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慎,无论有没有万一,你都是我的妻子。既然娶了你,我就一定会尽力保裕国公府的平安。”叶翡吻上小姑娘微微渗透着凉意的额头,轻声做出了承诺。
这一夜过得并不太平,容慎知道了这事就再也睡不着了,窝在西次间软榻上叶翡的怀里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叶翡也没将她抱回去,就那么搂着她躺了下来。他知觉地感到,容慎醒来后,应该是希望第一眼能够看到他的。
这么多年,他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做到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让她渐渐习惯了自己的存在,让她下意识地对他产生了依赖,每每想起这种依赖,叶翡都会觉得心口充满了一团棉絮,鼓鼓的涨满了胸膛,却又柔软得能把一切都化开。
窗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乌鸦的叫声。
叶翡僵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怀中的小人儿放在软榻上,掖好被角,这才翻身离去。
容慎在同一时刻睁开了眼睛。
又是乌鸦乌鸦乌鸦!真讨厌!
叶翡一出门,站在门外的鸦很快就凑了过来,低声道:“圣人请殿下过去。”
叶翡皱了皱眉毛,点点头,提身随鸦消失在了渺茫的夜空里。
紫宸殿。
孤独的帝王负手站在一幅山水画前,久久凝视,背影寂寥。
听见门口的动静,失神已久的皇帝转过身来,看着安静跪在阶下,他最为钟爱的小儿子。
皇后和闻训赶来的太后已经离去,宫人也已经被摒退,偌大的紫宸殿里竟显得有些孤寂,叶骞慢慢走下台阶,在默默跪着的叶翡面前站住,忽然沉声道:“查到什么了?”
叶翡猛地抬起头,眼神甚是不解,“父皇?”
“你不必再推脱,朕一早就知道你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晟王之事。”叶骞轻描淡写地扔出一个重型炸弹,他当然是知道的,若不是他始终纵容着叶翡的追查,许多关卡叶翡如何能丝毫不惊动他?那他这个皇帝做的未免也太失败了。
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心中不甘,放不下罢了。
叶翡心中警铃大作,手心里都出了汗,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也许在他父皇心中,潜意识里也是不肯相信晟王真的会谋反,期待着他能查出些什么,这才没有说破也没有制止吧。
“父皇希望儿臣查到什么呢?”此时此刻叶翡并不能确定他父皇内心的准确想法,自然不会直接将裕国公府说出来,想必他医务室不知道的,不然不必如此发问。
看得出自家儿子是有什么犹豫在里面的,叶骞也不打算为难他,有些事情在心中放得久了,也需要一些突破口,想同人说一说。
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
“你出生的时候,这幅画就挂在这里了。”叶骞回头看了一眼那潇洒不失细致的笔法,微微一笑,“知道是谁画的吗?”
叶翡抬眼看了看已经微微泛黄变脆的纸边,微蹙了眉,又垂下头,“知道。”
谁画的,那个很久以来都不能在宫中提起的人画的。
他曾亲自下令投进天牢的那个人,他却留着那人从前的画,在寝殿里一挂就是二十年。
叶翡没有亲眼见过,可是这么多年宫里的只言片语拼凑下,也了解到,将晟王处死以后,叶骞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晚上是无法入睡的,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上朝,每日的折子都是送到紫宸殿批阅的,仿佛铁了心的不想见到任何人。
可以说,晟王的事对他父皇的打击是十分巨大的。
“朕同他一母所生,相差不过几岁,自幼一起玩耍,后来又一同送去嘉林读书,这画便是嘉林读书时他随性而画,罢了非要硬塞给朕。本以为有朝一日朕顺利登基,他亦能辅佐左右,共同治理这天下。可谁知他竟被鬼迷了心窍,偏偏做了宁王的帮衬。”
叶骞看着那画,也不知道是说给叶翡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哪怕他谁都不帮,朕也不会气他什么,可他竟然帮了宁王……”
“朕从来没有那般气恼,从没有那般失控,就连明琮也拦我不住,根本听不进任何劝阻。朕恨不得诛了他的九族……呵。”叶骞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眉心,九族,呵,他就是那人的血亲九族啊。
“你母后在紫宸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只为替他说句话,求个情,可朕那时什么也不想听,一门心思治了他的死罪……”叶骞声音越说越沉,这时候忽然顿了顿,弯下腰来看着叶翡,“你说,朕是不是太冲动了?”
“父皇爱憎分明,杀伐果决。”叶翡垂着眼睫回答道。
好一个杀伐果决,好一个爱憎分明,不过是匹夫之勇,逞了一时之快,却要在冷静下来以后付出懊悔一生的代价。
叶骞大笑。
“朕也曾以为朕没有错,朕这样做是对的,可这么多年来你在查,朕也在查,你猜朕查到了什么?”
叶翡摇头,“儿臣不知。”
不知……他宁可不知……
叶骞一字一句像是在牙缝里挤出来的,“当年晟王谋反之事十分蹊跷,当年眼见,未必为实。”
他当初怎么会如此被冲昏了头脑呢,就连当时还没出生的叶翡都感觉出不对劲,想要查一查,其时早已成年的他却……
如果晟王从来没有想过谋反,如果是他看错了,如果事情已经不能挽回……
他要如何才能过得去心里那一道门槛?
叶翡看着脸色阴沉的父皇,“父皇的意思是……”
“晟王未曾有过不臣之心。”
☆、第71章 回门
“那么,”叶骞闭上眼舒了一口气转过身,“说说你查到了什么吧?”
“儿臣只查到,当年晟王妃并非死在牢中。”叶翡斟酌了片刻,终究还是隐下了一些消息,这件事关系实在重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把裕国公府推到前面来。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年亲历此事的许多人甚至已经离开了人世,叶骞这个时候忽然提起此事来,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还需要揣测。
“朕知道。”晟王妃和皇后一向交好,当初事发,皇后和他大吵了一架,便擅自将她接出天牢,拘在宫内一处冷宫中了。他便是那时被皇后气疯,又恰逢温柔可人的魏氏,这才疏远了皇后。
听这口气,叶骞明显是有些失望的,再结合刚才的话,叶翡猜测到底是兄弟,叶骞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父皇也知道,晟王妃当初有孕在身?”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难道那个孩子被送去裕国公府也是叶骞授意的?不不不,他没道理完全没查到……
叶骞听到这句话,稳如泰山的身形却是猛地一顿,蓦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怀有身孕?!”
叶翡颌首。
所以,皇后当年并非无理取闹,其实是为了保住那个孩子?
沉默了半晌的帝王倏地转身离去。
叶翡跟着鸦走了,容慎自己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烙了几个煎饼,最终还是翻身穿上鞋子,披了件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今晚的天气可以算的上少有的晴朗,正值月末,天上只有一道弯弯的月牙,星星却很亮,清凉殿外的长明灯也无法遮住头顶璀璨的星光。
门口值夜的静荷见到容慎出来,连忙回身取了一个手炉跟了上去。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刚才刚看见叶翡急匆匆地出了门,这会儿她家姑娘又面无表情地晃了出来,难道今晚月色撩人,特别适合夜游?
容慎扫了一眼静荷手里捧着的手炉觉得脑袋有点疼,眼看着四月了,这丫头还整天怕她冻着,按着裕国公府的章程行事。
“睡不着,出来转转,你别跟着我了,等会阿翡回去见不着我肯定要着急,你留下和他说一声。”其实容慎也没想特意支开静荷,她是真的担心叶翡找不到她着急,如果说静荷是拿她当小孩子,那叶翡就是拿她当生活不能自理的婴儿了,一会儿看不见她都要心焦。
静荷想想也是,为难了一会儿到底被容慎推了回去,容慎落得一身轻松,裹了裹茶白的斗篷,一面哼着小曲,一面走走停停在御花园里闲逛。
各宫这个时候都已经熄了灯,御花园里也少有的安静,容慎走了一会儿,就看到远远地有一道修长的身影迎面走来。
容慎停下脚步,歪着头眯眼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避开,举起爪子朝那人挥了挥手。
叶翡几步就走到了小姑娘面前,看着她在月光下笑眯眯举起的爪子皱了皱眉,搂过有些发凉的肩膀,嗔了一句,“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来接你啊。”容慎老老实实地被他带着往回折返,本来想乘兴夜游御花园的心思也忘到脑后了,她以为叶翡会从另外一条路回来呢,没想到他是从这边回来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默契?
叶翡才不会相信她说得什么“来接你”的话,只怕容慎这个小身板染了风寒要遭罪,脚步也有些急,幸好她披着条厚斗篷,不然这会儿肯定已经打喷嚏了。明明已经嫁做人妇,还是这么孩子气,真是该打屁股!
“你去哪儿了?”容慎查岗查的很自觉,她觉得八成是皇帝和皇后吵的不可开交,要这个儿子去调停了。别问她太子干什么吃的,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太子从东宫赶过来,估计婚都离完了。
叶翡没有回答她,反而像是被提醒了一样瞧了瞧一脸好奇的容慎,忽然道:“明日我陪你回裕国公府,好不好?”
那敢情是挺好的,她正好可以看看自家几个哥哥姐姐和长辈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是不是相爱相杀了,裕国公府可还是那么鸡飞狗跳不。
最重要的是,她想去问问掌家的卢氏,叶翡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翌日,容慎便和叶翡一起坐上了出宫的马车,回到裕国公府一探究竟了。
因为是昨夜临时决定,这次拜访也并没有提前通知,马车到了近前,府上才慌手慌脚地出来迎接。容慎倒是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今天日子没挑好,卢氏一早就去了英国公府串亲戚,并不在府上。
虽然也可以去问容老太太,容慎想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她的哥哥姐姐,等卢氏回来比较好。老太太一把岁数了,也不是什么急上眉稍的事儿,还是别折腾她老人家了。
叶翡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正好赶着休沐,他要找的容明琮和容绍都在府上,寒暄过后也就放手容慎随便玩,自己跟着进了书房去了。
容慎先去了三房容意那边,路上引着的小丫鬟正是原来她院子里的,这会儿见了原主子,自然比旁人更加亲昵些,一边走一边给她说道:“王妃今天回来的巧了,童家二公子和童家姑娘正在五姑娘院子里说话呢。”
哟,这还真是巧了,没想到容意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呀,上巳节刚过了没多久,这就要把童家表哥拿下的节奏了?
容慎心里这么想,隐隐地也有些高兴,拐过两道月亮门,迎面却撞上了一个红衣鲜亮,马尾高扎的姑娘家。
“阿慎!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是恪表哥诳我呢,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童靖祺一看到容慎,直接就伸出魔爪来了一个结实的熊抱,倒豆子一样提吐出一连串的话来。
容慎被她热情的熊抱搞得一愣一愣的,一段时间没见,童靖祺出落的更加漂亮大方了,眉宇间的那点英气,竟比男子也不逊色。
“童表姐。”容慎勉强从童靖祺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心里默默地感叹了一句,她这还真是来对地方了,没想到一向很少往三房跑的容恪也在这儿。
听见动静,在园子里荡秋千的容意和童修杰、池塘边翘着脚喂鱼的容恪,也都跟着把目光朝这边投过来,容慎一一打了招呼,那边也已经走近各自行了礼。
在裕国公府的地界还真没那么多礼节,大家也就走了一个过场,虽然容慎嫁给叶翡,一跃成了静王妃,该毒舌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
容恪叼着根草叶子吊儿郎当地凑过来,张嘴就没好话,“哎呦,这不是小妹么,还记得你童表姐呐,那还能不能记住哪个是你三哥了?”
这是吃味她自打成亲就没回过裕国公府喽。
容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笑眯眯地指了指一旁容意怀里的猫儿道:“三哥不记得了,五姐的猫儿印象倒是很深刻。”
切!
容恪吐出草叶,朝那猫儿一瞪眼,立刻把养尊处优的猫儿吓着了,挣脱了容意的手一溜烟地上了房檐,喵呜喵呜的瞪着圆眼睛瞧着下边。
“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了,刚才还说着你呢。”容意瞪完了一边凉快的容恪,扭头和容慎说道。
看来人生寂寞如雪的容三公子送走了她和容悦以后,终于忍不住开始惹容意了。他怎么就这么欠揍呢。
容慎也跟着瞪了容恪一眼,便被童靖祺容意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就这么一会儿,容慎就好像回到了自己还没出嫁的时候,回到了这么个鸡飞狗跳的大家庭中,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容慎不忍心相信,容家竟然真的会搅进二十年前的谋反案里。
“前几天四姐回门,也跟你似的一脸惬意,一看就知道妹夫对你没得说。”容意一点没见外地捏了捏容慎的脸,欣慰道。
想起前几天谢致远和容悦回门时,谢致远脸上不经意流出来的宠溺和崇拜,还有容悦脸上几乎可以用意气风发来形容的笑容,容意就觉得冷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的拍。
没想到今天容慎又回来秀恩爱了。
容慎一直挺惦记容悦的,还想着过段时间等搬了静王府,要请容悦来做客呢,听容意这么说倒是放心了。
还好谢致远给力。
不过,叶翡么,他是挺好的,把她骗得挺好的。
容慎和童靖祺又随便聊了聊,了解到她和叶翡成亲后“叶翡长平后援团”的动态后,决定以后出门要带上十个八个的保镖再露脸。听童靖祺的意思,除了不死心的魏皎月以外,包括上次和她起冲突的穆清在内,长平城无数的姑娘想要将她掐死取而代之呢。
不过,很快,容慎的担忧就被亭子里的一副棋盘转移了,容慎想起那天叶翡的话来,眯着眼睛瞧了瞧坐在一边无所事事喂鱼的容恪,一歪头,抬高声音道:“三哥,你陪我下盘棋吧。”
比容恒还厉害的棋艺,啧啧,难道容府的鞭子还淹没了一个围棋少年了?
☆、第72章 因
容慎什么时候这么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过话呀,容恪一听便乐了,把手上的鱼食往池塘里一丢,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撩袍子坐下来,嬉皮笑脸道:“来来来,跟你杀上三百回合。”
池塘里的金鱼都赶着聚在一处吃容恪乱丢的鱼食,看的房顶上的猫儿这个眼馋,跳下来伸着爪子够了半天也没捞着一条金鱼,急得喵呜喵呜了半天。
容意瞪了一眼撸胳膊挽袖子的容恪一眼,啐了一口骂道:“好端端的鱼都要被你撑死了,下回别来我院子胡闹了。”
容意本来不是容悦那样半点欺负都不肯受的性格,这会儿也给气的不行了,容慎眨巴眨巴眼睛,不禁对对面兴致勃勃的容恪竖了竖大拇指,她真是挺佩服容恪的,她五姐原来多温婉一姑娘啊,你看现在,越来越朝着容悦的方向发展了。
容恪不理她,专心致志地研究棋子,看起来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可偏偏棋差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在容慎的攻击下很快就溃不成军,把棋子一扔,往后一仰嚎叫了一句再也不和容慎下棋了。
容慎没知声,抱着手臂静静地看他装完了比,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了,“三哥,你这是哄小孩呢?”
本来仰着头捶胸顿足的容恪一愣,翻身坐正,还想要狡辩,“没想到小妹棋艺大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