘忘了是身处咸阳宫,忘了她曾是燕国人,忘了她是穿越而来的。埙筑相和,恍惚之间,她又是在大学学钢琴的古静,在黄昏的琴房里弹琴,暗恋的男神特意坐公共汽车从音乐学院过来看她,站在她的身边拉小提琴,她听着男神的琴声,在黑白琴键上按下和弦和琶音。夕阳在隔了这么多年后,依然温暖地烙在心中。
好几年过去了,她还是与男神错过了,毕业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不知道男神如今又在哪里……恍惚间,那个男孩子的身影又和眼前的高渐离重叠了起来……
第二曲亦终,高渐离放下手中筑尺,殿内埙音轻吟,亦停歇下来,余韵未绝,满座宾客无声。瑾娘不敢四处乱看,只得伏身下去,鼻尖挨着地面。
她能感觉到,很多人都在看她。座上的百官和众公子公主,与她同席的宫女,还有九五之尊的皇帝。这些投射到她身上的目光如剑,有好奇,讶异,惊羡,还有不怀好意,生生要将她刺穿。瑾娘只是因为知道高渐离距她数尺,故而安心。
不多时,她听见有宦官拖长了音调的声音:“陛下赐乐师酒——”
此时,座上百官才像复活过来了一样,开始交口称赞不绝,皆称这燕国来的乐师当真不凡,那小宫女亦是聪颖。不多时,有两队身着黑衣的宦官从阶上走下来,每队有三人,领头宦官手中持一托盘,上置酒樽,一队行到高渐离面前跪坐下,一队则是到瑾娘之前。
瑾娘拜谢之后,拿起酒樽一饮而尽。酒是美酒,但紧张之下,她也尝不出什么味。
高渐离饮罢酒,伏身道:“谢陛下赏赐。”瑾娘庆幸自己还没有忘却姬荑所教授的礼仪,跟着面朝北边拜谢,言语从容,并无慌张之态。两名宦官随即将高渐离搀起来,向阶上走去;瑾娘还在瞎操闲心,忧心他们会把高渐离拖去哪里,却又有两名宦官走到瑾娘面前,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动作看来礼貌,却教她毫无反抗的余地,亦跟随着高渐离朝阶前而去。
嬴政竟然是要近距离见她和高渐离两人。
瑾娘跪坐久了,腿有些发麻,如同她脑子也是钝的。只走到台阶之下,两名宦官就把她按到地上,头低垂碰着地面。她听到一个人的脚步拾阶而下的声音,每一步,仿佛都让周遭的空气战栗。
她听到在距她不远的地方,有个比想象中要柔和的声音道:“都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最有存在感最霸气最炫酷战斗力最佳的邪肆狷狂霸酷拽男配出场了!
☆、嘉木蒙尘
当嬴政让她抬起头的时候,就算瑾娘不愿意抬头,宦官们也会把她的头弄得抬起来的。瑾娘强行抑制狂跳的心脏,也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是紧张、激动还是恐慌,缓缓抬起头来。
从上面看,显出来的先是一点点细碎的额发,然后是光洁的额头,如含着水的大眼睛,长长睫毛翕动了一下,小巧的鼻头,还有未曾点染也诱人的唇瓣。瑾娘的美丽,就像是阳春陌上灼灼盛开的桃花,年轻,无任何华丽的装饰,唯有年轻和带着青草芬芳的风,盛开在无人所知的地方。她明白,当自己跪在这里时,她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手中的筑,还有一张漂亮的脸。
从瑾娘这个角度去看嬴政,只能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大下巴和垂落的玉旒,还有红黑交叠的华服。嬴政没有什么动作,也不说话,但是瑾娘知道,面前这个人只需挥手便能将此地化作血海。她感受到嬴政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会儿,随后他后退两步,仔细地低头盯着高渐离。
瑾娘也不顾失礼与否,直直望着嬴政。这可是秦始皇啊……活蹦乱跳,不收门票的秦始皇,能知道他长什么样,绝对是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瑾娘咽了口唾沫,嬴政抬了一下眼睛,隔着玉旒的珠串,他的双眼深邃,甚至完全没在冠冕的阴影里,但他的目光却让任何一个被他凝视的人都无法忽视,那是虎豹看向猎物的眼神,比之凶狠,更有种让人彻底臣服,甚至在见到他时就忍不住跪下叩首的魔力。
高渐离跪在瑾娘前面,瑾娘甚至能看到他单薄的背影在轻轻颤抖着。他在害怕,正如瑾娘也极力掩盖着内心深处拼命叫嚣着的恐惧。她却说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害怕,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宦官站在瑾娘的身后,按着她的后背。于是她也就顺从地伏下身叩头。
她听见那个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宫女击筑,独奏一曲。”旁边的宦官连忙将筑放到瑾娘面前,又把筑尺塞到她手里,附在她耳边道:“陛下命你击筑。”
瑾娘有点怔愣。嬴政要听她独奏?还有,他的声音,也不像《史记》中记载的那样,“豺声”,而且还有人考据出是他患有支气管炎,看来史书也不可尽信,嬴政的声音温柔得跟高渐离有一拼,就是说话时那种气势就完全不一样了……瑾娘胡思乱想着。
她右手抬起筑尺,轻轻划下一连串音,筑弦颤着,有点像美人似有似无的歌声,几声零落的筑音之后,瑾娘微微笑了一下。既然是独奏,就不必费心去听他人的旋律和节奏了,全由她自己发挥。瑾娘考虑了几秒钟,决定先来一首中规中矩的《明月千里寄相思》。
人隔千里思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
请明月带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平心而论,瑾娘弹得并不算特别出色。毕竟她对筑这种古乐器还有点手生,而且因为紧张,弹错了好几个音,好在在场也没有听过这首歌的人,被她随即又按了几下弦掩饰了过去。
筑声激越,就算是《明月千里寄相思》也多少有了点悲壮的意味,不知何故,又勾起瑾娘的许多回忆。当她还是古静的时候,男神曾经用小提琴演奏过这首曲子,古静弹钢琴为他伴奏;然后男神放下了弓弦,坐在钢琴琴凳上,与她并肩,四手联弹。她努力回忆着男神身上的气息,却只记得那时候的夕阳从窗子里探进来,灼得她脸颊发烫。
一转眼好几年都过去了。她甚至不会怀疑,她再也见不到男神了。
那是她的心里其实就明白,男神暗恋的女孩另有其人,而不是她。明明会让自己心里难受,却还要喜欢他。
可是如今……瑾娘微微抬起头来,望向背对着她的高渐离。他一身的白衣,在这个处处飘拂着黑色帐幔的咸阳宫里显得渺小而可怜。但是瑾娘知道,这个人却占据着她的目光。因为她爱他,她爱高渐离。感情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会在何处落下。
一曲终,瑾娘放下手中的筑尺,再度叩首。嬴政沉默良久,道:“不想一个小小宫女,击筑倒也是出色。”这算是夸赞了,瑾娘心里松了口气。
却不曾想,变故陡然而生。
座中一个人突然离座,跪在阶下连连叩头:“陛下!臣斗胆道一句,那乐师,臣是认得的,他是燕国荆轲的朋友,名为高渐离!”
满室哗然,初时是讶异之声,随后变成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嘈杂,恍若在这冀阙中汇成一条暗流,直要将瑾娘和高渐离淹没,又像是许多利剑,将两人活活给刺穿。瑾娘抬起头,表情多少有些慌乱,她却不敢回头看是谁欠揍说出了高渐离之名。
也许是蒙嘉,他因为荆轲之事被贬官,心头一直记恨着;也有可能是哪个燕国的旧臣,认出了高渐离,毕竟以前高渐离的名声也挺大。瑾娘抬眼担忧地看着高渐离的背影,见他脊背都绷直了,僵硬的,好像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不堪重负地倒下。
又有一人离座,跪在阶下,不慌不忙道:“禀陛下,小人护送此人至咸阳时,已心生疑窦,此人怕是荆轲故人。今日听田大人如此说,才明了过来。”他提高音调,痛呼了一声:“陛下,刺客余党不可留!”话音落,座中纷纷附和:“说的是,此人不可留,还是诛之为宜。”
瑾娘认得这声音。竟然是尹厂长,尹维风,她恨得牙根直发痒,恨不得冲下去咬死他。
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了嬴政一眼,目光里带着她所未曾察觉的祈求。她没有想到的是,嬴政也在低头看她,两人对视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瑾娘匆忙低下了头。她害怕嬴政的目光,正如她害怕高渐离的命运。
嬴政的声音堪称温和。他低着头望向高渐离:“有人认出了你非是燕国乐师冯襄,而是大名鼎鼎的高渐离。你可有辩解?”
此话一出,就好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溅起无数水花,却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瑾娘焦急地看向高渐离,可惜高渐离正背对着她,无从感受到她焦灼的目光。如果可以的话,瑾娘只想大吼,高渐离,快否认啊,就说你不是高渐离,一口咬定你不是高渐离……他秦始皇就算本领通天,也没有办法查你的档案。
高渐离终于开口了。他说:“臣正是高渐离,无可辩解。”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大概早就有了死在咸阳宫上的觉悟。
话音才落,早走侍卫冲到阶下候着,只待一声令下,将高渐离和瑾娘斩杀此处。事至此,瑾娘比之紧张和恐惧,却多一重悲壮的心境来。也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在咸阳宫阙上,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而且还是同高渐离在一起。
她的指尖却忍不住地颤抖。高渐离定然是想到了荆轲,当双膝落在这冰冷的秦宫之上时,宛若身处荆轲血泊间,所以亦决心赴死。燕赵古来多慷慨悲歌之士,瑾娘却爱上了这样的一个人。
瑾娘轻轻叹了口气,额前刘海被吹了起来。有一瞬间,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嬴政在看她,目光却是意义不明的。
第三人离座,声音沉稳:“陛下,依臣之见,这乐师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与刺客交好,请陛下三思。”
一句话说完,满室鸦雀无声,方才的议论尽数偃旗息鼓了,看来这人的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嬴政道:“丞相说的是。”原来那人是李斯,难怪他一说话,众人都闭了嘴。
李斯似乎揣摩到了嬴政的心思,又说:“臣冒昧,猜陛下也是怜惜其多才,倒不如除其羽翼,留于身边伺候?”
“丞相不妨直言。”
“瞽人更善乐。依臣所见,不如瞎其目,留其手击筑。至于这小宫女,臣看她并不知此人是高渐离,加之年幼,击筑亦佳,不若留入宫中侍奉,陛下以为如何?”
李斯说罢,座下有人便附和:“如此倒甚是合适。”
瑾娘垂下了头,冷汗已经细细密密布在了额头上。她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当这样被一个陌生人所讲出来之后,她好像是在法庭上经过了审判,有一种几乎要虚脱了的疲惫。
嬴政终于一锤定音:“如此,就按丞相所说的安排吧。”
瑾娘当然知道嬴政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高渐离的眼睛从此就再也看不到东西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她时温柔又悲哀的眼光,还有他击筑时,眼底她所读不懂的一切,从今天往后,都会消失不见,他会彻底变成一个盲人乐师,生活在黑暗中。瑾娘不甘,可是她无力反抗,她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宦官把高渐离拖走,而她只能看着,眼里不知何时含了泪,她却不知道。
高渐离在和瑾娘擦肩而过时,向她望了一眼。瑾娘明白,这是高渐离最后一次用眼睛去“看”她了。从此之后,纵使她宋瑾花容月貌,于高渐离而言,也毫无意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城尖径昃
瑾娘拎着一桶水,摇摇晃晃走上咸阳宫的阶梯。水从木桶的边沿溅出来,弄湿了瑾娘的鞋子和裙裾。
天才蒙蒙亮,六月份差不多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了,早晨的风却颇有些凉意。她抬头望着咸阳宫被宫阙楼阁切割的天空和黑色旗帜,心头倍添压抑。
她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