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才不是凡人。他是大姬的帝王——君心难测。
付青檐忽然有一种轻松的心情。她望进姬明渊的眼睛,问:“那陛下可以将兵权再交给臣妾吗?”
“后宫不可干政。”姬明渊从容答曰。
“那可否将臣妾昔日属下召回军中?”
姬明渊沉默了片刻,才道:“孤会考虑。”
付青檐笑了笑,声音古井无波:“臣妾这冷宫凄清阴森,陛下九五之尊何必屈尊。”
“冷宫?”姬明渊环顾四周,“孤为你建造的宫殿何时成了冷宫?”
“臣妾倦了,陛下请回吧。”付青檐不欲多说。
姬明渊深看了她一眼,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风,仔细盖在她的身上:“外边风凉,不要待太久。”
付青檐望着姬明渊的眼中第一次带了嘲意,她撸起袖子,将纤细的手臂递给姬明渊看。
“我如今再也不能上战场,也被你圈在了后宫之中,绝无可能勾结外臣,陛下不必再试探了。”
她花了十二年,终于把这个男人看透。在这个帝王的眼里,世间一切人都可成为棋子。他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必有目的。
以帝王身份提携她,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将散了付家军收回来,重整军心。
以十座城池换她一条性命不过是因为他看得通透,知晓她的性命更划算。失了的城池可以再抢回,放弃她却会失去军心和民心。
战争结束,她手中兵权过大。所以他封她为妃,将她圈在宫中,又再得美名。
一幕幕过往流过。
站在城楼中诉说志向的年轻帝王。
举杯微醺说着“得青檐,孤之幸也”的他。
御驾亲征带兵而来,用十座城池交换她性命的他。
还有那一晚,乘着月色而来,朗目之中难得染上三分温柔的他,温柔说:“青檐,到宫中陪孤吧。”
他谁都可以利用,甚至是自己。
付青檐可以怪他吗?她甚至找不到责怪他的理由。他从未许诺,从未说过爱她。从未。从始至终,他们只是君臣。
既如此,付青檐只剩凄凉苦笑。
姬明渊走到庭院门口,忽然起了风,他回过头去,看见盖在付青檐身上的玄色披风被风吹开,吹落进一侧的荷花池。
付青檐的目光落在被池水浸湿的披风上,她未曾抬头,轻声问:“陛下,您在这十二年里可曾有过那么一丝一毫的喜欢我?哪怕那么一点点。”
十二年,她终于问了出来。
姬明渊轻压玄色宽袖,不言。
付青檐轻笑着合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落进她鬓间的华发。滑过她这十二年的一往情深。
原主记忆片段接收完毕。
任务世界:沦为弃妃的女将军。
原主:付青檐。
任务攻略目标一:姬明渊。
任务攻略目标二:姬星河。
任务攻略目标三:萧却。
任务攻略目标四:温持元。
原主遗愿:无。
上一个世界的原主死后没有遗愿那是因为她性格太佛系,即使是出了车祸离世,她也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遗憾。
然而这个世界的付青檐没有遗愿,却是源于她的心如死灰。她甚至也不曾怪过姬明渊。她只是累了,太累了。
倪胭穿过来的时间点在原主已经被封了皇贵妃后,来宫中已有小半年。
接收完原主记忆的片段过后,倪胭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该死,我居然对姬明渊特别感兴趣。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帝王难道不是很有魅力?”倪胭的眼中浮现跳跃的闪烁兴致。她难得对什么人什么事有这样的兴趣。
“你喜欢这种心机类型的?”白石头半开玩笑,“倒不如喜欢我。”
倪胭嘴角勾起,眸色莫测地问:“白石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成为敌人?”
白石头不假思索地开口:“不敢与珍珠娘为敌。”
倪胭笑笑,不再与白石头说话。她推开小轩窗,对着铜镜瞧着原主的这张脸。
原主虽然不算什么倾城倾国的祸水级别美人,却也长了一张美人脸。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巧笑倩兮的楚楚美人儿。只是十二年的战争蹉跎,磨没了她身为女人的妩媚,风沙和伤病也坏了她的皮肤。鬓角甚至隐约有几根白发。因为身体原因,她的黑发发质也不太好。
倪胭偏过头,将长发垂到一侧,两只手从发根开始向下抚去,黑发中间若隐若现的白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发黄干糙的长发立刻变得盈润有光泽。
她又将双手合十,白色的流光在她的掌心流动,这一双手掌心的厚茧和疤痕也在瞬间消失。
感受到这双手终于变得娇娇嫩嫩了,倪胭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她再将双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温凉的流光在她的脸上闪烁。当她将手放下,这张脸上的皮肤稍微好了一些。倪胭可不想一夜之间变美,脸上的苍老还是应该慢慢来,再过个七八日,就可以恢复美貌。
至于原主的身体的确动了根本,五脏六腑皆有损伤。不过这对于倪胭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宫女麦宝儿轻轻叩门进来,站在屏风外恭敬禀告:“娘娘,温持元将元宵宴的宫装带来了。”
倪胭对着铜镜描眉,慵懒开口:“让他进来。”
麦宝儿愣了一下,本来只是禀告一声的事情,娘娘怎么会突然要温持元进来?疑问在她心里划过,她也不多想,立刻行了礼出去请温持元。盼着温持元还没有走才好。
雕花木门重新开启,一袭藏蓝色长衫的温持元跨进门槛。他隔着翡翠群芳绣的十二座屏风向倪胭行礼:“温持元给娘娘请安。”
他声若清泉,甘冽而纯。倒不像个宦臣。
过了一会儿,屏风后面才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免礼”。
温持元起身,望向投在屏风上的身影,开口:“温持元等娘娘吩咐。”
倪胭放下眉笔,从梳妆台起身,绕过屏风。她目光扫过温持元,在美人榻上慵懒坐下,开口:“过来给本宫捶捶腿。”
“是。”
温持元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他走到倪胭面前提着长衫前摆蹲下来,恭敬地她捶腿。
殿中火炉烧得很旺,倪胭拾起小几上的团扇慢悠悠地扇着,细细打量着蹲在她身侧的温持元。
温持元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带着一种书卷气。清冷干净得让倪胭怀疑他是个假太监。
姬明渊无心于后宫,却又出于各种政治目的后宫之中收纳了许多嫔妃。这些嫔妃很多至死也没有侍寝过。宫中日子枯燥寂寞。小宫女们尚且可以搭上俊俏的小太监做起对食。而不得龙恩的寂寞妃子们,也悄悄将主意打在了宫中的宦臣身上。宦臣多方便呐,就在身边,随便一个借口就能轻易喊来,而且不用担心怀孕而败露。而且宦臣是奴才,妃子们想让他们怎么样他们就得怎么样,乖乖听话。
倪胭根据原主的记忆知道这个时候,宫中的静妃正将主意打到了温持元的身上。温持元不同于宫中其他随便打杀处理的小太监,他是太监总管的干儿子,在皇帝面前也混了个眼熟。
静妃将主意打在他身上,必然不敢莽撞了,倘若事情败露,那可是真的死罪。纵使身为丞相之女,静妃也不敢随口一句话逼迫温持元。但明示暗示已经不少。此时的温持元避来避去,已有些焦灼。
倪胭忽然开口问:“平时也是这么伺候静妃的吗?”
温持元给倪胭捶腿的动作停顿了那么一瞬,又一边继续给倪胭捶腿,一边平静地说:“静妃娘娘身边的徐嬷嬷手法熟练,这等事情自然用不到别人来做。”
倪胭“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那静妃让你做什么呢?”
“各处走动办差事,与别处无二。”
倪胭轻笑了一声,她用手中的团扇抬起温持元的下巴,对上他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片刻,倪胭松了手,说:“那套宫装本宫不喜欢,吩咐裁衣阁给本宫重新做一套。”
“是。”温持元站了起来。
倪胭嗔怒地瞥了他一眼:“让你停下了吗?”
“请娘娘责罚。”温持元垂下头,澄澈的眸中浮现一抹怒意。
倪胭打了个哈欠,将引枕放在美人榻一头,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说:“继续捶,动作比刚刚轻一点,直到本宫睡着为止。”
“是。”温持元换了个姿势,立在美人榻前弯着腰给倪胭捶腿。
他目光平静、神色恭敬,哪里还有先前半分的怒意。
许久之后,倪胭呼吸匀称,手垂下去,手中握着的团扇滑落在地上。温持元停下动作,他将落在地上的团扇捡起轻轻放在一侧的三角桌上,悄声退出去。
走出倪胭的宫殿,温持元发现居然下雪了。他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出释然的一口气。
他不喜欢和宫中的这些妃子接触,他虽尚未做过,却也知道别的小太监是如何伺候那些妃子。
脏。
一想到这里,他清秀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清秀的脸,这种脸最得这些妃子喜欢。想要毁掉这张脸的想法又一次冒了出来。
看,身为低贱者自保的方式竟是自残。
终有一日,他必将活得像个人。
隐隐的恨从他干净的眸中浮现。远处有小宫女正往这边走来。温持元收起眼中的杂丝,踏入雪中。他干净的皂靴刚刚踏上雪地,脚步不由顿住。
皇贵妃说对新裁的元宵宴宫装不满意,要重新裁制一身。可是她没有说要求。
温持元回头望了一眼,略微犹豫之后,他站在檐下等候。他要等倪胭醒来。雪越下越大,落满他的肩头。
暮色四合,倪胭慵懒醒来。她迷糊轻唤:“送水进来。”
守在外面的麦宝儿和穗宝儿立刻带着另外两个小宫女端着热水、毛巾、香胰等一干物件进去伺候。
倪胭重新梳洗过,任由小宫女伺候着擦干她手脸上的水渍。
殿内点了灯,映着灯光,麦宝儿诧异地望着倪胭,怎么觉得娘娘好像变美了?
倪胭扫了她一眼,麦宝儿立刻收回视线恭敬禀告:“娘娘,温持元还守在外面等您醒来。”
倪胭点了下头,随意说:“让他进来。”
“娘娘没有交代元宵宴的宫装改成什么样子。”温持元垂着眼睛开口。
倪胭“咦”了一声,她将手里抱着的八角雕凤暖手炉递给小宫女,从美人榻上起身,走到温持元面前,手指捻了一下他淋湿的肩,“下雪了?”
“等在外面?”倪胭慢慢勾唇,“够傻的。”
温持元继续垂首:“距离元宵宴已经不足十日,再修宫装时间紧迫,只能尽快得到娘娘的意见传给裁衣阁。”
“那怎么不叫醒我?”倪胭问。
温持元惊讶地抬头看了倪胭一眼,又匆匆低下头,低声道:“不敢扰娘娘休息。”
“既然这么麻烦那不改了,反正我也没见过宫装什么样子。”倪胭懒洋洋地说。
温持元好像被噎了一口,但是很快恢复寻常。宫中的主子们形式最是让人摸不透。类似的事情也不算少见。温持元收好情绪,告退。
“慢着。”倪胭招了招手,“倾耳过来。”
温持元凑过去。他虽生得清秀,个子倒是不挨,消瘦挺拔。
“如果静妃再找你的麻烦可到这里来寻本宫。”
温持元脸色微变。他在心里暗想皇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今日下午只是暗示,那这句话岂不是明示?应付一个静妃已经焦头烂额,若再有一个位份更大的皇贵妃……
温持元觉得棘手。
他转瞬又在心里筹谋利用皇贵妃和静妃互相除掉的可能性。
不过两个呼吸间,他已想了许久。
在宫中这样的地方,容不得他天真。
“你在想什么?”倪胭的眼中噙了一抹笑,仿佛把温持元的所有心思看透。
温持元对上倪胭的眼睛,顿时一凛。他毕恭毕敬地答话:“静妃娘娘为人和善,不曾随意找宫人麻烦。”
倪胭轻笑了一声。
倪胭压低了声音,轻缓开口:“本宫讨厌静妃想要除掉她而已,你这小太监可别多想。罢了,退下吧。”
言罢,倪胭将手搭在麦宝儿的手臂上,施施然转身。
温持元惊讶地抬头望着倪胭绕到屏风后面的背影,心中浮现了一抹犹豫。难道真的是他误会了?
可是在宫中这样的地方,他不得不小心警惕,更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接下来的日子,倪胭每日和原主往常一样待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一点一点修复这个身体的皮肤。至于宫女每日端进来的养身汤药无一例外地都被她倒掉了。
时间一晃而过,元宵节这一日大姬王朝要举行朝宴。姬明渊会在朝敬殿设宴,宴请百官和皇亲国戚。至于后宫的妃嫔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去,皇后是必然要去的,而原主付青檐即使身体有恙,身为皇贵妃也必然到场。又或者并非因为皇贵妃的身份,而是付将军的曾经称呼。
倪胭让宫女们伺候着换上繁复的宫装。按照大姬王朝的规制,这等宴席之上后宫妃子的宫装十分有讲究。皇后需穿正红色宫装,而皇贵妃则是一身明黄宫装。如果之下的妃子出席,则是在粉、橙和青三种颜色中选择。
一身明黄色的厚重奢华宫装穿在倪胭的身上,她盘起的长发间插着十二支金钗。额间一抹火焰的花钿。
倪胭起身,整个大殿里的宫女有一瞬间的错愕,皆是被倪胭展现出来的十分大气的美貌所惊艳。
这段时间皇贵妃一直生病,不上妆不挽发,原来娘娘盛装打扮之后是这样美!
“娘娘真美!比皇后娘娘美多了!”麦宝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一旁的穗宝儿拉了她一把。
麦宝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跪了下来请罪:“奴婢说错了话,请娘娘降罪!”
“说错了话?”倪胭皱眉,“哪里错了?难道本宫没有皇后美?”
麦宝儿一愣,立刻说:“您更美!”
“这就对了。”倪胭笑着摸了摸麦宝儿的头。
她拖着曳地裙摆走出大殿,一片雪色的天地间因为她而变得更为耀目。
麦宝儿和穗宝儿急忙追上去,拉起倪胭的裙摆,扶着她坐进软舆。
朝敬殿中坐满了群臣和皇亲国戚,众人言笑晏晏,一边与畅谈一边等着皇室成员的到来。
在皇室的座位上,只孤零零坐了一个付红棂。付红棂得嬷嬷指点,今日会跟陛下出席的妃子中除了她,就只有皇后和皇贵妃。皇后必然是要跟陛下一起到的,而皇贵妃位份又比她高。所以她切不可比他们晚到。
付红棂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宦官尖利的嗓子高喊:“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朝敬殿中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离座跪拜。
姬明渊带着皇后穿过百官,一直走到上首的龙椅。
“臣妾给陛下请安,给娘娘请安。”付红棂规规矩矩地行礼。
姬明渊入座,道:“今日乃庆贺之宴,众爱卿无须多礼,都平身吧。”
“谢主隆恩——”百官齐声谢恩,响彻整个大殿。
皇后娘娘坐在姬明渊的左侧,付红棂坐在姬明渊的右侧,不过她与姬明渊之间隔了一个空位置。
姬明渊瞥了一眼身侧的空座位,询问:“青檐为何还未到?”
太监总管苏公公迈出一步恭敬禀告:“回皇上的话,雪天路滑,娘娘身子孱弱,想必耽搁了。”
皇后在一旁温柔开口:“陛下,青檐宫离这里稍远,青檐妹妹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付红棂也想帮忙说话,可是又觉得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
姬明渊刚要开口,守在大殿内的宦官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贵妃娘娘驾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