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都是一张张鄙夷的面孔,柯明江的眼睛里却只有倪胭被泪水打湿的脸。他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饱含最后希望望着倪胭,问:“雁音,你是相信老师的对不对?”
倪胭哀婉地望着他,她的沉默对于柯明江来说就像是等待宣判。
倪胭缓慢地点头,眼中充满了热泪,却努力对柯明江扯起嘴角。
那块漂浮在不远处的木板终于被柯明江抓到,他活下来了。
第七颗星,亮。
倪胭瞬间变了脸色。
“气得我都哭了。”她狡猾地勾起嘴角,流光明眸扫过之前出手打柯明江的学生们,赞:“你们真棒,这种人就该打死。”
她向后退了一步,在柯明江扭曲的目光里转身。
剩下的事?
“我这么善良胆小单纯可爱的人呀,才不要看活活打死人那么血腥的场景呢。”倪胭语气娇软,又甜又嗲。
这个话,白石头决定不接。
·
倪胭一早就来了五爷的那个四合院。她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不仅没有失约,还早起了。”
五爷淡淡笑着,问:“会洗菜吗?”
“会。”倪胭把自己的手递到五爷面前,“瞧,我今天没涂指甲油。准备和你一起下厨一起洗碗呢。”
“有人帮忙可真不错。”五爷略弯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倪胭和五爷像一对寻常的小夫妻一样,一边聊天一边在厨房里忙活。虽然两个人是第一次一起下厨,但是出奇默契。仿佛心有灵犀一样,五爷想要什么调料的时候,倪胭便恰巧将调料放在他手边。而倪胭觉得火不够旺刚想开口,五爷已经蹲了下来添柴火。
他们两个人以前单独相处时,话很少,多大数都在床上度过。而今日两人倒是说了不少话,油炸噼啪声伴着两个人的笑声。
其乐融融。
十道菜摆上桌,倪胭夸:“远山真棒。”
五爷回她一个拇指:“不敌雁音十分之一。”
倪胭笑着倒酒,边倒边说:“以前总看你喝茶,今日我们来喝点酒。”
“谢谢。”五爷接过倪胭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
辛辣的味道灌入肠胃。他的确很多年没喝酒了,对这味道已经有些陌生。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一边说笑一边吃饭。桌子上的菜肴被消灭得一片狼藉,倪胭放下酒杯,微微偏着头,将手搭在侧额,沉默地望着五爷。
五爷便也放下了酒杯,回望着她。
两个人又恢复到了往常那种沉默安静的相处模式。
许久之后,倪胭轻叹了一声,再一次问:“远山,为什么不离开萧城?”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牵挂。”五爷回答的时候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不怕死吗?”倪胭问。
五爷淡淡笑着:“我早就死了,是你让我重新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他拉起倪胭的手,认真道:“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倪胭想起来这不是五爷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当初他同意让她做他的女人时,提出的要求便是——保护好自己。
倪胭翘起嘴角,重复当日她曾说过的话——“我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还能保护你。”
五爷不置可否。
聂今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倪胭和五爷都没有什么意外。聂今既然花了心思查五爷,自然能查出这里。五爷今日回来几乎是自投罗网。更别说聂今一直派人跟着倪胭。
五爷解散手下时,便没想活。
如果他的死能帮聂今立威彻底除掉萧城丑恶势力,如果他的死能消除聂今对倪胭的介怀,他为什么要活?
死仇得报时,他便没了活的意义。他活着,只是没找到死的契机,如今赴死也算无遗憾。
聂今在桌旁坐下,扫一眼桌子上的菜,冷淡开口:“没赶上饭点,酒可还有?”
倪胭有些意外聂今的冷静,她本以为聂今一进来就要拔枪的。倪胭给聂今倒了一杯酒:“给。不过喝一杯就好,公事在身可不该饮酒。”
聂今望着倪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忽然扯起嘴角古怪地笑了一声。他早就来了,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倪胭吃完了饭,他才进来。
“为了陪我的女人吃一顿饭回到这里,五爷这是故意给我送人头。我是不是要谢谢你?”聂今望着五爷。他的目光是冷的,心里十分平静。
五爷淡淡笑着,道:“牡丹花下死是远山的荣幸。”
聂今脸色越来越冷,说:“你不过是想证明你比我更爱她,愿意为她去死。”
五爷不辩解,含笑望向倪胭。为了证明自己比聂今更爱倪胭?当然不是。五爷是个通透的人,他也足够了解倪胭。是倪胭提出要吃他烧的菜,五爷很清楚倪胭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倪胭。他不清楚倪胭想做什么,他也没有去深究。这不重要,她就算是要他的命又如何?
给她便是。
倪胭迎上五爷的目光。只是一个眼神,倪胭便知道五爷看懂了她。她不由微微扬起嘴角。
聂今看着倪胭和五爷对视,他心里怒火翻腾,又转瞬变成了心如刀绞的痛。
这不公平。
聂今眼中布满一层血丝,他抬眼看向倪胭,冷声质问:“如果我放了他,你是不是会选择跟他走?”
倪胭淡然地开口:“你是不会放过他的。”
聂今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脸上的肌肉紧绷。
是,倪胭说的没错,他不会放过五爷。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放过五爷?除非他死。
聂今起身,转身走到门口,对着院子里的兵马下令:“全部退出去!”
军队整齐划一动作整齐地离开院子,院门吱呀关合。
“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聂今转过身冷厉的目光看向五爷。他取出腰间的左轮枪,将弹夹里的子弹一颗一颗扔掉,只留下最后一颗子弹,将枪扔给五爷。
然后取出另外一把枪,同样只留下一颗子弹。
聂今扯起嘴角,笑得发冷:“赌命。”
五爷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枪,从容笑着说:“封某的命不值钱,大帅又是何必赌上这一局。”
聂今没有回答五爷,而是盯着倪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只有他才能为你去死。”
这大概是他今生最不冷静的时候。可聂今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如果他今日杀了五爷,便也同样成全了五爷为倪胭而死。不杀五爷,他不甘心。杀了五爷,是成全五爷在倪胭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好像怎么都是他输。不,他不想输。
死也不服输。
倪胭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看向聂今手里的枪,微微动用妖力看透膛内子弹,又看了看五爷那支枪里的子弹。
两个人同时开枪,两支枪都是空的。第二次开枪时,同样都没有子弹。
第三声枪响,子弹从聂今的枪口射出。
——射进倪胭的心口。
聂今猛地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倪胭的身子软下去倒进五爷的怀里。聂今整个身体僵在那里,就连举枪的手都不能动弹半分。
五爷手里的枪落了地,他跪下来,用颤抖的手抱着倪胭,问:“你不是答应过我会保护好自己,嗯?”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因为你答应了我,我才敢爱你啊!
他年少无知时不知天高地厚得罪大人物害了满门七十几口人丧命,他以为今生孑然一身再不会有牵挂,也不敢有牵挂。倪胭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他以为她是聪明独立的,他以为她会好好的,可最后她居然是被他害死的。
多可笑。
倪胭抬手,将手搭在五爷的心口,望着他的眼睛,狡猾地笑:“可我也说了要保护你呀。”
五爷阖上眼,有泪落在倪胭的脸颊。一切言语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倘若时间倒流,他是否会拒绝她?不,他不会。爱,是不可控的。
第七颗星亮了起来。
“你还是选了他……”聂今曾想过如果今日死的是他,倪胭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为了他的死永远不原谅五爷。两支枪,公平的赌局,她却从一开始就选择护在五爷身前。
心,痛啊。
倪胭转过头来望向聂今,温柔笑着,她缓缓摇头,轻声说:“他的枪里没有子弹,一颗也没有。”
倪胭看见了,看见五爷接枪的时候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把膛内唯一的一颗子弹取了出来。
五爷今日来了,就没想活。
聂今失语。
他盯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许久,忽然大笑。他输了,他不应该留在这里打扰他们。聂今转过身去,眼泪从眼角滑过,脸上却又带着笑。他又哭又笑地僵硬抬脚。
枪声在他身后响起。
聂今脚步一顿,猛地转过身去。
五爷用自己的枪朝心口射了一枪,他倒下去,忍着心口的抽痛,小心翼翼地把倪胭拥在怀里。
他轮廓分明的唇微微扯起一侧嘴角噙着笑,动作缓慢地移动倪胭的身体,让她蜷缩在自己怀里,甚至将倪胭的无名指指尖儿勾在他马甲胸口装饰口袋上——倪胭平时最喜欢缩在他怀里的姿势。
倪胭的魂魄已经离开了俞雁音的身体,她的魂魄立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五爷费力地做完这一切。她知道子弹射进心脏之后会有多痛。五爷做这些动作时,一定很痛吧?可他的脸上居然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倪胭蹲下来,近距离地望着五爷的脸。
有时候,她是真的不懂这些男人为什么这么傻。
五爷忽然朝倪胭的方向看了一眼,倪胭一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尚在人间的五爷应该是看不见她的。
许久之后,五爷慢慢合上眼,抱着“倪胭”陷入长眠。
——就像,他曾抱着她入睡的夜。
·
聂今望着没有声息的两具尸体,握着枪的手开始发抖。
这两个人,她替他挡枪,他为她殉情。那他聂今又算什么?恶人吗?他握着枪的手越来越抖得厉害。是不是这两个人以为他就不能为倪胭死?
聂今举起手中的枪,举至一半又颓然放下。
不,他不能做殉情这样的事情。山河飘零,他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他是聂今,更是聂帅。
聂今转身,决然而又木讷地离开,军靴带出沉重的声响。他是军人,他只能死在战场上。
聂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一个人不吃不喝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三日。管家愁眉苦脸地敲门。
“大帅,本来不该打扰您。但是有人送来一个盒子,说是五爷让他今日交给您的。”
听到“五爷”这个名字,聂今眸光微动。
那是倪胭的日记本。
一月十一日,星期五,阴
放寒假了。
每天看见他的机会好像又多了一点点。
开心!
想每天多见他一次,想听他喊:雁音。
一月十二日,星期六,晴
昨天晚上没睡好,总觉得想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果然呀,他今天要离开萧城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坐进汽车,很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我没问。
七月十四日,星期六,晴
他说以后不再做我长辈。
他说他在意我。
天,我以为这是梦。
如果是梦,希望这个梦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八月十三日,星期六,阴
他知道我和五爷的事情了。
他把我关了起来。
他应该不会再相信我了。
也不会再喜欢我了。
他说让我做大帅夫人,
可是怎么能呢?
不能了。
回不去了。
日记本落了地。上面染了他的泪,字迹打湿,晕成一片。
穿着军装的男人忽然放声大哭,所有的铮铮铁骨瞬间瓦解,因一个女人溃不成军,心如刀绞。
倪胭的魂魄守在一旁,等聂今的第七颗星亮起,她抬手轻轻抚过聂今的脸颊。
愿你今生平安顺遂,战无不胜。
就像倪胭的祝福一样,聂今果然战无不胜,名声越来越大,成为真正的民族英雄。然而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他牺牲了。那场战役我方军队数量是对方十倍。那是多简单的一场仗,根本没有输的可能。只待收拾逃跑的敌军,便能迎来盛世。胜利是必然的,然而我方战亡了一人,那个人便是聂今。
·
云姐又回到了萧城,大都会重新开门。俞梅香来大都会应聘,云姐看着她那张脸,即使她什么都不会,云姐也让她来了。
俞梅香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倪胭一样在大都会创造一个神话,被所有男人都捧着。反正妹妹已经死了。
然而,她显然是应付不了来大都会玩乐的这群男人们。
又因为她有一张和俞雁音一模一样的脸,那些曾经垂涎倪胭的男人们,逐渐把她当成了倪胭的替代品。终于有一天,有人想起来当初孙猛来大都会砸场子时,曾让倪胭喝了一杯下药的酒。然而没等他们看见倪胭的浪态,倪胭便被五爷抱走了。
多年前曾经的蠢蠢欲动在这些男人们心里发痒。于是,他们找来同样的药喂了俞梅香。显然,没有人会来救俞梅香。
·
这一年的清明,一个十五六的少女推着一位老人来到墓地。
“舅公每年都来看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呀?”小女孩问。
“她是我的爱人,真命天女。”阮钧皓坐在轮椅上,他望着墓碑上俞雁音的黑白照片时,眼中布满温柔。
“那和她合葬的人又是谁呢?”小女孩问。
阮钧皓脸上的温柔笑意顿了顿,口气也凉下来:“一个讨厌的人。”
小女孩更不懂了,她蹲下来,好奇地问:“舅公,那你为什么要亲手把自己的爱人和讨厌的人合葬在一起呢?”
阮钧皓抬起手轻挥:“去玩去!”
“哦……”小女孩听话地起身,跑到远处玩。舅公每年清明来的时候总是要守在这里一整天,她等到傍晚再过来接舅公回家就行。
阮钧皓咳嗦了几声,苦笑着对倪胭的照片说:“老啦,说不定快要去陪你了。”
“雁音,我前几天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啊,没有什么五爷,也没有什么聂帅。梦里只有你和我,我们深爱着对方。”阮钧皓叹了口气,“可是后来发生了种种误会,我居然喝醉把你姐姐当成了你……那个梦真的太可怕了,我居然还梦见你被柯明江那个人渣欺负,然后……”
似乎是想到了那个可怕的梦,阮钧皓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眼角也带着些湿。他抬手摁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了两下,待呼吸平缓些,才再度开口:“幸好这只是个梦。如果这梦是真的,我宁愿你爱的不是我……”
阮钧皓擦去眼角的泪,动作缓慢地戴上老花镜,拿起腿上的信纸。
他说过要用一生为她写情诗。
自她走后每一日,他都会为她写一封情书。有时是情诗,有时是歌词,有时洋洋洒洒几页絮叨情书。
前些年他年轻时常来,如今不能走路,只得麻烦家人每年清明带他来这里,把这一年为她写的情诗都念给她听。
阮钧皓温柔地念着情书,将那些过去一遍遍回忆。
从清晨到暮色四合。
夕阳落了山,起风了,放在他腿上厚厚的信纸一页一页被吹起。写满字字深情的信纸缓缓落地,将来时的青砖路铺满。
最后一页信纸被吹起,阮钧皓在俞雁音的墓碑前合上了眼睛。至死,他的嘴角都挂着温柔的笑。
我羡慕举案齐眉暮雪满头,
我称赞柴米油盐携手而行。
然,
我的爱人啊,必不是如此。
她当是我的生命,我的光。
为她生,为她痴。
为她情书写满此生路。
吾愿用一生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