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也就是她离开皇城半年,她走出客栈,发现这天下竟真的变了样。她走到一间茶肆,一边喝着难喝的茶水,一边听着闲人说闲话。
当初段敬仪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打下天下登基称帝,根基本就不稳。外敌一直虎视眈眈,近两年更是频繁发动战争。
而且国内很多能者轻视段敬仪的出身,大概他们是觉得段敬仪一个泥腿子可以登基称帝,老子凭什么不行?所以近两年,国中的起义也十分频繁。
倪胭听着听着,不由皱起眉。
先不说那些外敌,国中这些起义军中出了不少人物,可是怎么完全没听说骆孟的名字?他这半年干什么去了?莫不是什么名堂都没闯出来吧?
白石头笑:“骆孟一身武艺,可惜谋略稍差。你不若自己把皇位抢过来当女帝。”
“没意思。”倪胭随口说,“当过了。”
“哦?你当过?”白石头有些惊讶。
倪胭却皱起眉。
她记得自己是称过帝的,但是不记得是哪一世,也不记得各中细节。她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索性不去想。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自从丢了那颗心,她的记性就不太好。隔了几世的人和事便会忘记。所以,她偶尔会说起一两句尚且记得的某一世。
说一次记一次,要不然早晚成为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倒也没什么,偏偏丢了那颗心,仍旧忘不了她想忘记的事情。
第47章 圣僧与妖花魁〖07〗
倪胭再一次踏进桑玄寺的时候; 桑玄寺香客少了许多,然而流民却不少。倪胭才知道桑玄寺接收了很多从外地逃过来的流民。
小十二抱着一个很大的盆; 里面装满热气腾腾的馒头,栽栽歪歪地走去分发。一些心善的香客偶尔也会帮忙。
“谢谢小师父。”
“谢谢小师父……”
分到馒头的流民连连道谢。
“小和尚,香客也可以吃吗?”倪胭抱着胳膊站在他身侧,望着他分发。
小十二一本正经地说:“寺中为香客准备了斋饭; 就在后……”
他一回头看见是倪胭,顿时一惊,手中的大盆差点落地。倪胭急忙走过去帮忙扶了一把,笑着说:“小心哦。”
“多、多谢施主。”
倪胭收回手; 不去逗这小和尚。她转身,看见雪无刚好迈进庭院。
雪无看见她的时候; 也愣了一下。
好像仙风道骨在一瞬间瓦解。
他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倪胭眼中含笑; 端庄贤淑地朝他走去; 在他面前停下来; 盯着他变化的脸色,笑着开口:“和尚; 那天晚上真的是谢谢你了。”
她微微屈膝; 施施然从他身边经过离去。
雪无却怔在那里。
谢?
谢他什么?
谢他从火中把她救出来?
谢他给他接上腿骨?
还是谢他帮助她飞升成仙?
雪无被自己忽然蹦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又信了她花妖寻和尚颠鸾倒凤才能飞升的浑话。
真是可笑。
雪无转身; 望着倪胭远走的背影。心中惴惴; 其实他想问一问她那天晚上他睡着了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有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
倪胭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冲他嫣然一笑,想开口,眸光流转; 似顾虑周围的人,又走回雪无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对了。那天家里人来寻我,我瞧大师睡得正香,便就没有吵你先走了。大师莫要怪我不辞而别。”
她抬着眼睛望着雪无,眼底有流转的笑意,也有说不清的温柔缱绻。
雪无又闻到了那种幽香。
“告辞了。”倪胭缓慢地低垂了眸光,转身离去。
雪无却眼中显出茫然。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与她之间并未越矩?可是他为何又衣衫不整?等等……这女子说话本就颠三倒四谎话连篇。根本完全不可信。
雪无皱眉摇头。
“唉!”小十二挠了挠小光头,重重叹息了一声。
雪无回头看他,小十二挺了挺小胸脯,与他对视着。
·
禅室里,怀道住持端坐着,他目光扫了一遍室内自己的十二个得意弟子,拢了拢胡须,道:“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战乱不断,百姓民不聊生。为师与乾安寺住持商讨了一番,打算大开佛门接纳流民。”
风无不解开口:“师父,我们如今不是已经这样做了?”
怀道住持摇头,道:“如今收纳的流民数量甚小,而且只让其歇于庭院之中。于一国而言不过杯水车薪。我桑玄寺与他乾安寺皆是近千年的古寺,从不纳女流留宿。然而战起,流民中又以女流、孩童和老人偏多。眼下已是冬季,天气越来越冷。若不能好好安顿他们,恐难捱这一冬。”
“所以,这几日你们安排寺中小僧收拾屋舍,我们逐渐搬到千念塔中居住,将这寺庙屋舍留给难民,不分男女。”
“是。”
怀道挥了挥手,道:“去吧。”
十二弟子起身,缓步往外走。
“雪无,你留下。”怀道又将雪无喊了下来。
雪无并不意外。怀道摆手指向一侧的蒲团,雪无便恭敬坐下。
最近一段时日,怀道住持经常留下雪无单独论道谈经。
雪无从禅室出来时,已经是亥时过半。梳洗过后,他脱下僧衣,只着白色中衣躺下。
这一夜他又梦见了倪胭。
因为白日刚见过倪胭,又因为倪胭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雪无又开始胡思乱想。像那暴雨中的一夜,自己究竟有没有破戒。
一会儿想到头疼,一会儿又是梦中倪胭浅笑的眉眼。
真真假假。
他倒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梦着,还是醒了。
三次梦见倪胭,这本来就让他觉得非常有挫败感,无颜面对佛祖。本来安生了三个月,偏偏今日白天又要见到她,偏偏夜里又要梦见她。
雪无越来越心绪不宁。
偏偏那种幽香又将他环绕。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竟又梦见倪胭穿着一身红衣躺在他身侧。
雪无淡了口气,喃喃自语:“怎么又梦到你……”
倪胭凤眼眼尾扫过好看的弧度,她低声说:“和尚,你摸摸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梦。”
雪无静静地看了倪胭好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冷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倪胭将食指抵在唇前轻轻摇头:“嘘,你是要把其他人都吵醒喊过来吗?”
她将手搭在床榻,撑着身子懒懒坐起,凑近雪无,轻轻低语:“和尚,你弄清楚我到底是真的还是梦了吗?真的不用摸摸看验证一下吗?”
“不必了。”
倪胭便凑得更近:“和尚,你在梦里梦见我啦?”
雪无紧紧抿着唇。他咬着牙齿许久,才终于开口:“你身上涂了什么香?能迷惑人神智的香?”
倪胭讶然挑眉。
“香?”她抬起手臂自己闻了闻,“什么香,我怎么什么都闻不到?我可不喜欢熏香。”
雪无警惕地盯着她。
“我知道了……”倪胭眸光流转,带着了然的魅人笑意,“和尚,那是女人的味道。”
她又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和尚不懂,对于我们来说,男子要是闻到了一个女人身上的香,那就是有缘人。和尚,你抱过我,我也亲过你,你是不是得对我负责。”
她仰着脸,凑到雪无面前,带着小嚣张。
“阿弥陀……”
倪胭忽然凑过去,在他的嘴上吧唧一口。然后迅速退开,双手护在胸前,真诚地说:“我瞧着你的嘴型分外好看,实在忍不住就亲了一口。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应当不会怪我的吧?说、说好了哈,你不许打人!”
雪无放在一侧的手抓紧被褥。他缓慢地舒出一口气,道:“施主何必一定要如此戏弄贫僧?贫僧是出家人,清规戒律……”
倪胭忽然又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再一次吻上他的唇。这一次,她小巧的舌尖探进他口中,调皮地舔了一下他的舌。
雪无身体紧绷,迅速将倪胭推开,他深吸一口气:“施主若再无礼,休怪贫僧不客气!”
倪胭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你、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明明那天晚上你不是这样的!”
雪无抵御在身前的手僵住,脸上的表情也好像瞬间丢盔弃甲。
“那天晚上……”雪无低声重复了一遍,喉间微颤。
倪胭惊愕地瞧着他的表情。呃……该不会是被白石头猜对了吧?
她本来是随口这样说逗他,没有想到……
倪胭也有点懵。她甚至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点。然后便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告诉这个可爱的小和尚真相?
倪胭正犹豫不决,雪无先开口:“女施主,贫僧自问没有愧对你任何。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他眉宇之间尴尬之色稍显,停顿了一下,又说:“那天晚上,贫僧也不知为何会睡着。至于梦中……”
雪无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虽自小生于桑玄寺可也明白名节对于女子而言是多重要的事情。若他真的做了错事,又怎能将所有罪过推到女子身上?
思虑再三,雪无终于有了决断。他起身下床,于双开门的矮柜中翻找,终于找到一把匕首递给倪胭,肃然道:“贫僧一心向佛,断然不可能舍弃佛门。若真的轻薄了女施主,女施主尽管取贫僧性命。”
他端坐着,慢慢合上眼,手中捻着佛珠,薄唇微微开合诵读经文。整个人的表情和心态也都平和了下来。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他每一日生活在寝食难安之中。如今有了抉择,倒也生死无畏,万分坦然。
倪胭握着手里的匕首轻声笑起来。她便也学着雪无的坐姿,盘腿而坐,说道:“我今日白天与你说的话是真的。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正好家人寻来,我便跟他走了。我瞧你睡得很沉不忍心打扰,遂没有喊醒你,不告而别。唔……是让大师产生了什么误会吗?”
雪无讶然睁开眼,忽然对上一眼潋滟的眼睛。
他微微收起目光,眉心却仍旧轻蹙。
“如果女施主所言非虚,那为何……”雪无顿住,无法说下去。
“为何什么,嗯?”倪胭歪着头好奇地问。
雪无想问他为何醒来衣衫不整,而且连裤子都被褪到了膝下。他瞟一眼倪胭的眼睛,又再一次迅速收回视线。前一刻坚定的心志忽然又乱了。他问不出口……
“你说话呀?”倪胭翘着嘴角又一次追问。
她身上的幽香更加浓郁,这种幽香让雪无越发心绪不宁。他心生怀疑这种香气真的只是她说的女子身上固有香气,而不是某种可以乱人神智的迷香?
“说话呀!”倪胭本来想再撒撒娇,去扯他的袖子。但是瞧着他的样子实在是紧张得很,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贫僧是想问女施主为何夜半三更跑到这里来。此举实在不妥,不妥。”
倪胭便学着他的表情,认真说:“你是出家人,应当不懂男女之情。更是不懂为何一见钟情。大师,自你第一次把我从湍急的溪流中救出,小女心悦你。本想着你是出家人,实在不该乱你修行。黯然离开三月,日日以泪洗面,唯独梦里能见到你时才展露笑颜。后来实在被相思所扰,才想着再来桑玄寺见你一次,今生再不相见。谁曾想到那第二次相见更像是饮鸩止渴,我回去之后对你想念越发深厚。待腿伤刚好,再次违背了自己的立誓,又寻来了。”
雪无望着他,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贫僧从未遇见过此等事情,一时之间、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倪胭越发觉得这和尚有趣,故意去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雪无沉思了片刻,才缓缓摇头。
倪胭也跟着摇头,嘟着嘴说:“我不相信。你明明就是讨厌我且讨厌得很。刚刚还那么用力推开我……”
雪无低着头不去看她,闷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唔,我晓得了。出家人讲究博爱、大爱。你不讨厌我,是因为你有一颗向佛的慈悲心,不讨厌世间一切生灵。”
雪无神色不变,心中却闪过一种奇异的讶然。面前这女子总是胡言乱语,可偏偏偶尔会说出一些颇有道理的禅语。
“不论其他,女施主还是不当夜里潜入贫僧房中。”
倪胭托着腮:“你们做和尚的都这么啰嗦吗?”
雪无在心里回了一句——明明是你说的更多。
外面忽然隐约响起脚步声,伴着两个和尚的对话,两人转眼走到雪无房门。
雪无脸色微变。
第48章 圣僧与妖花魁〖08〗
倪胭顺着雪无的视线看向紧闭的房门; 又收回视线打量着雪无的表情。她托着腮,神情慵懒; 又带着点小雀跃。
倪胭压低了声音问:“和尚,他们要敲门了。怎么办呀?”
雪无看向倪胭,眼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雪无师弟,师父让我们过来取经书。”雨无在门外轻轻叩了两下房门。
“就来。”雪无应了一声; 然后看向倪胭,眼中一时现过挣扎。
倪胭回头看了看这张大床,躲到被子里乖乖躺好,冲雪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拉过被子,将自己的头也埋了进去。
雪无深觉不该如此; 可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下了床; 扯开床幔; 将床遮挡。他本来就打算睡了; 屋中也没有开灯。
他走到桌前,摸索着找到经书; 疾步走到门口开了门; 将经书递给雨无。
“雪无师弟; 这是已经歇下了?倒是我和山无师兄叨扰你了; 早知道明早再过来。”
“不碍事。”雪无谦逊地回。
“那成,我们先回去了。不打扰师弟休息。”
“两位师兄慢走。”雪无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两个走远,才关上房门退回屋中。他走到床前; 叹了口气,道:“女施主,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你还是早些离开吧。”
没有回应。
雪无立在床前许久,才掀开床幔。床榻上的被褥凌乱,哪里还有倪胭的身影?雪无回头望向窗户的方向。
已经是冬日了,平时并不会轻易开窗。然而此时这扇窗户开着。雪无疾步走到窗前,探头张望,却并没有看见倪胭的身影。
“已经走了吗……”
雪无摇摇头,将窗户关上,重新拖掉鞋子躺上床。床榻之间有一种很浓郁的幽香,比他之前每一次闻到的都要香浓。
雪无平躺在床上,合着双目,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经书。
“你是出家人,应当不懂男女之情。更是不懂何为一见钟情。大师,自你第一次把我从湍急的溪流中救出,小女心悦你。本想着你是出家人,实在不该乱你修行。黯然离开三月,日日以泪洗面,唯独梦里能见到你时才展露笑颜。后来实在被相思所扰,才想着再来桑玄寺见你一次,今生再不相见。谁曾想到那第二次相见更像是饮鸩止渴,我回去之后对你想念越发深厚。待腿伤刚好,又再次违背了自己的立誓,又寻来了……”
女子娇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入耳中,明知她说的话不可信,可是她的这番话还是反反复复钻进雪无耳中。
雪无睁开眼静静望着床顶良久,才越发虔诚地诵背经书。
长夜漫漫,在无际的黑暗中,雪无将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想……她是不是又要隔三个月再来?
然而这一次雪无猜错了。
第二天,倪胭又来了。她白日光明正大地来,带着白花花的银子,说是送给寺庙接济流民。怀道住持亲自接待了她,赞扬她心肠慈悲。雪无立在怀道住持身后,和其他弟子一样目不斜视。
“住持大师,我的住处还有些御寒的衣物。本是要一并送来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