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你儿子多。”皇帝边说边看了看他,“你挑一个儿子承袭你原本的爵位,两不耽误。若怕委屈了他,朕先晋你做亲王也不是不行。”
——方才还存一两分疑的事,在此刻忽而完全明朗了。
谢迟不是没设想过自己争储成功的场景,但此刻,他手足无措。
明明已经期待已久的事,突然又变得很意外起来。他也不懂自己在意外什么,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还是没料到陛下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提起?
但皇帝好似也没想要他有什么反应,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山顶,一笑:“山上有个亭子,我们去坐坐。”
他心里也有点乱,按照他原本的打算,这件事也确实不该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突然提出。可不知为什么,他愈发不愿多等了,所以就这么不合时宜地提了出来。
是以在山上落座的时候,两个人都明显的心神不宁。
古怪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终是皇帝先咳嗽了一声:“你怎么想?”
“臣……”谢迟觉得脑子乱得不像自己的,完全想不出怎么答这话。
说不肯那是假的,可要是就直言不讳地接受下来——如此坦荡地表示愿意认别人当爹是不是也挺奇怪?
皇帝笑了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昨天晚上你们走后,朕想了很多事。”
谢迟颔了颔首。
“最初那会儿,你才十六七,许多事你都还不懂。不过你勤勉上进,心也好。朕那时就常在想,这孩子跟阿迎真像。”皇帝说着,摇了摇头,“那时因为忠王和太子的事,朕打了你一顿。你说你不恨,可后来朕每每想起,都在后悔。”
谢迟微微一讶。那件事可谓“年代久远”,后来他又经历了很多事情,早已将那事抛之脑后,若没人刻意提起,他绝对不会去想。
而且,他也确实不恨。一是因为当时皇帝、太子、忠王的身份都比他高太多,面对这样一群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恨不起来;二是因为他心下始终都清楚,皇帝这么做自有皇帝的原因,在那个位子上,总有许多事要去制衡。
皇帝现下乍然这么提起,反倒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皇帝乜了他一眼,又道:“这么多年过去,朕老了。”接着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前几年动荡太多,朕是真怕江山后继无人。可近两年……朕有时也自私,也总想许是不该只为江山考虑,朕也想享一享天伦之乐。所以啊……”
皇帝轻笑了声:“最初的时候,朕想立个皇太侄就好,如今愈发觉得储君还是该住到宫里来。茶余饭后,朕也想有个人能说说话。”
谢迟听得鼻中发酸。
皇帝心里是真的苦,这等年纪了,子孙凋敝,皇后也走了。他又偏在这位子上,想玩乐散心也不能,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朕前两年大病的时候,你和淑静她们在面前,朕觉得比身体好时还舒服。”
他身体好时,就算是女儿们,也总多几分君臣之礼。唯有生病时,女儿们也好、他也好,在病榻前都没什么正事可说,要么就是一心一意地端茶倒水,要么就是找些奇闻趣事来解闷儿,那着实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这两年,朕愈发觉得,自己大概也没几年好活了。”皇帝噙着笑慨叹。
谢迟倏然抬头:“陛下别这么说。”说着他喉中一噎,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忽然道不出来了,他看着皇帝木了半晌,道,“不吉利……”
皇帝哈地笑了一声:“朕随口一言,你别挂心。”他复又睇了睇谢迟,“说正事。朕想认你做继子,你能拿朕当父亲看么?”
皇帝的口吻竟止不住地有点发虚,好像怕他不答应。
然后,因为谢迟沉默了一会儿的缘故,他忽然打了退堂鼓:“朕太唐突了,你若不愿意……”
“臣从前,从未想过把陛下当父亲看。君威在上,臣不敢。”谢迟跟他前后脚开了口,二人同时一怔,接着,谢迟便见皇帝的神色骤然黯淡下去,赶忙又接口说,“但臣的父亲走得早,这些年,陛下也是对臣而言最重要的长辈了。”
皇帝的神情显然一松,谢迟笑了笑,低下头又道:“臣也一直希望陛下能颐养天年。但臣身边已经……已经很久没有过父亲了,不知自己能不能当个好儿子,只能勉力一试。”
周遭在他这句话后,就再度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蓦然舒气:“那说好了?”
谢迟:“……”
皇帝又自言自语说:“你答应就好,不然朕算白跟你的儿子们吹牛了。”
谢迟:“?”
跟儿子们吹牛是怎么回事?!
他几经追问,皇帝才把昨晚的事说了。谢迟这么一听,才猜到几个小家伙昨天神秘兮兮的是为什么。
那这算怎么回事?儿子们跟皇帝一起合谋把他“卖”了,还最后一个才让他知道?!
谢迟哭笑不得,面色复杂道:“他们几个真是胆子大了!”
“哎,别怪他们。”皇帝轻松地摆摆手,“是朕骗着他们拉了钩,小孩子最看重这个,元晰从前也这样。”
谢迟:“……”
这就已经护着孩子们了?这又算怎么回事?开始隔代亲了吗?
二人聊了聊孩子,气氛便松快了下来。之后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一时没再提立储之事,这一篇好像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
但实际上,直至回到帐中,谢迟都还有点蒙。
因为今天提起这个,实在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就让人觉得不真切,他总觉得今天好像梦游了一场似的。
叶蝉便见他今晚总在发呆,坐在床上一会儿看帐布、一会儿看地,躺下又看帐顶。她凑过去蹲在床边问他怎么了?他发出一声拖长的:“嗯……”
然后他扭头看看她:“我好像……”
叶蝉一双明眸眨了眨。
谢迟一沉息:“争储成功了。”
“啊?!?!”叶蝉结结实实地被他吓了一跳,打量了他好几眼,又问,“陛下……下旨了?”
“那倒没有。”谢迟重新看向帐顶,“不过陛下私下跟我明说了。他说……他说咱们的几个孩子他都挺喜欢,问我愿不愿意拿他当父亲。”
——这个问法,落在叶蝉耳朵里,令她也很诧异。
在他们眼里,陛下都首先是一国之君,那“储君”自然比“儿子”重要。再细品品,又觉得这问法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
“那你……”她一时脑子也有些懵,滞了半晌,说,“不管怎么样……你带孩子们多去陪陪陛下好了。”
谢迟哑音笑笑,点头:“嗯。”
他比她更清楚朝中变数多。陛下自己有这个意思,并不意味着此事一定能成。
但就像叶蝉说的,不管怎么样,他都该带孩子们多去见见陛下。君臣之礼先放在一边,只当是晚辈多孝敬孝敬长辈,也是应该的。
叶蝉又说:“其余的,咱都别想太多。”
谢迟再度看向她,她道:“但凡你还没住进东宫去,这事就总还有可能生变。现在想得越多,到时不就越失落?咱还和从前一样,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
人,走一步看三步叫本事,但看三步再奢求三步,就叫贪心不足了。
奢求的太多,就容易心急、容易出错,容易到最后连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守不住,得不偿失。
谢迟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忽而觉得这小知了比他所了解的要高深一些。
他没料到她能这么稳,储位已经近在眼前了,她还能这么不骄不躁。
第137章
另一边,谢追和谢逐下了山,就一道喝酒去了。
俩人都挺高兴。因为储位之争虽然让人眼热,但同时,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争上一阵子就知道自己有多大胜算了。所以没头没脑地一直眼热到最后不大可能,那能是己方的人争到那个位子就足够值得庆祝了。
谢追边喝酒边乐:“你看见另一个的神色了么?真有意思。”
当下朝中还剩下的几个,除了他们俩以外,有在孤军奋战的,也有从前跟着谢连谢逯干的。陛下方才说敏郡王府不一定只能出一个儿子当郡王的话一出来,几个人脸都绿了,那叫一精彩。
谢逐则道:“哎,你跟我这儿高兴归高兴,出门在外你可忍忍。陛下在朝上还什么都没提过,你别出去瞎张扬,小心给谢迟惹祸。”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又不是谢逢。”谢追说到这儿,声音卡了一卡。
他们几个里头,谢逢嘴上最没把门儿的——不过那是几年前。现下,他们这印象或许还在,但谢逢早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谢追不禁一叹:“可惜了,谢逢这趟没来,不然他肯定也高兴。”
他现下混到了百户,但来秋狝的单子要经陛下过目,他自然不敢来。
谢逐也叹了一声:“他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谢迟若真承继大统,一定不会忘了他。
除此之外,谢逐还盼着一件事,他希望来日谢迟掌权之后,能让谢连死在牢里。
陛下没杀谢连,这在情理之中,因为谢连是宗亲,还是陛下的小辈。有这样的身份放着,总归存着三分情面,多大的罪都不一定死——反正死和幽禁一辈子对陛下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可谢逐不一样,他亲手办了那个案子,亲眼见过被谢连伤害过的小孩。
诚然他现在手里有实权也不缺钱,那孩子让他给安置好了。可是连带着谢连那日刚买回的,他也就救了俩,先前还死了三十多个呢。
谢逐觉得谢连的罪名罄竹难书,他要是皇帝,他可能得剐了谢连才觉得解恨。今上把谢连幽禁起来,实在太便宜他了。
二人各自想了会儿心事,帐中的氛围就静了些。想了会儿,他们又先后回了神,相互一碰酒碗,接着喝酒。
第二天一早,谢迟起床就把刘双领喊了进来,让他去瞧瞧几个孩子,找两个跟陛下一起用膳去。
按理说,昨天陛下刚在几位宗亲面前提了这事,现下必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当下不该这么做。可谢迟怎么想,都觉得陛下昨天的话太苦了,他现在纵使还没被继过去,也是个当晚辈的,能让陛下多高兴高兴总归是好。
所以就让孩子们多去陪陪他好了,他自己不去,外人也不好说他往上凑。
于是,大帐中,皇帝洗完脸用帕子擦了擦的工夫,再一睁眼就见面前多了两张笑眯眯的小脸,是元明和元昕。
“你们怎么来了?”皇帝顿时有了笑容,看向领他们进来的傅茂川。但是傅茂川刚一张口,元明就先说了:“父王让我们来陪陛下用早膳!”
“哈哈,好。”皇帝心情愉悦,又问,“饿不饿?”
两个人都点头,皇帝便告诉傅茂川:“传膳吧,让他们两个先吃。”
傅茂川僵了一下,但见陛下一脸从容地又继续盥洗了,略作踟蹰,觉得照办了也没事。
待得早膳在中帐里摆出来,元明元昕自然就去吃了,这其实不合规矩,傅茂川刚才有些犹豫也是因为这个。
他们两个在陛下面前,既是臣子又是小辈,按礼来说当然不能他们先吃。但是,四五岁的孩子懂的规矩到底是有限的,他们两个现在知道的都是长辈不来自己不能动筷子,可是如果长辈事先说过“让他们先吃”,他们就可以吃了。
至于这个“长辈”如果同时还是一国之君,他们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应该等着以示尊敬?理解这个对他们来说还太难了。
是以皇帝更完衣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两个小孩吃得正香。元明在吃一块鸡蛋饼,元昕在吃一块不知是豆沙还是枣泥馅的点心。皇帝看见他们心情就好,边落座边笑问:“怎么样,好吃吗?”
两个孩子点头,然后元昕又拿了一块那点心,递向皇帝:“这个好吃,陛下尝尝!”
“哎,好。”皇帝二话不说就把那块点心接了过来,其实他说不上爱吃甜的,更不爱早起第一口就吃酥皮点心。不过今天也不知怎么,一咬下去就觉得这块点心确实很好吃,里头的豆沙馅口感绵密甜度适中,而且这酥皮——嗯,做得挺香,很好。
然后傅茂川便听到皇帝说:“这点心做得不错,去赏那厨子。”
“……”傅茂川心下腹诽说这厨子估计命比厨艺好。
皇帝接着跟两个小孩说话:“今天朕跟你们的父王还有堂叔们要去打猎,你们几个干点什么啊?”
元明一抬头:“我也想去打猎!”
皇帝一笑:“你太小了,还不能打猎!”
“唔……”元明皱着小眉头沉吟了一下,“那我就跟侍卫们玩儿……啊!我能来看梅花鹿吗!”
“当然可以。”皇帝点点头,接着想起来,“你想不想跟小狮子玩?”
小狮子?!
两个孩子相视一望,眼睛里满是震惊。
那种……特别凶猛的狮子吗?
他们都只在书里看过,没见过真的!
两个孩子于是都紧张又惊喜地连连点头,皇帝就跟傅茂川说:“一会儿把年糕……算了,青团吧,青团温顺。把青团给他们送去。让驯兽司的宫人跟着,别咬了孩子。”
傅茂川:“……哎,诺。”
宫里养狮子是有渊源的,最早可追溯到世宗的皇后阮氏。从那时起,原本只在驯兽司待着的狮子就在宫里和人一起过起了日子,几代的皇子皇孙都是打小和狮子玩大的。
至于好端端的狮子为什么起个食物名,也是因为阮皇后。阮皇后是御膳房宫女出身,给自己养的那只狮子起名叫鱼香,后来一代代就都依次风格沿用了下来。
皇帝方才所说的青团是今年清明时才出生的一只小狮子,清明吃青团嘛,它就叫了这个。
青团被送到敏郡王的营地时,谢迟还没离开,扭头见着狮子时吓了一跳:“……我的天。”他发怔地笑道,“让孩子跟它玩……能行吗?”
虽然它也还是只小狮子,估计不至于拿孩子当点心,可谢迟还是有点怵。
叶蝉也声音发虚:“不太安全吧……万一咬了呢?”
跟着一道过来的宦官欠身笑道:“殿下、王妃请放心,小的是驯兽司的。青团是阮皇后那时所养的狮子的后代,已经被驯养了几辈,和人亲得很。而且从未碰过生肉,野性激不出来,不碍事的。”
听他说得这么有底气,夫妻两个便安了些心。叶蝉蹲下身,迟疑着伸出手,正无聊地伸爪挠元明腰佩上的流苏的青团就朝她跑了过来,大脑袋在她掌心一蹭,而后便咣叽倒地,翻着肚皮打起了呼噜。
“哈哈哈哈,怎么跟猫似的!”叶蝉胆子大了起来,探手在它肚子上挠了挠,小狮子轻轻地嗷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睛望一望她,前爪就抱住了她的手。
然后它的舌头便舔下来,舔得叶蝉手背上一阵沙痒。
那驯兽司的宦官笑说:“王妃有胆识。好些女眷都怕它们,没几个敢一见面就上手摸的。”
叶蝉一哂:“它都这么乖了,有什么可怕的?”
她看它比谢迟那匹御马脾气都好!那御马性子可傲了,她有一回喂它吃了一口稍微有那么一点不新鲜的胡萝卜,它就冷着张脸呼哧呼哧地一直瞪她!
她于是叉着腰说:“反了你了?你主人都不敢这么瞪我好吗?”
它哼了一声便转过了身去,拿屁股对着她。
叶蝉:“……”
再看看这个小狮子!多柔软可爱啊!
谢迟看着这小狮子也喜欢,不过想着要跟宗亲们比试围猎的事,他还是只好先走了。那驯兽司的宦官欠身退到一旁,嘴里说着“恭送殿下”,眼睛还在不由自主地看叶蝉。
宫里头常日无聊,宫人们的日子又多少有些苦,所以宫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