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瑾娘“死而复生”的事情,解释起来也着实是件挺麻烦的事。瑾娘没打算把胡亥给卖出去。原因很简单,嬴政和胡亥是父子,不可能因为瑾娘一个小小乐师就反目,她自认为还没有倾国到貂蝉的地步;如果蠢到把胡亥供了出去,就算会让胡亥不好过一段时间,她也会分分钟被赵高给弄死。而且胡亥终究是要做秦二世的,瑾娘得罪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不知不觉间,她也学会了步步为营,每下一步棋,都要小心算计。
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深埋于心的高渐离,她已经说不清楚。初心已改,再提当初,似乎也没用了。
于是她只得编造了一番说辞,说是那日宫室起火,她被仙人所救走,住在终南山中,因为不识得路,故半年一直没有回宫,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始皇。整个事情被她说得玄而又玄,如云里雾里,加上旁边有赵高帮腔,火灾一事总算被圆了过去。只是可怜胡亥,赔了座房子(始皇派人去查这房子的主人,查不出来,便没收了),又赔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回首绿波
世事实在难测,这是瑾娘最新悟出来的道理。她在咸阳宫里呆的好端端的,忽然就被劫了出去,困在终南山中;正当她以为只有直升机出动才能救她时,她却又被始皇抱在怀里,返回了咸阳。而发生这一切,不过只半年多的时间。
瑾娘依然住在旧的宫室中。那里虽被大火所焚,但由于扑灭及时,梁柱并没有损毁,加以修缮后还能住人。瑾娘站在房中,抬头望着被火熏成黑色的房梁,百感交集。
此次失而复得的事情,反而让嬴政变得对瑾娘珍视起来。他批阅奏折的时候,也不让瑾娘
跪坐在阶下,而是坐在他身旁击筑,听至高兴,他还会摇头晃脑跟着哼唱;在曲子中间的停顿时,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
简直……就像是对待某种宠物。
有时另有乐师在阶下奏乐,他就让瑾娘停手,对瑾娘讲述东巡的种种事情:“朕在泰山封禅,召齐鲁儒生博士七十人商议此事,无奈这群竖子实在可恶,难以成事,故朕绌退他们,以秦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以证,碑文是丞相所书。上天感应,出现五色祥云。”
瑾娘听着,眼睛却往阶下瞟去,高渐离跪在那里呢。在咸阳宫里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高渐离虽没见胖,却白了不少。他身形颀长,穿白袍而捧琴走在廊下,远远看去,像个儒雅的读书人。
如今他已熟悉这里的走廊复道,不需他人搀扶。当瑾娘坐在嬴政身边,抬头望着高渐离在阶下看似自得其乐地调弦时,嘴边露出些笑意,却忽然又觉得铺天盖地的酸楚和绝望将她席卷,几乎喘不上来气。
自古薄幸帝王家,这话拿给嬴政也适用。瑾娘返还咸阳宫一个月后,从楚地送来两名美人,是为姐妹,千娇百媚,勾人心魄,又善歌舞。瑾娘曾亲眼见过这姐妹俩,几乎都要以为两人是飞燕和合德了。
果然,瑾娘不再受嬴政独宠。她在殿前击筑之时,嬴政的目光自然更易受随乐声翩翩起舞的两名美人吸引。瑾娘虽谈不上失宠,也被冷落不少。大小楚姬还使坏,跟嬴政进言,说瑾娘的所击的筑曲太过古怪,要她们楚国的乐师伴奏才行,嬴政盛宠姐妹两人,当下把殿下奏乐的乐师全换成了楚国人。
如此,瑾娘反而得了闲,天天在宫闱内闲逛。因为“逮乎火而死”又莫名其妙回来之事,宫中之人都觉得妖异,与她相熟的宫女统统装不认识她,不肯同她说一句话,颇让瑾娘哭笑不得。
既然没有宫女肯理她,那还是去骚扰高渐离吧。瑾娘曳着长裙走进高渐离栖身的房中。他本来捧着琴不知道鼓捣什么,听到脚步声,匆忙把筑往地上一放,掩饰地拨了几个音。
“先生无须慌张,我是瑾娘。”她说着,走到室内,寻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高渐离先是沉默,像尊雕塑一般在那坐着,仿佛是无声的逐客令,见瑾娘不为所动,他叹口气,语气温柔地问道:“这半年多来,你过得怎么样?”
瑾娘说:“胡亥公子对我很好。”
高渐离蒙着阴翳的眼珠向瑾娘这边方向转过来,手似乎因为紧张而蜷曲,触到了琴弦:“他对你很好,你为何还要回来。”
瑾娘答道:“因为我还想要见到先生。”
高渐离长长地叹息,那叹息声之长,都让瑾娘讶异了,原来高渐离肺活量这么大。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赵高没有为难你吧?”
“他要是为难我,我断难以活到现在。”高渐离冷冷地说,“叔宋,为何是你?你又为何总要缠着我?”
瑾娘讷讷不知道说什么,高渐离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于盛气凌人,然而他脸上那般痛苦的神情,却是瞒不过瑾娘的。
“当日荆卿在易水边与我践行,我本欲与他共成刺秦之业,只是他已有秦舞阳,我便答应他,若他刺秦不成,便由我代他完成……”高渐离说着,手下有一下没一下拨弦,声音尖锐。
“可是,是我先怯了。荆卿死后,秦兵大肆搜捕他的门人。那些秦兵凶悍强壮,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呢?我只好跑了,躲了起来,躲到宋子城,你父亲的酒馆中。”高渐离曲风一转,又成娓娓倾诉。
“谁料我会遇见你?你摘桃花赠我,你在城外候我,你说要同我学击筑……每一句,我都记得。瑾娘,我本差点就忘了易水边上对荆卿的承诺,可是天意又让我到了赵政的身边。我恨他,他杀了荆卿,灭燕国,弄瞎了我的眼睛,甚至连你……”筑声变得杂乱刺耳,让瑾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瑾娘,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却听得很清楚。我知晓他对你所做的事情,不然你又从哪得来的夫人。这不怪你,只怪我。这些仇都是一定要报的,胡亥把你带走也好,有人照料你,我就没牵挂了。我本来想这次赵政东巡回来我就动手,可没有想到,你却随他一起回来了。瑾娘,是不是我欠了你什么,不给你还清楚,我就连走都没法安心走?”
高渐离问着,手下拨弦动作越狂,砰的一声,弦断声停,他才忽然悟到了什么一般,颓然停下动作来,垂头静默。
“先生不要做傻事。”瑾娘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陛下身边多少侍卫你可清楚?你看不见,你又如何能一击得手?就算他死了,荆卿也不能复生,燕国也不能复国。”
“我知道,瑾娘,我都知道。”高渐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笑容,“可是我就要这么做。明知做不到,还要这样做。这些天里,我眼前一直都晃着他们的脸,荆卿,樊将军,还有那些燕国的士兵……瑾娘,你过来。”
瑾娘挪过去,高渐离抱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贴在他肩膀上。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整个包裹着瑾娘,秦宫的冰冷并未让高渐离的心也一样便冷,在他的怀中,瑾娘忽然想要落泪。
她本来要嫁给这个人的,而且她也爱这个人啊……
高渐离附在她耳边低语:“瑾娘,你听我说,胡亥公子若对你有情,你就依附于他,最起码,能好好活着。这就算是告别了吧……”
“求你不要这样……渐离。”瑾娘的眼泪流下来,落在高渐离的手上,她做着最后的尝试,“不要这样,我不希望你这样,我们都活着,好不好,好不好……”
高渐离依然古怪地微笑着,他没有说话,却有一颗眼泪从眼中划出来,掠过他的脸庞。
瑾娘使劲摇头。她明明知道高渐离要去赴死,却不知道如何扭转这一切,甚至在这种时候,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掉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她失去了一切,换来始皇身边一个夫人的名号。
这个晚上瑾娘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她在高渐离温暖的怀抱里,却又觉得被扔在极寒的冰窟之中。深秋的夜晚很冷,高渐离的体温让她觉得温暖,但是这种温暖一点点在夜风里消散,无能为力。
瑾娘忽然想,整个世界好像都抛弃了她,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是穿越过来的,可是她还留在这里。
第二日,发生了一件很kuso的事情。瑾娘走在廊中时,偶然碰到了高渐离。高渐离并没有宦官搀扶,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先恭敬地问:“是靖夫人?”得到瑾娘肯定的回答后,他又不说话,依然站在那里。
瑾娘与他擦肩走过,刚走出没十来步,高渐离忽然站在那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再细一听,指名道姓地骂着瑾娘,而且话语极为刻薄。
“不过是山野粗鄙女子,父兄沽酒度日,也妄想爬上夫人之位。更不用说是个不安分的,自以为会击筑,整日尽击些不成调的曲子,竟然也想学妲己,妹喜之流,真当自己有多美……”
瑾娘诧异回头,那是高渐离吗?还是他吃错药了?廊中人多,高渐离又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不一会儿就聚过来一大群围观的,议论纷纷。许是知道人来得多了,高渐离越骂越来劲,恨不得把瑾娘的户口本都拿地图炮轰一遍。他越骂越上瘾,骂完瑾娘的哥哥宋康,又开始骂她远嫁的姐姐瑶娘,几乎把她家的老底都给揭了出来。
说实在,瑾娘听着这一串人身攻击,也挺恼火的,围观群众这么多,都惊异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高先生今天怎么跟被什么附了身一样。如果不是高渐离在骂,瑾娘估计早扑上去大嘴巴抽之了。
高渐离骂了一会儿,被宦官拖走了,那姓田的宦官还抱歉地对瑾娘说:“高先生今日神志有些不寻常,夫人勿怪。”
瑾娘心事重重沿走廊继续有着,也不管旁人对她指指点点,侧目而视。高渐离,你当真是下定决心让我恨你,然后忘了你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要说
☆、君心我心
白日里,瑾娘莫名其妙地被高渐离当众辱骂一通,心中纳闷不已,直怀疑他是吃错了什么药。天黑之后,她去寻高渐离,却在院门外被姓田的宦官给拦住了:“高先生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夫人请回吧。”
瑾娘分明听到房中有筑声传出来,是首楚国的小调,哪里有什么不适的迹象。
瑾娘叹口气,低声问:“是高先生不愿见我?”
田大人皮笑肉不笑道:“正是。时候不早,夫人请回。”
因是在宫中,多少都有人留意着她的举动,在此纠缠也不大现实。瑾娘无计可施,只得离开,心下惴惴不安,甚至有种审判将至的感觉。
第二天,高渐离依然站在廊中对瑾娘进行指名道姓的辱骂,直到两名宦官将他拖下去。宫中就算还有不曾听说过瑾娘名字的人,这下不仅知晓瑾娘的名字,还连带认识了瑾娘一家,这都是高渐离的功劳。
按理说,瑾娘有夫人之称,乐师辱骂是要处刑的,但高渐离为陛下所喜爱的乐师,瑾娘又压根不想管这事,竟也没人敢论高渐离之罪。只是宫女宦官都议论纷纷,瞽先生和瞽夫人之前分明关系不错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当事人瑾娘心中也大惑不解。她可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高渐离的事情,何况她为了高渐离做出多少牺牲,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她有心想去找高渐离沟通交流,对方又高贵冷艳得死活不肯见她。
第三天,高渐离骂街依旧,而且引经据典,孔子孟子庄子老子等纷纷中枪,兼之燕国方言,如果非是内容不堪入耳,并不比说相声差。
人的耐心总是有限,高渐离这样闹,瑾娘也觉得烦,恨不得揍他一顿将他揍清醒了。她寻得了一个偏僻点的地方,席地而坐,将筑放在腿上,信手击些曲子,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烦乱和恐慌。
事出必有因……
正弹着,忽听一娇媚女声自头顶响起:“这都是些什么曲子啊,真是难听死了。你说是吗,姐姐?”说罢掩口而笑。
另一女子说:“小妹,这是靖夫人,比我们入宫要早些,就是凭着筑得陛下临幸的,今日一见,果然也只能用击筑引陛下注意了。”
这两人说话都带着刺。瑾娘还想咸阳宫中谁敢这么嚣张,抬头一看,不出所料,是新近受宠的楚国两名美女。只见两名楚姬俱着五色花罗裙,身穿银泥云披,画着浓妆。瑾娘见她俩眼皮都被胭脂涂得红通通的,觉得好笑。她敛下眼睫,继续击筑,问道:“两位夫人,为何不伴陛下,倒是来这等荒僻的地方?”
小楚姬先按捺不住,咄咄逼人道:“陛下如何,岂是你能问的!我且问你,见我姐妹二人,为何不行礼?”
瑾娘手下击筑,泰然自若道:“我为夫人,进宫早你们两年,理应你们先对我行礼。”
不等大小楚姬说话,瑾娘冷哼一声:“你们不甘,就将翩翩夫人请过来评理,她说谁当先行礼,谁就向对方叩头认罪,如何?”瑾娘知道,就算楚姬姐妹俩真去找阎翩翩告状她也不怕,阎翩翩未必向着瑾娘,但绝不会向着楚姬。
小楚姬一时语塞,大楚姬反应倒快,冷笑道:“也是了,靖夫人何等尊贵又冷静的人,让乐师站在阶上去骂,倒也不气。还是你本来就与那乐师有私情?”
瑾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有人从走廊一端走过来,说道:“放肆!”
瑾娘抬头一看来人,见来人个头不高,身着黑衣,高束法冠。她认出来那是胡亥,吓得脸色都变了。光天化日之下,胡亥只有一人,不会对她做什么吧,不会吧不会吧……与其和胡亥相处,她更愿意和大小楚姬呆在一起吵架。
胡亥快步走过来,凌厉地扫了两名楚姬一眼,说道:“私下编排宫闱之事,你们可知何罪?”
两名楚姬面面相觑。因为瑾娘没有行礼,她们又是新来的,也不知道突然蹿出的小男孩是何许人,瑾娘估计她们心里想的是“打哪儿来的逗比”。
大楚姬先开口:“公子是……”
胡亥下巴一扬:“我是十八公子胡亥,你们两个又算什么东西?”不待楚姬惊慌行礼,他怒喝一声:“下去!”吓得两名楚姬哆嗦了一下,彼此搀扶,匆匆离开了。
女子衣裙曳地的声音逐渐远去,走廊此时只剩下瑾娘和胡亥两人。秋风瑟瑟,落叶飘到瑾娘脚底下。她弯腰拾起,却不敢去看胡亥的脸色。
胡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瑾娘并无打算说话,他便说道:“除我之外,无人可折辱你,宋瑾。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小孩,论智谋,论权财,你连我半根头发都不及。宋瑾,你离开我这一次,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永远离不开我,哪怕斩掉你的腿,我也要让你在我身边。”
瑾娘不想正面与他交锋,便说:“殿下何必执着若此?”
胡亥转身离开,边走边说:“你欠我的,你都会还我;宋瑾,你将永远无法背弃我。”
瑾娘放下手中击筑的竹板,隔着衣服摸上手臂的伤口,被胡亥醉酒以匕首划伤的地方已经成了疤,此刻忽觉十分疼痛。
被这件事情一搅和,瑾娘都忘了还有个高渐离在执着地叫骂。她回到居所,却诧异地见宦官田大人正在门外侯着她。
“田大人有什么事吗?”
“高先生有句话要我转达靖夫人:君心我心,至此相忘。”
“什么?”瑾娘不解其意,田大人也不说话,转身快步走掉了。瑾娘看他白色的袍服消失在走廊尽头,琢磨着高渐离所留下的这句话,越想越不对劲。
天色渐晚,秋天的夕阳从窗棂间照在瑾娘侧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宫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忙碌着,似乎是嬴政在今晚要宴请几名守关回来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