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几名守关回来大臣,所以他们要做好准备。因为只是君臣小酌,并没有召许多乐师伴乐。总之此事与瑾娘无关,她亦不关心。
她只关心高渐离。明知孤注一掷,瑾娘还是快步往高渐离的住处走去……如果自己真的没法改变高渐离的任何决定,那就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君心我心,至死不忘!
瑾娘低着头只顾走路,却不慎撞着了个人,她急匆匆说句“抱歉”便要走过去,未料被那人扯住了袖子,拦住去路:“瑾妹妹,你要去哪里?”
那人正是阎翩翩。瑾娘心里焦躁,又不敢跟阎翩翩翻脸,咕哝道:“去厕所。”
阎翩翩笑了:“瑾妹妹,你是要去找高渐离吧?你去的可真不是时候,陛下召他在殿前击筑,伴楚姬之舞。”
“什么?”瑾娘嗓子发干,手指颤抖。
翩翩似乎是奇怪她反应为何这么大,看了她一眼才说:“楚地送来的那两个贱|人善舞,楚国的乐师却不怎么样,陛下便命高渐离练习楚调,是以伴奏。今日他还邀请了几名将军文臣共赏歌舞呢。妹妹,你伤心什么呢?难道是高渐离把你骂成那个样子,因此你伤心?我看他是患了疯症,你不必太介怀。”
她拖着瑾娘在走廊一旁的栏杆前坐下,瑾娘觉得浑身都像是失了力气,甚至连去猜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想不出来。
“陛下宴请了何人?”瑾娘问,声音颤抖。
“应该有几名公子公主,还有丞相,王将军等,估计有十人吧。”翩翩掰着手指头说,忽然又笑了,“瑾妹妹,别哭丧着脸。不就是陛下专宠那两名楚姬吗?总有她们哭的时候,到时候就看吧。”
“姐姐说的是。”除了这句,瑾娘当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们坐了一会儿,瑾娘感觉身上好像有点力气了,也不再心神不宁。也许高渐离还没傻到就拿灌了铅的筑去击始皇,而且刺秦这事也是有概率的,太史公虽然记载高渐离刺秦失败,说不定这次不一定失败呢……
可是,就算高渐离他成功把嬴政打成了脑震荡,他还是难逃一死……
高渐离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他只想着死去的荆轲,可曾想过她宋瑾?燕国国仇固在,此时再报又有什么用?可是这样,才是她的高渐离啊……瑾娘闭上眼睛,让夜色掩住泪光,她说:“我累了。”
翩翩体贴地道:“累了就回房歇息吧。”两个人起身,沿着走廊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甘泉宫那边传来不小的动静,似乎有大批的禁卫军在往那边赶,无数火把组成一道光河,在夜色中十分显眼,气势慑人。
翩翩刚疑惑地问了句“怎么回事”,忽然有宦官从走廊彼端狂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他看到翩翩,拖住她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不好啦!阎夫人,不好啦!”他喘了好几口气,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宴席上,乐师行刺陛下!未能得手,被杀啦!”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一点都不虐,下一章也不会虐
☆、薄晚西风
中秋方过没多久,嬴政在甘泉宫中设简宴以招待丞相李斯,将军王贲等人,席上还有几位他喜爱的公子。因为所谈的事情多少不愿让不相干的人听去,他并未叫许多宦官琴师伺候,阶下之人除了高渐离,也就只近来宠爱的两名楚姬了。
酒过三巡,君臣相谈甚欢。高渐离奏起楚乐,两名楚姬随琴声翩翩起舞,甚至走上台阶来,在嬴政案前曼舞,双眼流波,煞是动人。一曲之后,高渐离又改奏秦风,筑声激越,听来有如身在战场。武将如王贲、项少龙者,亦受曲声感染,不觉被其吸引。
李斯说:“陛下虽矐其目,却未损其志。”
嬴政道:“有志更好。朕就怕他失了志,击筑也索然无味。”在他看来,一个燕国遗民,就算是荆轲旧识,终究也只是名乐师,瞎了眼,又能怎样?
甜酒入喉,暮色越来越深,点上灯烛后,一切都笼罩了层暧昧朦胧的色彩。女人的衣裙窸窣夹在着环佩叮当,脂粉香气令人眩晕,筑声仿佛是这缭绕华美宫室间的熏香,令人眩晕。嬴政兴致很高,甚至离席走下阶来,凑近高渐离去听他的筑声。
“今日不知为何,你的筑,声音有些低沉。”嬴政对高渐离说道。
高渐离在咸阳宫中伺候也有两年多了,嬴政自认为对他的脾气还是了解的。不过是懦弱的贪生怕死之徒,些许有点士人的傲骨,又喜欢音律,这种人不能委以重任,只适合留在身边侍奉。
“心沉,故声沉。”高渐离回答。他的眼睛看不见嬴政,但是却仿佛是在觅着嬴政的方向,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显得有点古怪。
李斯离席,跪在案边说道:“陛下,乐人乃是六国之人,恐会伤及陛下,请离他们远些。”
嬴政不悦,喝道:“退下!”他凑近高渐离。乐师分明是在奏一首楚国小调,调中却又金戈杀伐之意,让他有些好奇。高渐离也似猜透了嬴政的心思,微笑道:“请陛下靠近来听。”
嬴政又走进了两步,他几乎和高渐离是面对面了,甚至能听得到乐师的呼吸声,连沉闷的筑弦颤动声都掩藏不了的他的呼吸声。嬴政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什么名堂,正想要开口询问,忽然只见高渐离扔了筑尺,双手搬其筑来,对着嬴政的方向,用力一砸。
筑未击中,落到地上,哐当一声巨响。这声音让整个宫中霎时间都静默住了,宾客手中的酒樽落下,美酒泼在地上。嬴政反应迅速,连连向后退了数步,筑弦断之声细微,琴板裂开,露出里面黑色的铅块来。
铅块沉重砸在甘泉宫地板上的声音,让嬴政的心脏都随之震了一下。所有这一切几乎是瞬间便发生了,如匕首划破所有歌舞升平的锦缎,一切戛然而止。座上宾客愕然向阶下看来,那两名楚姬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直往嬴政的身边跑过来。
座中有好几名武将,急忙都跑到阶下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携带武器,但徒手制服高渐离也并无困难之处。大批的禁卫军涌进来,所有的刀锋剑尖都对准高渐离,只待嬴政一声令下,便让他身首异处。
嬴政喘着气站稳,面容阴骘,打量着被王贲等人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高渐离,他的手臂被拉脱臼了,以一个很不自然的角度被拧在背后,脸疼得扭曲,看起来依然带着笑一般;纵然如此,乐师的面容依旧俊秀,却让嬴政恨不得拿刀将其毁去……这张脸,似乎和几年前血染殿上的荆轲重合,但他只是个乐师而已……为什么就连这样一个瞎眼的乐师也要杀自己?
六国之人,高渐离是燕国人。他根本就不应该信任六国的遗民!只恨不能将那些心存不满的人尽数杀去,才留得今日这般狼狈。嬴政越想越恨,就像是走路时被石头绊了一跤,虽然没有受伤,心里却恨得直痒痒,只想把那石头化作齑粉。
两名楚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直往嬴政的怀里躲。嬴政正想把软玉温香搂在怀中,转念又想,她们俩也是六国之人,是楚国的美女。瞬间,柔若无骨的美人也成了沾满毒药的蛇蝎,窥伺着,要取他的性命。嬴政一拂袖,将两名美人都推到一边去,也不管她们的痛呼和委屈的低泣,双眼只紧紧盯着高渐离。
赵高快步走上前,及时地扶住了嬴政。嬴政靠着赵高,仿佛才堪堪回过神来。他是天命的皇帝,一个刺客同党,瞎眼的乐师想要杀他,何其可笑。他抚平了狼狈后退时被弄皱的衣襟,恢复了冷静沉着地模样。
“先问清楚,他有没有同党?”
“陛下,依臣来看,高渐离应当是秉承荆轲之愿,故为此事,想来也没什么同党。不若把他在宫中的几名同乡,无论男女老幼,全杀了就好。”李斯走下台阶,泰然自若地说着。
赵高把目光朝胡亥瞟过去,这孩子面无表情,他并不打算阻止李斯的决定。说是高渐离在宫中的同乡,其实也就宋瑾一人,如果杀了她,胡亥还可以再用李代桃僵之计,这孩子对那名女乐师的执念不可谓不深。
高渐离纵声大笑,只是那声音被压在胸腔里,听起来格外沉闷:“赵政,你是独夫,你这天下根本坐不住,不消我杀你——”话没说完,王贲往他头上踢了一脚,高渐离的嘴角流出血来。嬴政见惯了血,此时不觉有些恍惚。
“同乡……他的同乡在咸阳宫中有哪些人?”嬴政没有去问赵高,而是问另一名主管后宫的宦官。
那名宦官说:“只有靖夫人一人。依仆看,她是名女子,应当不知此事。而且在几天之前,高渐离每日对靖夫人谩骂不止,想来两人关系并非有多好——”
嬴政迟疑了片刻,赵高便凑上前对他说:“陛下,此事存疑,您看是否要先弄清楚,高渐离是否有同谋,这些铅块又是哪里来的。”
嬴政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出神地盯着甘泉宫的房梁,又望向高渐离沾满鲜血和尘土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朕不杀阿靖,把她贬到燕宫去,现在就把她送过去。朕不想见她。”
掌管后宫之事的宦官应了一声,嬴政忽然又叫住了他:“高渐离筑中这些铅是从哪里来的?”那宦官说不出话来,额头上汗如雨下。不待嬴政说话,赵高率先发难:“这么大的事情,卿都说不清楚。高渐离一个盲人乐师,怎么可能弄到这么多铅!把与这有关的人全给我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出来为止!”
胡亥在阶上说道:“何必要问,白费力气,全都杀了!”他的声音尚有些稚气,然而回荡在甘泉宫中,竟也让所有人噤声,觉得脊背发寒,就连另外几名公子,胡亥的哥哥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静默了片刻后,嬴政挥挥手:“按亥儿所说的去做。”
赵高又问了句:“那高渐离该如何处理?”
嬴政和赵高个头相当,然而当嬴政看向赵高的时候,却颇有居高临下之感。赵高低头,唯唯诺诺道:“是下臣糊涂,下臣这就去办。”
他看向胡亥,见对方依然坐在阶上,手按在腰间,轻轻对着他一点头。
黑色的大鸟掠过宫殿的房顶,不知道是不是乌鸦。黑鸟在甘泉宫的殿顶立了一会儿,似乎被其中传来的动静所惊吓,又飞了起来,直向冀阙那边飞去了。
消息从甘泉宫那边传过来,口耳相传,越说越离谱:“高渐离在筑中灌了铅,去行刺陛下,被当场肢解在甘泉宫中!”灯火一一点亮,天穹依然是暗色的。
瑾娘抬头,她只看到几只飞鸟飞过去,飞向咸阳宫之外。天地仿佛都在旋转着,瑾娘站不住,倚在一边的廊柱上。也许是腰带束得太紧,让她喘不过气来。深秋的风很凉,却也夹杂着血腥的气味。
她不记得是怎样被一群禁卫军抓住,丢到车上,车轮粼粼,不知道驶向哪里去了;她也不记得阎翩翩对她嘱咐了什么,在一片混乱中是否又看到赵高别有深意地笑容。瑾娘只知道,高渐离死了。史记中记载着他最终会死,他确实也死了,瑾娘花了三年,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成全了又一段刺秦悲歌。
瑾娘不知道车是要开到哪里的,也许就是到一个荒山野岭,然后把她杀死在那里的吧。毕竟她和高渐离关系非同一般,按照秦朝残酷如斯的连坐制,她肯定难逃一死。瑾娘叹口气,眼泪流不出来,冷汗也流不出来,她巴不得自己也能死去,这样好歹就去陪高渐离了,陪着她爱的男人,不枉穿越来了秦朝这样一遭。只愿黄泉之下,琴瑟和鸣。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马车停在燕宫之前,瑾娘被人拖下车的时候,再度见到仲芈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即使在夜色中,也看得十分清楚。果真风水轮流转,一朝回到解放前……瑾娘千算万算,最终还是到了燕宫。
作者有话要说:
☆、梧桐清霜
在瑾娘听闻高渐离刺秦之始,她便已经有了死志。不可生同衾,但求死同穴,有缘无份,那就期待来世。
她在燕宫里像行尸走肉般,只琢磨着如何能自杀,轻轻松松了断了性命,去另一个世界与高渐离相会。然而姬荑却看她看得紧,说是有人嘱咐过她,多盯着瑾娘,以防瑾娘一不留神就寻了短见。至于谁这么无聊,就不得而知了。
只要瑾娘一想到高渐离举起筑扑向嬴政,灌满铅的筑却又颓然坠地,而他血溅甘泉宫中的景象,她就觉得心脏被揪紧了,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不击筑,不梳洗打扮,整日整夜躺在榻上,却始终无法入眠。
刺秦是高渐离一意孤行,她应当去恨高渐离,可是她恨不起来。
瑾娘回到燕宫的第三天一大早,被公孙沐给拖了起来。公孙沐絮絮抱怨着燕宫中别人都不肯做事,光把苦差事交给她,一边打来水,那着布巾濯湿了,往瑾娘脸上乱抹。
“何事?”她也懒得睁眼,索性就任由公孙沐折腾。
“有人要见你,车就停在燕宫之外,想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公孙沐为瑾娘擦了脸,又拿起篦子去梳她乱蓬蓬的头发,“我说你这进了趟宫,倒是惹来了不少的事。”
瑾娘苦笑:“我也不想这样。”
公孙沐叹息了一声:“若人都有选择的余地,谁不愿意称心如意呢?”她为瑾娘将长发梳顺了,本来想要挽个发髻,想了想说:“罢了,如今也不敢称你是夫人,就这样散着头发吧。”
瑾娘下楼,果然见一驾装饰简陋的马车停在燕宫前的树荫下,周围都用黑色的帐幔罩着,只有马夫站在车下。瑾娘有点慌,转头去问公孙沐:“这是要把我带去哪里?”
公孙沐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是上车吧。”
瑾娘冲着天空默默翻了个白眼,牛皮糖不管甩到哪里都是牛皮糖,甚至可能进化成口香糖不管不顾粘过来,该来的怎么都躲不过。车夫在一旁不住催促,瑾娘别无他法,只得上车。
胡亥坐在车中,他穿着件黑色的外袍,颈前挂了一串海贝编织的装饰物,没有束冠,见瑾娘上车,也不多理他,只命行车。
车行一路,两人始终无话。胡亥表情严肃,不去看瑾娘,只盯着车厢中的某一点,甚至连半丝笑容也没有,仿佛与他同车的不是瑾娘,而是一只霸王龙。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车在咸阳城中一处宅院前停下,瑾娘猜测,这大概是胡亥的私宅。
胡亥下车,她在后面跟随着,从私宅侧门中进去,七绕八绕,拐入了个别院。瑾娘望着胡亥的背影,十二三岁的男孩好像个子蹿起来特别快,胡亥几乎已经与她同样高。也许再过两三年,她就要仰视胡亥了。
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因为时至深秋,叶子已经落尽了。树下摆放着坐席,胡亥入席坐下,示意瑾娘坐到她身边来。
这时候,胡亥才正眼去看瑾娘,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奇异的笑,让瑾娘心中惴惴不安。她不明白胡亥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度假play吗?那胡亥为什么又是一副瑾娘欠了他钱的德性?
两人入席坐定后,胡亥才拍了拍手。很快,两名强壮的家丁挟持一披头散发,大呼小叫的女子走进院中。瑾娘猛地坐直身体,睁大了眼睛,这名女子竟然是荷华。
当时她从胡亥在终南山中的别墅逃出来,也多亏了荷华给蒙嘉传信。虽然证据能被销毁的已经尽数被瑾娘所销毁,但荷华这个人证落在胡亥手里,瑾娘恐怕也要倒大霉吧……
正想着,就听见胡亥那边冷声说道:“主人之前,奴仆吵闹不止,当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