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又行了十多天。开始瑾娘还记着日子,后来连日子也算不清了。天气越来越热,路边的树都绿荫如幔,车子从烈日下的道路上碾过去,尘土飞扬。
夜宿上郡时,瑾娘听见有儿童在唱: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童声虽稚,曲调如风沙般硬砺,口音也同她的家乡有些不同。上郡相当于陕北,离这大秦帝国的首都咸阳已不远了。
她有时也能看到路上有结伴而行的残疾人,或失腿而拄拐,或失臂而被搀扶,更有以发覆面者。高渐离说那是受秦法被治罪的。虽然从教科书上了解到秦法严苛,但亲眼所见,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她听见守在门外的军士说:“不出两日,就能南下至咸阳了。这一路真够累的,来回足有月余。”
还有两天……瑾娘觉得自己心里都打了一个结,沉甸甸的。等进了宫,她估计是被充作宫女,高渐离呢?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四月下旬,始皇九卿之宗正少卿尹维风带乐师冯襄还返咸阳。
抵达咸阳后,蒙肃不得已,同众人分道扬镳,只将一把筑托给尹维风转交瑾娘,随后恋恋不舍告辞。瑾娘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看看咸阳宫长什么样子,说不定还能在宫门前比个剪刀手合照,结果发现是她想多了。
车行到一处灰色宫墙前,瑾娘悄悄撩开帘子往外望去。只见车停在一座高厦之前,左右可见复道,重重阶梯,雕廊画筑,映灰色屋顶,周围绿树成荫。瑾娘兀自奇怪,这是咸阳宫?不至于这么寒酸吧?
高渐离也凑过来看,闷闷不乐地说:“我听说秦占六国后,在咸阳宫北阪照六国宫阙又建新宫,此处应当是燕宫。你应当会被安置在此处。”
瑾娘哦了一声,正想发表点什么想法,高渐离突然扳过瑾娘的肩膀,将她按在地上。
后背撞在车厢的地板上,震惊更甚于疼痛。瑾娘睁大眼睛看着高渐离,他按着瑾娘的胳膊,伏在她身上,吻如暴雨骤至,又如风拂柳絮般温柔。高渐离一遍一遍吻着瑾娘的额角和面颊,口中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怕是到了这里便要分别了……我本来还想着助你逃走,果真是我想得太过简单。瑾娘,我虽未受少主之托,我也要照顾你……无论如何,活下去,求求你,活下去……”
高渐离根本不给瑾娘说话的机会,不停地吻着她,不停地说着,他要瑾娘活下去,在这咸阳宫里也要活得好好的,因为在此一别,两个人也许就再也不会相见了……瑾娘感觉到有灼热的液体滴落到她的面颊上,顺着颧骨的轮廓往下淌。
“高先生……”瑾娘终于轻轻叫出了他的真名。她本来也不甚伤悲,被高渐离这么一弄,也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是被塞着什么东西,情绪感染人,也几乎要掉出泪来。
“瑾娘,若是我们下辈子还能遇着,我定娶你为妻,立此为誓。”高渐离低头又吻吻瑾娘的嘴角,将她扶起来,整理她被弄皱的衣襟。
车停了下来,他们听到车外尹厂长同一个声音陌生的人交谈。
“仲芈,久等了。”
“多劳尹大人,下官未曾远迎,哪敢称等。”
“我的信你已经收到了吧。”
“是的,收到了。请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安置这个旧燕国的姑娘,不会亏待了她。她也懂音律,简直太好了,燕宫里现在就缺这样聪颖的宫女呢。”
尹大人冷冷一笑:“少给我说这些。这姑娘是和乐师冯襄一道来的,难说陛下会不会召见她。等陛下要人的时候,你可别给我拿不出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霁何虹
有人将瑾娘搀扶下车,她抬头看了看咸阳的天,蓝得人心里发寒。她的面前站着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多身着白袍,也有穿青蓝短袍,下系白裙的。她头晕目眩,也分不清楚这几人,除了尹厂长,俱是陌生的脸孔。
随后,尹厂长森然一笑,教人取了一物交给瑾娘。
白布包裹的,她父亲赠予她的那把筑。另有一只埙,是高渐离在方城的市集上所买给她的。瑾娘抱紧了怀中的乐器,就像攥住这咸阳城中所有的念想。
一个头冠很高的瘦弱男人对瑾娘点点头,叫了声:“叔宋,我名仲芈。”瑾娘一怔,才知她姓宋,叔宋也是她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她竟有了这么多的名字。
她讷讷愣了一会儿,双手抱着琴,才躬身下去道:“见过大人。”
尹厂长道声别过,转过头,大步走到车厢之前坐下,拖长了音调:“向西继续行,去咸阳宫。”
马夫一甩鞭,车轮又碌碌转起来,直轧到瑾娘心上一般。她回头去望,黑色的车厢在视线里逐渐化为一个小点,越来越远,直到看不着了。想来同样的,高渐离也看不到她了。
他们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相见。
仲芈却打断了瑾娘这般伤感的想法,尹厂长一走,他的语气就变得趾高气扬起来了。
“季姬,你好好教这姑娘规律。如今这是皇宫,不比他处。冒犯陛下,整个燕宫的人都要死。”他甩了下衣袖,“会击筑是最好了,让沐过来,教她些曲子。”说罢,转身上了燕宫台阶,似是不耐烦再停留此处。
两名蓝衣女子过来搀她,从台阶旁的侧门进宫里去。一名年纪稍长,有三十来岁,是为季姬,名字叫“荑”,主管燕宫之内宫女事务,另一名有二十多岁,名为沐,宫女会琴艺曲歌者,皆编入所谓燕宫之乐府,由她来统管。
而仲芈,便是这燕宫之总管,是宦官,宫女都管他叫“仲父”。瑾娘暗想,吕不韦自称秦王仲父,触怒始皇,为何这太监也敢让人叫他仲父?却没敢问出来。
姬荑和宫女沐将瑾娘引至宫中。这燕宫在瑾娘看来空旷而阴森,毫无人情味。装潢华丽冰冷,天光从窗子照进来,大殿中飘拂的红蓝色帐幔添些凄冷气氛,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比起她家里酒馆楼上那条低窄的走廊更觉得压抑。
“这是照咱旧燕宫所建,几乎一模一样,”姬荑叹道,“不瞒你说,公子丹是我表兄,我熟悉燕宫每一处。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也分不清楚是秦是燕。日子也就这样过吧。”
原来姬荑竟是燕国的公主。瑾娘不动声色,姬荑请她在庭上坐下,宫女沐接过瑾娘的东西,先退下去了。
姬荑收起些许伤感,板起脸来,开始对瑾娘讲起这宫里的规矩。如何说话,如何跪拜,见到公子当如何,若有幸面圣又当如何,瑾娘一一记下。因为燕宫素来是始皇冷落之地,所以除了些必要的礼节,倒也算自由。瑾娘会击筑,姬荑又把宫女沐叫过来,编其名入所谓的燕宫乐府。
燕宫乐府有宫女三十六人,大多是貌美的歌舞姬,会奏乐的倒不多。宫女沐安顿好瑾娘后,便嘱咐她道:“好生击筑,总有一天会用上的。”
宫女沐姓公孙,督亢人(荆轲刺秦时所献的地图便是督亢地图),会鼓琴击缶,亦善歌舞。她为人宽厚慵懒,只听瑾娘随意击了几个音就点头称好,打发另一女琴师去给瑾娘安顿下处,她自己伏在琴案上打瞌睡。
这女琴师名叫阿瑞,自称姓嬴。她约二十岁上下,十分活泼。阿瑞边抱怨宫女沐太懒,整天就知道睡,边热心帮瑾娘把铺盖铺在她的床褥旁边,又张罗着烧水给瑾娘擦洗,让她换上宫女所穿新的白色深衣和青蓝色罗裙。
打扮一新的瑾娘,阿瑞瞧了直称好看,引她去宫内的铜镜前去看。
秦朝时铜镜还是稀罕物事,瑾娘好不容易能照到镜子了,不由在镜前流连许久。瑾娘的确是美人,穿着宫装时,更添些端庄从容,只是大约揣着心事,眼波流转之间,便含了些忧郁,有如烟雨迷蒙之时的江面。
阿瑞在一旁惋惜地叹口气:“只可惜,再漂亮,若是不得陛下之幸,也只能闷死在深宫之中。”
瑾娘倒不以为意。她盼的,只不过是陌上斯人回首一笑,然后对她说:“瑾娘,我教你击筑。”
高渐离……
只要一想起高渐离,瑾娘就十分失落。她想,她真的是爱上高渐离了。她没有机会挣扎,也没有余地选择,就这样爱上一个人,不论贫贱,不计后果。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燕宫中的人待瑾娘倒还都不错,起码没有故意刁难纠缠的。到夜间锁了宫门之后,宫中不知为何一派阴风惨凄。偏生到晚上睡觉时,阿瑞还要凑到瑾娘耳边讲鬼故事。她说这怪风是燕宫以前死去的宫女无脸回乡,在宫里徘徊。
“这里以前死过人?”瑾娘问道。
“可不是吗。大概受不了宫里的日子吧,过来没多久就从复道上跳下去了呢,我亲眼看着的……摔死的人,其实没流多少血,偏偏就死了。对了,你知晓燕宫复道在哪吧?”
瑾娘本来想说她连复道是什么都不知道,偏生脑海里此时跳出来《阿房宫赋》中的一句来:
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阿瑞笑得颇有坏心眼:“她生前可就是睡在你现在睡的地方呢。”
瑾娘一惊,觉得被窝里似窜出飕飕冷风,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也许这阿瑞对她的好,也不全是善意的。
第二日清晨,姬荑带着瑾娘拜见燕宫中三位夫人。分别是一名美人,一名良人和一名少使,三人都姓姬,乃是燕国女眷,燕国国破后被掳至此,名分上是始皇嫔妃,却从未被幸过。
可能是在这阴森森的燕宫待了太久,人多少都有点变态,瑾娘觉得这三名嫔妃神神叨叨的,要么是枯瘦的爪子紧攥衣裙,不管来人是谁,都瞅着冷笑,要么是在腿上放张没有弦的琴作势在弹,或者眼神发直,口中念念有词。
想不到这燕宫,也是个神经病院。
瑾娘忧心高渐离,也曾悄悄向姬荑打听过。姬荑道,这陛下不远千里请过来的乐师,多是先安顿在咸阳宫附近,休整几日,练练琴,才进宫面圣的,哪有一过来就立刻送到宫里去。
也就是说,高渐离现在还没有见到秦始皇。但这不代表下一刻,始皇不会召见他,也不代表下一刻,高渐离就会有杀身之祸。
瑾娘的心就像悬在半空中一样,总也放不下去。她又无事可做,只得天天在阁楼上练琴。她触摸筑弦时,就像碰着高渐离的指尖;琴声响起,她仿佛在乐声中看到高渐离的笑容,好像也就没有那么想念他了。
以往古静拼命作曲是为了赚钱吃饭,如今倒不愁吃穿,她才发现,音乐竟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一头栽进去,她什么都可以得到,也什么都可以失去,丝弦一响,她可以忘怀过去,也不必担忧以后。她拨着筑上的弦,直拨到指尖被割伤流血,也未曾停下来过。
偌大咸阳城,只有当她的筑声响起时,她才觉得,自己和高渐离是在一起的。尽管彼此不相见,心意却彼此想通。
弦音寄情。高渐离,高渐离,高渐离……
古静就是这样的性子,一旦投入做什么事情,就整个人都扑了进去,不猝死不罢休。燕宫里的宫女闲散惯了,看这新来了琴女昼夜不息地练琴,倒都有点大惊小怪。
她不是单纯为取悦谁而练琴。只是因为揣着最不测而卑微的信念……瑾娘除了一张筑一个埙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想要救高渐离,也只有靠这两件乐器了……
如是过了四五天,瑾娘自哀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高渐离了。这日清早,她正用筑拨弄着《风居住的街道》,却听得楼下有车马之声,最后停于燕宫之前。想是宣旨来的,多半和她没有关系。瑾娘也懒得下楼,就停下筑尺,静静在阁楼上等着。
不多时,她忽然听得匆忙的脚步声,原来是宫女沐快步走上来,满面惊惶。
瑾娘兀自奇怪,沐向来是恨不得长到榻上去,为何今日这般慌张,跑得连木屐都掉了一只。
沐见到瑾娘犹持着筑尺,上去便扯她衣袖。
“瑾,你快些收拾,弄齐整一些。”沐上气不接下气,话都快说不清楚了。瑾娘还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仍跪坐不动,沐索性直接拖起她来。“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陛下宣燕宫乐府进宫。宫里新来了个燕国乐师,说是叫冯襄。今天是他献艺,我们做伴,三公九卿都会来!”
瑾娘手中的筑尺掉到了地上。进宫……冯襄……她的手心里不知不觉已经全都是汗。思君致千里,她又能见到高渐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姬荑是姓姬,名荑,排行第四,所以也叫季姬。
同理瑾娘也可以叫仲宋或叔宋(据说男女分开排,但他家就三个娃,而且仲宋似乎没叔宋好听?)
瑾娘的嫂子叫孟姬也是因为姓姬,庶出的大女儿为孟,跟孟姜女是一个原理(喂)
☆、金钥玉珂
瑾娘手里抱着筑,挤在咸阳宫派过来的车上。燕宫乐府里三十七人,挤满了三辆马车,届时齐奏起来想必也是十分壮观的。然而当瑾娘觑见车内许多宫女满头都是冷汗,神色惊惶,甚至抱在一起小声哭泣。起初她还想,不就是被召进宫,至于这么激动么?后来她才了悟,原来这三十多人中,不乏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宫女沐与瑾娘同乘。沐倒是看得开,倚着车壁闭目养神。或有小宫女低泣问她:“沐姐姐,我们只会歌舞,不会鼓琴。当如何?”
沐连眼睛都不睁,懒洋洋答:“欺君乃重罪,我们一个都别想活。剖腹挖心坑杀而已,死了倒还干净,谁让你们平时偷懒,不好好练琴。”
那几个小宫女被她一骇,越发惊恐,哭都哭不出来。瑾娘在心里默默给公孙沐比了个中指。
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在一处宫阙前停下。瑾娘听到车外有人说:“冀阙已至。”
冀阙是咸阳宫正殿之外的门阙,檐顶近十米之高,阙前是条大道,两侧每隔数步有一侍卫,兼立黑色旗帜。其情其景与电视剧中所见差不多,当人身处其中,更有一种压迫之感。
荆轲曾经也镇定自若地走过这条路。想必高渐离也走过,不知道他踏过这里的土地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瑾娘方下车,还来不及感慨几句,早被宦官拉过去,检查了她的筑和埙,又在她身上乱摸一气。
“姑娘见谅,”那宦官低声道,“这是为防有人挟兵器。”
三十来名燕宫宫女站成一排,被宦官引着走进宫去。
至冀阙之前,宫女脱鞋进殿,又被引至角落的殿柱后跪坐下,乐器放在一旁。众人皆低头静候,瑾娘也只得以眼睛的余光四处乱瞟。大殿空空荡荡,除了宦官侍卫,不见他人。
不多时,众公子及百官入内。瑾娘低头,只见一双双臭脚丫子从面前走过。宫女纷纷俯身行礼,可能是因为始皇未至,众人气氛稍为轻松。她听见有人在议论。
“不知这乐师是多大的来头?”
“名声都传到陛下耳中去了,定然不凡。”
“二位说得没错,到时候或许更有趣事发生。”第三人的语气阴阳怪气,满满都是恶意。竟然是尹厂长。
瑾娘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却不敢抬头,也不敢乱动。忽然听到殿外有人高呼:“见过陛下。大秦之数,万世恒昌!”顿时殿内所有人纷纷起身,再度叩头拜倒,“陛下”之呼声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要落下来了。
瑾娘心头大震,她伏在地上,无法贸然抬头,却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与敬仰。
千古一帝,秦始皇。在此之前,瑾娘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嬴政。
一双黑履在众人簇拥下从瑾娘面前踏过去。估计那不是黑鞋,而是黑袜子……瑾娘方才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