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后,他看向谢迟:“本官执意要今晚带使节们去觐见,是按规矩行事,不是成心与郡王殿下作对,殿下别见怪。”
谢迟谦和地颔了颔首:“自然,我经验不如大人,听大人的。”
于是饮完剩余的半盏茶后,顾平波让手下官员去传了话,说两刻后入宫觐见。随着消息的传出,外面的喧闹更加猛烈了一阵。
谢迟没有作声,暗想旨意应该也快到了。又或者,傅茂川或许已等在了行馆门口,只等一会儿使节们往外走时,他“刚巧”进来。
果然,两刻之后,顾平波领着一众使节往外走时,刚踏至行馆的次进院子,就见御前宫人从大门走了进来。
谢迟大致扫了一眼,并没有人捧着圣旨。不过,有傅茂川在分量也已足够,总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过来大张旗鼓地假传圣旨的。
傅茂川遥遥朝他们拱手:“诸位使节、敏郡王殿下、顾大人。”
一行人停住脚,各自拱手朝傅茂川还了礼,顾平波先一步道:“什么事劳得傅大人亲自跑一趟?”
“啊……也没什么事。”傅茂川一脸在御前宫人脸上常见的谦卑笑容,“就是……陛下方才刚忙完,听说使节们到了。陛下想着天色已晚,使节们舟车劳顿,也难免辛苦,就让我来传个话,让各位好好歇一晚,明日再觐见便可。”
话音落下,顾平波面色微滞,他身后的两国使节倒面露喜色,忙是一揖:“多谢陛下。”
“客气了,客气了。”傅茂川笑笑,又看向谢迟,“那臣就先回宫复命了,这边有劳郡王殿下和顾大人招待着。”
谢迟和顾平波一并颔首:“傅大人慢走。”
傅茂川一甩拂尘,领着一众宫人扬长而去,气势颇足。谢迟微微侧头,两国使节们仍是一脸喜色,罗乌那个吁了口气,先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开了口:“我这两日都有些头疼,真是多谢陛下体谅。”
谢迟忙道:“那我一会儿叫太医去看一看。”
“哦……不不不,那倒不必。”那使节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连日赶路,有些累罢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就好,不必劳烦太医。”
他这话虽然很诚恳,并不似客套,但谢迟当然还是让太医去瞧了瞧。不然万一使节因为什么病症折在大齐,在当下的这个紧张局势下不知会出怎样的乱子,谁也担待不起。
眼瞧着皇帝施恩在前,敏郡王关照在后,两国使节都不由自主地愈发和善起来。他们原还以为,在他们的屡次挑衅之下,入了洛安必定会先吃个下马威呢,没想到人家从上到下都不计前嫌。
而顾平波想到昨日的意见不合,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与谢迟一道回到厅中后,他拱了拱手:“还是郡王殿下更明白圣心,老夫丢人了。”
“大人别这么说。”谢迟谦逊笑道,“都是为国办差,都是想怎么对大齐好,有什么丢不丢人的。我头一次担这样的差事,一时碰上了而已,日后还得请大人多加提点。”
翌日上午,使臣入宫觐见,傍晚时分含元殿开了宴席,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不少朝臣和宗亲都在座,谢迟虽然论身份依旧不算太高,但因为担着这回的差事的缘故,座次排在了前头,位在九阶之上。九阶之上除却皇帝,便只有顾平波和两国最要紧的四位使节了,菜色的安排也与底下的席位有所不同。
——放在每一席最中间的两道菜,一道是糖醋排骨,一道是开水白菜。
糖醋排骨据载是开启两国邦交的菜。当年这道菜传入罗乌,罗乌太子吃了,连汤都没剩(……)。
开水白菜则是世宗时期罗乌使节入朝觐见时,呈上宴席的菜。当时世宗的皇后阮氏还只是御膳女官,别出心裁用看似平平无奇的白菜震慑住了使节,后来传为一段佳话。
关于这些,谢迟都细作过功课,心里对个中含义十分清楚。只不过,当开水白菜入口的时候,他还是惊讶了一下。
真的很好吃……
他虽然早知这做法中的奥妙,知道那看似清汤的汤底其实大有玄机,但依旧没想到一口白菜里的味道能鲜美丰富到这个份儿上。
下一刹他就想到了小蝉,琢磨着要是能让小蝉来尝尝就好了。
明德园里,叶蝉用膳晚饭,猝不及防地打了个打喷嚏。
这个喷嚏来得真是毫无征兆,从感觉到要打到把它打出来,都不过在一刹间。
于是叶蝉虽然反应迅速地扭过了头,但还是没忍住呛出了几粒米饭。元显、元晋、元明、元昕都眨着眼睛看她,她局促地揉了揉鼻子:“谁想我呢……”
“父王想您!”元明咧着嘴笑道。
“哎你个小坏东西!”叶蝉接过白釉递上的帕子擦干净口鼻,就伸手弹了一下元明的脑门儿。元明吐吐舌头不吭声了,元显伸手摸摸叶蝉的肚子:“也可能是妹妹想您!”
她又怀了一胎,这事谢迟暂且不知,但几个孩子和爷爷奶奶都知道了。一时间,连最小的元昕都很激动,蹦蹦跳跳地喊着要妹妹。
叶蝉经过上次的事,对这胎能不能是女儿有点虚的慌,不过她私心里也觉得怎么都该是女儿了——儿子都连着生了俩了啊!再来一个那她可能是送子观音转世!
再说,上次在郢山那边求签,菩萨不都说了吗,她命里有女儿,而且贵不可言——现下谢迟都加封郡王了,按规矩,郡王正妃的女儿生下来就能得封郡主,皇帝要是心情好没准儿还能封个翁主。翁主以上那就只有天家的公主们了,这么算来,翁主绝对算贵不可言了吧?
叶蝉这么“精打细算”着,认真地觉得,这回真的可以开始准备迎接女儿了。
第二天傍晚,谢迟终于又得空回了趟明德园,走进月明苑就发现四个男孩子都在。一二三坐在廊下捂着嘴偷乐,老四站在他们面前,看到他刚要开口,就被他三哥捂住了嘴。
“?”谢迟一看就觉得有猫腻,于是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进了屋,看见叶蝉便问,“那兄弟四个干什么坏事?”
叶蝉蓦地抬头,看见他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外面真热!
他并不是很爱出汗的人,但眼下一身淡青色的直裾衣襟都洇湿了,叶蝉一哂,端起手边的冰镇果子露朝他招手:“来解解暑。”
这果子露是里主要是杨梅汁,除此之外还有四五种对胎儿有益处的水果和药材,煮好之后加糖加冰,可口得很。不过赵景叮嘱叶蝉别太贪凉,这小小一碗她放了半晌也只喝了两口,现下正好拿来犒劳他了。
谢迟没多想,走到她身边坐下,端起碗刚喝了一口,她就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拍拍她的胳膊:“我身上都是汗,先别搂。”
然后就听她贴在他耳边,声音软软地说:“我怀上小小知了啦!”
谢迟的手猛地一抖,紫红的汤汁顿时倾了出来,在衣裾上洇开了一大块。
果汁的痕迹常不好洗,这件衣服看来是没法要了——然而谢迟此时实在顾不上这些。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叶蝉:“你……又怀上了?!”
叶蝉诚恳地点点头。
……天啊,元昕现在才一岁多。
谢迟一度觉得自己的心跳都不对劲了,随手把碗搁到了旁边的小桌上,一把抓住了叶蝉的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若是难过的厉害,你直说,咱不非得现在再添个孩子。”
叶蝉轻松一笑,摇了摇头:“没有,我挺好的,没觉得和怀元明元昕时有什么差别。若之后真有不适,我肯定告诉你。”
她不想做那种会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搭上性命的母亲,因为还有四个孩子需要她。而且,她自己也还没活够啊。
她于是郑重地向谢迟担保:“你放心吧,我能这么开开心心地告诉你这事,就是身子没事。而且赵大夫说了,这一胎和元昕隔了一年多,身子调养得还不错,怀元昕那会儿才真的有点险。”
元昕离元明实在太近了。她怀元昕的时候,元明半岁都不到呢。
谢迟紧张的神经被她安抚下来了一些,点了点头,这才顾上细想她方才的话。
然后他奇怪道:“怎么知道这胎是女儿的?赵景把出来了?”
“……那倒没有。”叶蝉扯扯嘴角,“但你这不是……都封郡王了嘛。都说郢山那个庙准,那我觉得这个女儿可以来了!”
哦!
谢迟恍然大悟,觉得很有道理。
再转念一想——怪不得陛下突然提前封了他做郡王,原来冥冥之中注定,女儿要来了啊?
他不禁有些激动难抑,搓了搓手,暗想自己带着四个臭小子一起宠个小姑娘的日子可算要来了啊!
他一定要让这个女儿无忧无虑地长大,让她和她娘一样人美心善。除此之外,还要她博学多才,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既能高高兴兴地被家人宠着,也可以离家自己去闯出一片天。
谢迟在晚上躺到床上后,美哉哉地把这些想法都跟叶蝉说了。叶蝉连连点头,然后做了个总结:“我觉得你师娘那样就很好!”
在她看来,谢迟拿她当标杆,是因为他喜欢她。当然了,她也对目下的生活很满意,不过要给出身王府的女儿定个路线的话,她觉得卫秀菀更为合适。
——卫秀菀是名门毓秀,众星捧月的长大,又聪敏过人。女扮男装进官学还能傲视群雄,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啊!
而且,卫秀菀还敢爱敢恨。对顾玉山不满意,人家虽有几个孩子在膝下,还是扭脸就和离回娘家了;待得顾玉山回心转意,她觉得可以重修旧好时,又能不顾旁人怎么说,说回顾府就回顾府。
那真是潇洒自在啊!
谢迟听完她的总结后扑哧一笑:“你说得对。不过师娘到底只是世家贵女,要是王府出这么一个翁主郡主,估计能混成洛安一霸。”
叶蝉倒觉得无所谓,只要她有家教不胡作非为,“霸”点就霸点吧,至少不被欺负。
当晚两个人都美滋滋地睡了,第二天,谢迟起了个大早,在赶回行馆前把大厨房的张喜和小厨房的陈进都叫来问了问,问他们能不能做开水白菜。
“……”张喜好悬没给他跪下,哭丧着脸说,“殿下,下奴要是能做那个菜,现在估计就能执掌御膳房了。”
陈进倒没那么容易放弃,咬着牙说试试看,但三天之后他把做得还算成功的开水白菜送进了洛安、呈到谢迟面前后,谢迟一口就尝出来了不是那个味。
他不懂厨艺,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但总之就是吃起来不大对。
不过他又觉得还有改善的可能,便跟陈进说闲着没事就慢慢试试,做不出来也不要紧。
他主要是为了让叶蝉尝个鲜,外加开水白菜的主料是鸡汤,想来算是道温补的菜,应该对养胎也有好处。
然则陈进这一试就试到了年关,又试到了次年开春使节们心满意足地离开洛安。眼见着叶蝉的月份一天天足了,开水白菜的味道还是不对。
陈进很愁,感觉自己受到了厨艺不精的打击。
叶蝉也很愁,近来她听旁人随口念叨“母子平安”念叨得多了,很担心肚子里的女儿会被念叨成儿子,一想五个儿子站在面前就心情很复杂。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三月,上巳节过去,明德园里百花盛开。叶蝉在拿鲜花插瓶时突然腹中微痛,经了前两次的经验,她不慌不忙地扭头告诉青釉:“我要生了。”
倒是青釉顿时有些慌张,立刻冲出去拎住周志才的衣领就让他去找赵景,在书房读书的谢迟和孩子们闻讯也即刻赶来。他们赶到事先收拾妥当的产房的时候,叶蝉已经冷静地躺到床上了。
她看到他们,很严肃地说:“出去,你们都出去!”
“?”谢迟几步走到床边,“怎么了?”
前两回他都是陪着的啊,产房血气中对男人不好的那套说法他才不吃。
叶蝉在搐里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手:“我担心你们在这儿,阳气太重,女孩变男孩……”
——她这是什么不讲道理的说法?!
谢迟喷笑,不过看她坚持也就由着她了。毕竟是她生孩子嘛,天大地大她最大,她怎么舒心怎么来就好。
他于是领着六岁的元显和元晋、三岁的元明、两岁的元昕离开了产房,在廊下坐了一排。
叶蝉的喊声逐渐明晰,元昕的小手紧张地攥住元明的胳膊,元明慌慌张张地摸元晋的手,元晋不知道怎么好,一头栽在了元显肩上。元显一边拍着元晋的后背安抚他,一边都快把谢迟的手背掐紫了。
谢迟倾身一身胳膊,把四个都圈住:“不怕不怕!”
四个男孩子都小脸紧绷,用一副明显怕坏了的神色望着他。
第118章
叶蝉这一胎生得好像比前两次都慢了些。暮色低垂之时,屋里终于响起一声清亮啼哭。
谢迟连带四个孩子犹如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从廊下弹起,齐齐地奔向产房,元晋头一个喊道:“是妹妹吗?!”
刚将孩子包好抱起来的产婆一脸尴尬:“五、五公子平安……”
“……”五公子的四个哥哥外加亲爹全呆了。
元明悲戚地看向叶蝉:“母妃,怎么又是弟弟!”
话音未落,另一名产婆忽地悚然惊叫:“不对,王妃怕是还有个孩子没生下来!”
一语既出,一屋子人都是一震,登时无人再顾得上男孩女孩的问题。谢迟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怎么回事?!”
叶蝉脸上还挂着汗水,脸色惨白地抬头看自己的小腹:“怎么可能?!”
她已经生过两回了,无比清楚肚子里揣着个足月的孩子是什么样。眼下她虽然确实依旧小腹微隆,但若说她是有孕时进补的时候胖了些她信,说是还有个孩子可差太多了。
那产婆却道:“不会错的,奴婢当了一辈子接生婆,双生儿也接过几回了。王妃肚子里,必定是还有一个!”
叶蝉顿显惊恐,战栗着道:“可是……我生不动了!”
她现下已经筋疲力竭,这时候告诉她还有一个?!
产婆扭头向青釉递了个眼色,青釉会意,赶忙去端参汤和催生的汤药。她出门时和在外间指点的赵景碰了个照面,赵景如梦初醒,旋即上前走向谢迟:“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迟原本遍身冷汗,被他一叫也回过神,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夫人怀的双生胎,你怎么不早说?!”
赵景懵然间已被他拎着抵至墙边,耳边一片府中公子们的惊叫。赵景不敢多愣神,连忙解释:“在、在下实在没看出来啊!眼下、眼下殿下您先消消气!在下方才看五公子身量便不大,腹中那个只怕更小。夫人这一胎难免凶险,稳妥起见,请殿下您从太医院求个太医来……”
谢迟手上一颤,蓦地松开了他,强定住神:“会有多凶险?”
赵景被他一松就滑到地上跪下了,听他张口就问这个,连头都不敢抬:“轻、轻则生得艰难,多遭些罪,重则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风声一划。赵景抬头望去,便见谢迟已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了。
他怔了一怔,不得不硬着头皮追赶出去:“殿下,万一王妃在您回来之前生了,万一母子只能保一个……”
“废话!你把王妃给我保住!不然我杀你全家!”
——叶蝉在房中只听到一声沙哑的咆哮,过了片刻,赵景趔趔趄趄地折回了房中。
他倒不怕“杀你全家”这话,因为他全家也就他一个人。爹娘都走得早,他早年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拜师学医的。
可是,他也不想死啊!!!
赵景一时满心悲壮,撸袖子上前便给叶蝉把脉。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