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沉默,拱手道:“还请首辅大人示下。”
“因为老夫确实准备丁忧归故里,也认为你是个可造之材。”高明远抚须远眺,这里视野开阔,远处仆人忙进忙出,虽然能看到他们两个,但是却无人能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林清闻言愕然,两人都是心思机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高明远这句话分明就是告诉林清,他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回乡丁忧,并不想要夺情,同时他会分给林清一部分势力。
“首辅大人,您。。。。。。。”林清一向自认为还算能揣度、计算人心,可是此刻面对高明远,他却真的有些疑惑茫然了。
“林清,你知道老夫当了多少年官了吗?”高明远缓缓道,却也没有听林清回答的意思,而是自己喃喃自语道:“整整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啊!而我和我爹最后一次见面,竟是在十九年前!宦海沉浮我已经经历了太多了,或许是时候该急流勇退,为父亲守孝三年,尽尽为人子的义务了。”
高明远其实早在三年前就知道自己的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心中固然思念担忧,可是因为对权利的眷恋,让他根本放不下京中的纷纷扰扰,只是抱希望于侥幸,认为自己的父亲身体会好起来的。每年各种名贵药材送过去,问宫里的太医要方子,可是冥冥之中他心里明白,老父亲最大的牵挂唯有他一人耳。
那夜收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尤其是看到信上写到他父亲去世前,一直念叨他的名字。即使贵为首辅大人,竟也在自己的书房中泣不成声、不能自已。
这三日,他想了许多。这么多年他一路闷头往上爬,成日里和人斗来斗去,可是自己真的为大明做过什么贡献吗?最初的愿景早已抛之脑后,自己也如同别人一般,一边贪银子收孝敬,一边麻木自己、习以为常。
高明远其实是最接近于大明朝政中心,最了解大明情况的人,他很知道大明现如今就如同一颗百年老树,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可是内里早就被他们这样的千百条蛀虫吞噬地枝干都快空了。内忧外患来形容此时的大明是再准确不过的,否则鞑靼王子也不会如此挑衅了。
大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固然不是他一人之过,但是也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只是高明远已经身在其中,后面又有无数双手不停推着他前进,让他根本无法停下来。
原本他以为世人都是如此,可直到看到林清力挽狂澜发明火|枪,以一人之力对抗满朝文武百官,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还真不是为了自己得利,是为了他的政治理想和抱负。那时候高明远也是站在林清的对立面的,但是他却止不住地欣赏林清,只因为林清实现了他少年时的梦想,那般肆意从容、那般酣畅淋漓!纵使明日即刻奔赴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而他父亲的死,就像一记警钟狠狠地在他耳边敲响,仿佛做了一场二十六载的梦一般,高明远忽然就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了。
不放下又待如何?背着不孝的名声继续扒在首辅的位置上?继续和底下的官员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继续和永康帝、黄党斗来斗去、互相猜忌?最后走上前首辅顾大人的老路,被逼的献上全部家资、势力全被瓜分完毕,才算是好吗?
高明远说完这些,仿佛十分疲惫了般,皱着眉头道:“老夫累了,你走。”
林清原本还想问些什么,只是此刻却也知道不是好时候,闻言只能告辞离去。
在林清刚要转身离开之时,高明远突然又叫住了林清:“林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太甚总会招人嫉恨。必要之时,还得韬光养晦,不可急于一时。”
林清脸上的表情复杂,站定了许久之后,突然俯身一礼道:“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作者:参果宝
高明远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去; 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原本很多人都铆足了劲,想要逼高明远离开,甚至想好了各种计策; 准备打一场持久战。永康帝虽然收到了许多劝丁忧的奏折; 但是依旧下了夺情令,挽留高明远。高明远也不出人意料的推辞,想要赐官丁忧。
这原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君臣之间不来个两回; 直接就答应下来了,那才叫奇怪; 传出去世人只会说高首辅栈恋权位,眼中只有权势; 没有父子亲情,冷血无情。只是等到永康帝再次夺情时; 高明远却上了一道奏折; 这封奏折长达十页; 里面字字句句都表明自己并没有当首辅之能,愧对皇上,愧对百姓,也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 言辞恳切,求去之心昭然若揭,一点都没有惺惺作态之感,绝非推诿之词。
此奏折一出; 满朝哗然,黄党原本已经握紧拳头准备出击了,谁知道一拳打在棉花上,人家是真的自请离去。就连永康帝读到这份奏折心中也是震惊不已!要知道之前永康帝对高明远的防范之心甚重,否则他也不会另外扶植黄党来平衡、分权高明远的势力。只是如今永康帝还需要他,所以才下夺情令,而不是永康帝真的有多看重他。
可现在高明远铁了心要丁忧回乡,倒是让永康帝心中颇为不舍,并且反思自己是否做的太过,让臣子寒了心。毕竟是伴驾二十多年的老臣,就算往日里有过猜忌怀疑,如今也随着高明远的一朝放手,也早已烟消云散。
这也是高明远棋高一着的地方,他知道若是按照永康帝的性子,自己就算再做个几年首辅,也不会让永康帝另眼相看,只会更加防范于他;如今急流勇退,虽然无法再给高家谋取更多的利益,但是若能韬光养晦几年,有那些人脉在,说不准高家还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与其竭泽而渔,倒不如再豪赌一回,下注在林清身上,说不准以后还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高明远走的极为潇洒,临行前还和黄友仁喝了一顿酒,颇有两人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只是心里双方到底怎么想,也就只有他们知道了。
高首辅的离开,宛如在油锅里面扔进去了一碗水,霎时间朝堂里的势力再次开始重新洗牌,所有人都在进行权利的争夺、人脉的拉拢,高明远留下的政治遗产如此庞大,一旦他撤出,高党就是真正的群龙无首,任人宰割。
可事情的真相真的如此吗?高明远能真的这么轻巧将自己的势力拱手相让?黄友仁一开始也带着警惕和疑问,只是后来就马上陷入了权利争夺的漩涡中,不管高明远有任何阴招,将他的势力抓在自己手里是绝对不会错的。
表面看似高党一派大部分都倒向了黄党,剩下的被其他势力瓜分,黄友仁实力大增,毫无疑问地坐上了首辅大人的宝座,孟景荣这颗墙头草也马上对黄友仁俯首称臣,被黄友仁拉到了次辅的座位上,放佛整个内阁和朝堂,都已经是黄党的天下。
永康帝看到这个局面,神经就马上紧绷了起来,心中甚至开始对高明远的离去有了怨念。可是如今朝堂之中,再无势力可以压制住黄党,只能看着黄友仁一家独大。
而黄友仁的厉害之处还不仅于此。
高明远在任时,算不得一个好首辅,但是至少可以用“无功无过”这四个字来形容他,该是他分内的事情他也尽力去做了,从未有过推脱荒唐之举。
可别小看这“无功无过”四个字,高明远上要承受永康帝的猜疑,下要统领好百官,每日里处理多如牛毛的政务,思虑各项民生大计,安排各种章程。在首辅这个职位上,就是勉励做完这些事已经算是能力不错,能支撑整个朝堂那么多年、没弄出什么大乱子,无功无过已经不是一个不错的评价了。
而黄友仁走的,是完全和高明远不一样的路子。
林清试点下的三个开发私营铁冶的县城,到了这个月,正好将一季度的税银上缴国库,所收银两一共是十六万两白银,让永康帝对林清开放私营铁冶的计划十分信任,再也按捺不住,已经大笔一挥,宣布全国推广。
三处地方一个季度就是十六万两白银,那要是十个县,二十个县,一年又是多少两银子?
光是想想,永康帝就激动不已。
如今林清已经有了一份地方官员的名册,再加上永康帝的全力支持,他有信心将这个计划顺利地推行下去,然而就在林清忙碌于这些事物的时候,黄友仁却上了一道奏折。
奏折内容非常简单,先是对永康帝的政令表示支持,然后就是一顿猛地歌功颂德,说永康帝御宇多年、为国为民费尽心神,到了今年十一月就是永康帝的寿辰,希望户部可以拨银七十万两,造寻仙台为永康帝贺礼!
人说打蛇要打七寸,黄友仁这一次是真的捏到了永康帝的痛点上!
永康帝是虔诚的道家信徒,为了寻找仙途,可以不上早朝、不理政务、不见大臣,任何事情都没有他的长生仙途重要。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谁是这些年来谁是真正长伴永康帝左右之人,除了贴身太监刘全,就是王道长了。
在永康帝眼中,家国固然重要,美人也要享有,朝堂势力必须牵制,可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自己长生的基础上。尤其是年岁渐长,永康帝对长生的渴望越发强烈,而作为一国之君,固然可以任性如斯,但是有些事情,在高明远掌权的时候,却是屡屡遭到驳回,比如说修建寻仙台。
永康帝早就想要效仿古籍中的寻仙台样式,修建一座三层楼高的寻仙台,供奉道家三宝:玉清天宝君、上清灵宝君、太清神宝君,再修建亭台楼阁、修炼道场等等,初步预计需要七十万两白银,才能修建这个建筑群。
在之前国库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七十万两绝非是一个小数目,而且高明远非常清楚,如果这个寻仙台真的开始修建了,七十万两只是起个头,按照一惯修建宫殿的路数,最终到落成,没有个一百五十万两,就不要去想了。所以,高明远一直是百般推脱,从来没有应下此事。
永安康心里念念不忘,但是脑子也还算清醒,知道国库银子确实紧张到寅吃卯粮的地步了,心中虽有不忿,但还是忍了下来。
只是如今,黄友仁竟然主动提出此事,而且还是作为永康帝寿辰之礼献上,并且还在铁冶所上缴了税银之后,让永康帝真正地龙心大悦!
黄友仁的这道奏折,让永康帝觉得,自己确实为这个国家操劳够多了,如今国泰民安,强敌不敢进犯,国库税银又大有指望,只不过花上七十万两银子个自己造个寻仙台,哪里还用的着推三阻四?
当即就下令,让户部拨银,黄友仁主持,工部动工,务必要在永康帝生辰前先搭建出整体框架。
于是乎,开放私营铁冶的税银,还没在国库捂热,就源源不断地流入到了寻仙台的修建中,而黄党官员也在其中大捞特捞,林清做的一切,竟是为了他们做了嫁衣!
如果说以前高首辅还在时,还为了自己的名节,经常劝谏永康帝;那么黄友仁为了保住自己如今一言堂的地位,则各处迎合永康帝。黄友仁极其擅长揣度人心,他知道永康帝不会任他一人坐大,但是永康帝自己本身又不想整日里处理朝政,他的心思全在长生大业上,所以黄友仁用讨好听话来满足永康帝在求长生上的所有要求,甚至还发布了一条天下能人异士的招募令,让这些人专门到皇宫中侍奉永康帝。
“岳父大人,如此一来,皇上会愈加沉迷此道,更加无心治理朝政。虽然这样做,可能会有损您在朝野中的名声,但是史册都是赢家书写的,只要您能真正地一统权势,那么想必以后史书上都是对您的溢美之词。皇上只要做他爱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我们做臣子的,要做的不就是为皇上办事吗?”
沈牧涵轻轻落下一子,棋盘上的局势瞬间变得晦暗不明,黄友仁欣赏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小女婿,“哈哈”一笑道:“牧涵,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汝之才干,不下子房啊!”
若不是沈牧涵提议实现永康帝一直以来想要修建寻仙台的想法,黄友仁还没有那么多银子,这么快能收服人心。毕竟高党留下的势力太过雄厚,就算黄友仁想要极力拉拢,一口也吞不下这么多,还需要给出一点实际的东西来让新的追随者臣服,或是官位、或是金银,否则别人凭什么听你的?而现在,靠着林清开放私营铁冶之事,他们只要给他全面的支持,将银子收到户部之后,再以修建寻仙台的借口,可以从中不知道截下多少银子,正好解了他燃眉之急。
再则,这样做麻痹住了永康帝,让他知道,有这样一言堂的首辅在,才能保证他能为所欲为,这是双赢,根本不必再对着他这个首辅虎视眈眈,只管放下心来便是。
尤其是在经历了两届首辅都是喜欢和永康帝在求长生上对着干的情况下,黄友仁这样的首辅,自然是让永康帝变得万分满意,一下子就将之前的不快抛诸脑后。
一举多得的事情,如何能让黄友仁不得意、不开怀?
沈牧涵微笑了一下,执黑子再次落到了棋盘上——林清,你的一切努力,最后都会化为乌有,不知道这份大礼,你收不收?
第一百三十章
林清活了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窝囊挫败过!
为了开放私营铁冶,为了提高大明的整体军事实力,为了百年后的□□人不要落后挨打; 林清真的是付出了自己极大的努力去做这些事。如果说读书科举够辛苦; 但是那只是需要自身的努力,只关系自己,或者再放大点说,关系到自己的家人。可是做官的苦; 在于谋划,在于自己走的每一步; 都想要改变些什么,想要不辜负那些支持信任自己的人; 所以他每一步都走的胆战心惊、思前想后。做官两年多来,林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减了不少; 除了还在长个子的原因; 更大的原因还是在劳心劳力、案牍劳形之故。
说句实话; 林清比别人唯一占着点的优势的地方,就是知道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对还是错,但是在官场上; 他如同所有初出茅庐的菜鸟一般,是不懂如何去经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摸索、尝试出来的,靠的无非就是坚韧的毅力和刻苦的努力。他如今能走到这一步,可以说确确实实靠自己奋斗出来的; 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因为在官场上,稍不留意,可能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现在,虽然他已经足够谨慎小心了,可还是随着高首辅的离开,朝堂大乱,他被黄党摆了一道,却是根本反抗不得,谁让人家如今是当朝首辅、大权在握,他若想要硬刚,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能忍耐的林清,第一次心头的怒火一次次地冲刷着他的理智,他仿佛都看到了黄友仁对着他嘲讽地笑着,自己布下的局被他们轻易就破了,说好的要让国库增收、要安抚边地百姓、要加强军士的装备,可如今林清用来赚钱的门路被黄友仁等人当做敛财的工具,所有的一切努力都仿佛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确实让林清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挫败感。
林清一个人坐在营缮清吏司的官署中,心中五味杂陈,一下午一言不发。
等到林清回到家中时,夜幕早就已经降临,已经是月上中宵,林三牛和张氏那边的上房已经熄了火烛,一片漆黑,只有走到东厢房那边,才看到自己的卧房中还燃着蜡烛,窗户上印出了人影,林清知道那是秦雪容在等他。
新婚三日,加上回门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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