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夫子读完挑挑眉,想了一下当今圣上每天沉迷于道家之术的样子,就算是再好的策论,永康帝也不会放在心上,在他心里只要他大权在握,皇位坐的稳如泰山,他是不会去管什么改革军户制还是朝堂里纷纷扰扰的党争。
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林清如此大才,若是一代明君必然能成为股肱之臣,但若是如今的朝堂,根本不可能拨乱反正,哎!若是明君,他当年也不会心灰意冷,挂印离去,隐居乡里了。
“是什么文章让大家这么高兴啊?拿过来让我也看看。”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只见一四十多岁的男子,穿一身石青色儒服,长眉修目,方正温润,背着手缓缓走来。
众夫子一起起身行礼道:“见过山长!”
来人正是杨致知,他抚了抚唇边的短须,从季夫子手中接过卷子,目光落在“林清”这个名字上,略略一凝,然后快速地将这篇策论看了一遍,脸上表情倒还是如常,又交还给了季夫子,评论道:“此子想法虽好,但是未免脱离了实际些。但是年轻人,有这种想法就已不俗!过两日唤这个学生到我的书斋来一趟,我考校考校他的学问。”
杨山长虽然看着和善,但是对学子的功课要求极为严厉,很少有人能得他的赞赏,再加上忙碌于书院各种大小杂事,居然能单独抽出时间考校林清,那还真是十分看重了!
季夫子和庄夫子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流露出了惊诧。
当林清等在山长书斋前,等候书童通报的时候,心情也不免有些激动,毕竟是江南文坛的泰山要考校他功课,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竟是落在他身上了!
等林清迈步入书斋后,也不敢随意乱看。
只见一中年男子站在书桌前练字,一手隶书写的笔力遒劲,转折处铁画银钩,变化丰富而各尽其妙,让人不得不赞叹!
林清屏住呼吸等杨致知写完这幅字,才上前一揖到底:“学生林清,拜见山长。”
杨致知抬起头来,审视般的看了会儿林清,才道:“你那篇策论我看了。”
林清心里一紧,等着杨致知的评价,要知道这可是最有话语权评论文章的人,自然他的意见十分重要。
杨致知顿了顿,口中吐出四个字:“哗众取宠。”
林清猛地抬头,看向杨致知,忍不住上前一步道:“还请山长明示。”
“你可知提改军户世袭制,若是这道策论是你在科考时所作,主考官会取还是不取?”杨致知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得喝了口茶,问道。
林清当时写的时候,只顾如何答题,况且这又是书院中的小考,自然是心中如何想,就如何作答。此刻被杨山长这样一问,倒是恍然醒悟过来——军户世袭制已然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利益链,若是自己贸贸然提出这样的改革,就是文章写得再好,动了别人的利益,自然是只有被罢落的命。
想了想,林清问答道:“学生认为这并非学生的哗众取宠之策,而是心口如一。学生答题时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写了。虽然有些想法还不算成熟,但是若有朝一日学生有能力了,还是更希望能为大明做些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你的想法就是对的?”
杨致知步步紧逼,提的问题也犀利,让林清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以为受山长青睐,能得一指点,可是山长所问所言都让林清感到有针对之感。
可山长是何等大人物?为何要针对他这一区区学子?只是因为做了一篇不合他心意的文章?可这次小考的文章如此之多,为何单单只传唤他前来?
只不过短短时间,林清心中已经想了许多,但是如今也只能从容应对:“学生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若无实践,一切皆是纸上谈兵。”心里却在说,那是因为未来这就是军事改革的方向啊!
杨致知放下茶盏,背手走到林清面前,低头看着林清的眼睛道:“林清,你可知道,这世上最恶之人是谁?世上最恶之人,不是恶人,恶人心怀恶意,自然有所忌惮,有所忌惮者,自然畏畏缩缩;世上最恶之人是一些世人眼中的大好人,好人以为自己一心为公为民,毫无顾忌。但若是好人做了错事坏事,他尚不自知啊!世间最恶者,就是心怀天下却做错事情的好人!”
林清听到现在,总算明白了杨山长的用意,这是在提醒他想要做为一个改革者,需要十分小心自己提出的理念,若是行差踏错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学生受教了!学生会将山长的话铭记于心,日日自省。”说完,林清再次恭敬地一揖到底,语气真诚道。
“哈哈哈!好!果然聪慧过人,心思灵巧!同我那不成器的外孙一比,你可强多了!”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改革大明弊病的想法,还能不卑不亢、听得进逆耳之言,这等年纪,这等心性,实属不凡!
林清万万没想到,杨山长口中的外孙就是柳泽旭!
杨致知之女嫁与柳家嫡长子,两家结成两姓之好。只是杨致知为人低调,只致力于读书育人,故而外人很少知道这一点。别人都以为柳泽旭身家不凡,却是不知道他外祖竟是云天书院的山长——杨致知!
三月前,杨致知收到柳泽旭的书信,言明自己不慎落水,为人所救,还反复称颂了林清的机敏与才智,让杨致知回书院后能指点林清一番,还信誓旦旦的和他保证林清的才学足以做杨致知的门内弟子,多番劝他回书院后务必将林清收入门中。
此次也是柳泽旭将林清引荐给了杨致知,让他留了心,这才将人叫了过来,考校其品性才智。
“林清,你可已经取了表字?”杨致知心中非常满意林清,勤勉好学又谦逊有礼,心中已经认可了柳泽旭的话。
一般男子二十而冠,这个时候才会取表字,但是如果是读书人,为了方便他人称呼,也会由师长先取表字。林清以前无须交际,也用不着表字,但是如今同人交往,若无字就不好称呼彼此了。
若是林清的字是由杨致知先生取的,那么就代表着自己是杨山长看中的后生!光是这个名号,都能羡煞不少读书人了!
“还请山长赐字。”林清有些激动地拱手行礼道,当世名师以后可以指点自己还能为他赐字,这是何等荣耀?
杨致知捻须一笑:“既然如此,就叫飞卿如何?”
飞卿?同音为“非清”。杨山长竟是在告诉他,内里世事洞明,外则需要难得糊涂?!
真不愧是当世大儒,不过和林清谈了短短半刻钟,就看清了林清性格上的短板——太过执着也太过想要看清世事!
“林飞卿谢山长赐字!”林清一字一顿,钦佩万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祝寿
自从杨山长为林清取字之后,林清彻底成为了云天书院的红人!
虽然云天书院的所有学子都自称自己是杨山长的门生; 但是杨致知真正收入门下的弟子; 却是没有一人。杨致知早年间四处游学; 三十多岁开始接管云天书院一直至今,可以说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治理书院和立言立说上。若是再叫他单独教导弟子,未免精力不济。
偶尔杨山长也会在书院中讲学授课; 能有幸听杨山长讲课的学子都觉得与有荣焉; 能津津乐道好几天。可现在出了个林清; 竟然可以隔三差五的去请教山长,甚至山长还亲自赐字; 这是何等荣耀之事?
其实杨致知此生唯有一子一女; 儿子杨子隐是真正的天纵奇才; 三岁就开始读书识字; 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但是长到十七岁时外出访友时竟遭意外,被流寇所伤; 回来后因救治不及而殒命; 是真正的天妒英才!因为这个事情,杨致知伤怀了很久; 也对唯一的女儿更加宠爱有加,择婿时就左挑右选; 最后选了柳家才放心将女儿嫁出去。
等他女儿生了柳泽旭后; 谁知竟是外甥肖舅; 和扬子隐长得有六分相像; 让杨致知忍不住就对柳泽旭偏爱起来!因为柳家对柳泽旭寄予厚望,一直希望他以后能科举入仕,让柳家更上一层楼。可是柳泽旭却从小只对书画感兴趣,厌恶与人虚与委蛇,更是认为官场根本不适合自己,故而对举业也从没放在心上过。
之前柳家老太君舍不得放人,杨致知说和了几次,才说服老太君将柳泽旭送入云天书院,让他好带在身边照拂教导,知道柳泽旭喜欢绘画,还专程让秦夫子悉心教导。心里也给柳泽旭安排了后路,若是科举不成,那么以后这偌大的云天书院就交给柳泽旭来打理。
所以柳泽旭之于杨致知,是极为特殊的存在,寄存了他对嫡子的歉疚,也希望以后他可以继承他的家业。那次收到信件,知道柳泽旭竟然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惊的打翻了茶盏将自己手臂都烫伤了!若不是柳泽旭在信中一再强调自己已然无事,杨致知都恨不得连夜赶回云天书院。
云天书院百年来出了多少出类拔萃的文人才子,林清虽然也是其中佼佼者,但是若没有柳泽旭的救命恩人这层关系在,也很难让杨致知费心召见,从而对林清从一开始的感激到现在的欣赏。
只是书院中其他人不明就里,明明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农家子,竟然一跃成为山长的座上宾。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更甚!
“你说这个林清凭什么能得到山长青睐?”看着林清离开的背影,徐文涛心里真是嫉妒的牙痒痒。
“这谁能说的准?听说是上次的策论写的好,让山长赞叹了。”陈潭山也百思不得其解。
徐文涛长叹了一声,语气中说不出的酸味:“若我能得山长指点,何愁不能考中个举人进士的?就是主考官知道山长看重我,都能得个好印象。”
陈潭山也是附和道:“是啊,这有些人就是好命!你看看他的出身,再看看他身边交往甚密的人,柳泽旭、贾岳、王英杰等,哪一个不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这林清啊,就是善于钻营之人,长袖善舞,才能得山长偏爱吧!”
听到这里,一直默默坐在两人后面看书的李守泽冷笑了两声,接口道:“是啊,人家是好命,但是好命也要有本事啊!要是你们两个也能寅时就起,无论吃饭、走路、锻炼都在默读默背之前所学,藏书阁里的书每本都有涉猎,每天绑沙包于手腕练字一个时辰,亥时才入睡,天天日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到那个时候,你们再来讨论自己命够不够好,能不能得山长偏爱吧!”
徐文涛和陈潭山两人对着李守泽干笑了两声,知道这人是个刺头,也不想与之争辩,况且他说的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其实能入云天书院读书的,要么天资聪颖、是块读书的料子,要么就是勤勉刻苦,兢兢业业。但是林清是他们见过的最可怕的同窗!论聪明,他或许不是排第一,但是若论读书之严苛勤勉,无人能出其右!
林清可以将夫子所言都一一记录下来,每日诵读反复理解,各种学习方式轮番上阵,还自己归纳总结了各种学习技巧,让人瞠目结舌。而且他的这种勤勉,是持续性的,并非一日两日之功,是人都会懒惰,但是他却仿佛可以十年如一日的这样学下去,并且以一种让人诧异的速度进步,飞快地赶上前面的人,学习的效率让人惊悚。
故而两人讪讪地笑笑,扭过头去说起了其他。
李守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本,放入书袋中,然后准备回寝室时,发现林清就站在门口——显然刚刚几人都对话都传到了林清耳中。
李守泽面部表情有些不自然,或许是因为书院里的日子比较清苦,所以李守泽瘦了些也高了些。比起一开始入书院的浮躁嚣张,如今已经沉默了许多,只是脾气依然不算好。若有同窗哪里惹到他了,也会马上回击。和林清一起升入甲班后,两人之间基本上也是互相无视的状态。林清倒是万万没想到,今天他会帮自己说话。
“多谢。”林清冲着李守泽点点头。
李守泽嘴唇抿了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略略朝着林清点了点头,就匆匆离去。
林清觉得自己和李守泽也不算有什么深仇大恨,看他比自己的年龄还小一岁,就也没有计较过什么,但是也没想说去刻意交好。李守泽对他爱理不理,那他也便听之任之。只是看到李守泽刚刚眼中的挣扎,林清有些若有所思。
“林弟,你东西拿好没有?”王英杰走到林清面前问道。
林清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把落下的书本找到了,便和王英杰一路往教舍外走去。
“明日便是柳家老太君六十大寿,正好轮上我们休沐,到时我们一道前去可好?”王英杰前几日为了寿礼的事情也是费了心思的,知道老太君喜欢礼佛,花高价买了一尊玉佛准备明日作为寿礼。
林清也早已准备好寿礼,毕竟要去祝寿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吧。况且柳泽旭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让山长指点他,这不送一份花心思的礼就更说不过去了!
王英杰知道林清之前不曾参加过这种宴席,很是好心得把柳家的人际关系,有些什么禁忌都细细说了一遍,让林清不得不感慨大户人家规矩太多,同时也牢记在心,以免明天出洋相。
第二天一早,林清就换上了张氏给他做的一件绸缎面料的素色广袖儒衫,一条同色腰带束身,更添三分俊秀。那时张氏就将这件衣服叠好放在行囊的最下面,外面还包了一层油纸,就怕有污。这件衣裳是张氏特意给林清备下,以便林清需要出去结交同窗,也能装点下台面。
柳泽旭昨夜就已经回家,林清和王英杰相约一起赴宴。柳家的宴席是中午和晚上两场,中午是正宴,因为考虑到刘老太君年纪大了,怕晚上闹到太晚反而不美。
等林清和王英杰走到书院门口时,王家的马车早就在边上等候着了。有时候在书院呆久了,大家吃穿一样,又同进同出的,林清偶尔会忘记自己身边的小伙伴其实也是世家公子,家世显赫,非一般人。
就如同这辆马车行驶在路上,因为有王家的族徽在马车外,来往车辆一般都会看见了避让开来,足以可见王家在苏州府的权势。
等一路行驶到柳府,林清下马车后看到柳府的高门大院,一片院墙向两边延展开去,一看就知道里面占地极广,门口的两尊石狮也是威风凛凛,放佛昭示着此间主人的权贵。
门口已经停了很多辆马车,围的是水泄不通。不断有宾客递上帖子进去,招呼领路的小厮忙得团团转,待看到王英杰后却是眼前一亮:“王公子来了!小的这就去通报大少爷。这位是?”
小厮的目光扫到林清,略有迟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清。
像这种高门大院里的门房小厮眼光有多毒辣,迎来送往那么多人,光看穿着打扮就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身份。可是眼前这位少年虽然穿的也是绸缎,可是是最下品的杭缎,和王公子身上的云锦天差地别,有些富贵人家的小厮若是能讨主人家欢心,也能得到一身。可是若说是王英杰的小厮,这人又是个生面孔,况且谁家小厮能和主人家并排前行?
“这是你家大少爷的同窗好友。”王英杰淡淡的解释道。
林清微笑了一下,递上邀请的帖子,那小厮也是个人精,马上点头堆笑道:“两位公子,快里面请!”
话音未落,就听到柳泽旭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王兄、林弟,你们可算来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