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有些受惊,抖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卫茉耐心安抚了几句,忽然听见前方一声巨响,抬眼望去,刚才那辆闯祸的马车竟不知怎的翻倒了,半截车身冲破了围栏,悬在空中摇摇欲坠,里面登时传出了尖叫声。
梦到这儿就醒了。
卫茉后来想了很久,一直不明白马车怎么会突然翻倒,或许……当时还有别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个问题她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她第三次梦到同样的场景。
彼时她正在安抚小女孩,并让秦宣想办法找一找她的家人,然而当她回过头却发现秦宣怔愣地望着某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发现黑暗中有道身影一闪而逝,虽然没看到脸,身形却极为熟悉,深深嵌在她的脑海。
那是她的夫君薄湛。
卫茉陡然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浑身虚汗,不停喘气。
怎么会是他?
身体燥热难耐,头脑也开始不清醒,昏昏沉沉,分不出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扶着床栏,缓缓贴了上去,冰凉的触感让她略微舒服了些,殊不知这番动静早已吵醒了薄湛。
“又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十分轻缓,似乎怕惊了她,见她点头才伸出手臂把她捞进了怀里,触及被汗渗透的丝衣,他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又出这么多汗……”
卫茉盯着他的脸,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月光,如露如霜,一片澄明,再仔细一看,那里面还有个小小的身影,塞得满满当当,毫无缝隙。
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忽然连成了一段完整的情节。
“小知,明天晚上我和姝儿来接你,还会带一个朋友,到时我们一起去赏灯。”
“……知道了。”
“那我就先走了。”霍骁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转身上马,刚扬起鞭子又放下了手,扭头问道,“小知,你觉得靖国侯为人如何?”
欧汝知静默了几秒,道:“靖国侯是哪个?”
长年不在京中,她对不上号。
霍骁一阵无语,本来准备说就是你在霍府碰见过几次的俊朗男子,想想还是作罢,只道:“算了,没什么,晚上记住别乱跑,等我来接你。”
欧汝知点头,转身进了欧府。
记忆就此中断,时光流转到现在,活成了卫茉的她终于知道当时错过了什么。
霍骁是想在那晚为她和薄湛做媒的。
她没有去,独自出门遇见了秦宣,救了车轮下的女孩,却不知对她心心念念的薄湛一路默然相随,看到马车差点撞了她,怒而出手,这才有了后来那一幕。
一念之差,全都错过了。
然而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头,这两年里她一定错过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与霍骁一起设法营救她父亲,比如私藏案卷以待翻案,薄湛全都绝口不提,甘愿抹去从前付出的一切,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与她重头开始。
这都是他不曾说出口的温柔。
“茉茉,听见为夫说话了么?把这个换上吧。”
她恍然回神,发现薄湛已经拿来了干净的丝衣,并自觉地背过身去等着她换完,她紧攥着衣服,眸光停在那沉稳健硕的身躯上,仿若隔世。
“换好了吗?为夫可要回头了。”
薄湛低笑着逗她,背部忽然一暖,紧接着一双藕臂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力道很轻,仿佛一只树袋熊趴在树干上,紧紧贴合,亲密无间。
“谢谢你,相公。”
谢谢你为欧家、为我付出的一切,情重如山,我此生难还。
薄湛万万没料到她会主动说出那两个字,顿时欣喜若狂地回过身来,眼睛都在发亮,“茉茉,你说什么?”
“谢谢你,相公。”
卫茉看着他的双眼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就被他拥进了臂弯,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她不再抗拒,反而轻轻抬起手臂圈住了他的腰,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薄湛更加开心了。
“今天好乖,若天天如此为夫便省心了。”
“会的。”卫茉轻声答应。
薄湛笑了,皎若云间月,在黑暗中盛放光芒,这一刻,卫茉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喜怒哀乐是与自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胸口不禁有些酸涩。
从她嫁入薄家以来,满脑袋想的都是如何翻案如何为自己报仇,即便知晓了他的心意也一直敷衍以对,任他多么情深意重都视作无物,甚至心存怀疑,从来没有一刻重视过他的付出,如今她终于醒悟,不会再逃避他的感情。
从今往后,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好了,快把丝衣换上,免得着凉了。”
薄湛的手抚上卫茉的肩,欲除去罗衫,卫茉没有拒绝,薄湛意外的同时迅速替她换好了衣服,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他的动作却十分精准,仿佛已经练习过许多次。
“碧落宫不像家里时时有热水可用,先忍一忍,等天亮了再让留风打水来给你沐浴。”
“嗯。”
卫茉重新躺下,困意袭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薄湛搂着她却久久不能入眠,想着明天还是要让尤织来给她看看,总这么出汗也不是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在薄湛的传唤下尤织立马来了南院,本来云怀也要来,但考虑到越少人知道他和卫茉的关系越好,于是只好忍住,等尤织回来了再了解情况。
请脉的过程中尤织发现了奇怪之处,明明体质极寒却虚火旺盛,缺津伤肺,隐有目赤,看起来是经络不通引起的症状,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请问夫人,此病状持续多久了?可有其他不适之处?”
卫茉攒眉苦思,薄湛却立刻答道:“两月有余,但并非夜夜如此,也没有其他症状,之前找过其他大夫诊治,都说是体寒所致。”
尤织沉吟须臾又问道:“那这段时间夫人是否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
“特殊的倒没有,只是有一次感染了风寒,喝了两副寻常汤药。”
“侯爷和夫人不妨再好好想想。”尤织的神色异常严肃,声音微微沉凝,“下官可以肯定夫人的病与体寒无关,定是误食了什么药物,与寒毒相冲,才会导致燥热外泄,严重的话还会危及性命。”
薄湛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握着床栏的手也紧了紧,无声陷入了沉思,就在卫茉和留风还一脸茫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尤医官,补品可会导致这种情况出现?”
闻言,卫茉登时睁大了双眼,难道……难道是娘给的补品里出了问题?
“有可能,要看里面有些什么成分,如果是燕窝人参一类并不会有什么事,最多是虚不受补罢了,如果放了赤练草、蛇钩藤之类的药物,那问题就大了。”
“会有什么问题?”薄湛沉声问道。
尤织极尽详细地阐述着:“这种草药本身并不含毒,通常作为辅助材料用在需要以毒攻毒的病症上,其烈性可以让毒素迅速渗入经脉,从而达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除此之外,放到其他任何一种疾病上,它们都是会摧垮身体的虎狼之药,而因为其无色无味不易察觉,通常作为慢性药使用,北戎的内廷司里尤为盛行。”
北戎!
薄湛和卫茉对视了一眼,瞬间读出了对方的想法。
看来家里早就已经不安全了,有人把手伸进了拂云院里,利用长辈疼爱小辈之心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若不是尤织医术精湛,恐怕谁都猜不到会是这样。
薄湛闭了闭眼,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问道:“尤医官,若真是服用了此类药物,可会导致祛除寒毒时浑身疼痛,甚至呕血?”
“肯定会。”尤织笃定地说,“呕血都算是轻的了,重者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
薄湛霎时捏紧了拳头。
察觉到身旁之人浑身僵硬,甚至露出了杀意,卫茉立刻探手过去搂住了薄湛的胳膊,无声安抚着他,随后向尤织询问道:“不知可有治疗之法?”
尤织笑了笑,英气的面容上充满了自信,“此物虽然阴鸷,但在下官眼里还算不得什么,只要夫人配合吃药,不出半月必能康复。至于彻底祛除寒毒,下官定能助侯爷一臂之力,不过如何配药还要依夫人的身体情况而定,目前暂时以调养为主。”
“好,那便仰仗尤医官了。”薄湛沉声应了,心思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天都城。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靖国侯府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平静过,从前如何他都忍了,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对卫茉下手,这一次,他不会再忍。
☆、湖心夜宴
来到碧落宫半个多月,伏暑终于露出了一角微影,冰砖一车接一车地运进宫里,供皇亲国戚们享用,薄湛这儿也分到了十几块,不过都给霍骁和留风用了,因为自从卫茉每天服用尤织调配的汤药之后热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身体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冰冰凉凉十分沁爽,薄湛笑言软玉温香在怀,胜过销冰万块,便全送人了。
这天,尤织照例来请脉,看见卫茉一袭盛装,光彩照人,这才想起宫中晚上要举办宴会,于是一边把脉一边与她聊起了天。
“虽说宫里的菜式多半都是以滋补为主,但夫人还是要注意忌口,发物皆不可食,海味性凉也要少食,其他的都没什么问题。”
“我知道了。”卫茉浅声应着。
“医官您就放心吧。”留风一边梳髻一边打趣,“我家夫人向来不喜欢参加那劳什子宴会,能吃饱就不错了,根本没心情贪嘴。”
尤织呵呵直笑:“若真是如此可省了我不少事。”
卫茉瞅着挤眉弄眼的两个人,实在无力反驳。
她确实不喜欢这种交际场合,但次次都让薄湛一个人出席又不太好,为免招人闲话,她决定还是陪他应付一下,坐得远一些当个透明人就好。
撇开这个话题,她尚有一事要询问尤织。
这段日子以来,在治疗的过程中她也了解了一些事,比如说尤织已经学医二十载,师父是北戎人,所以她对北戎药物十分熟悉,有了这个条件,加上她又是云怀的心腹,问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医官,有件事我想请教你,北戎是否有种毒。药,必须佐以某种特殊药烟才能检测出痕迹?”
尤织想都未想,信手拈来,“的确有,此毒名为风过,能瞬间置人于死地且不留证据,在北戎敬文帝当政期间,后宫盛行倾轧,无所不用其极,风过便是妃子们最常用的手段,幸好后来有一名悬壶济世的医圣破解了此毒,说来也是好笑,它的天敌居然是极普通的艾叶,从那之后,百姓家中常备艾叶,此毒便销声匿迹了。”
卫茉闻言胸口一紧。
好一个特殊药烟,原来根本就是普通的艾香!天都城的人家向来有熏艾的习惯,陈阁老万万不会因此而亡,整个三司都中了凶手的障眼法,将一桩桩待解的冤案束之高阁,从此不见天日,而这件事的大功臣薄润,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记得上次她跟薄湛争论毒杀案时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现在想来分明就是故意的,怕她往深处查,或是因此遇到危险,这么看来,他知道的内。幕应该比她还多,她得想个办法跟他把话说开了。
念头一起就再也放不下,尤织诊完脉离开后,卫茉一直拐弯抹角地套薄湛的话。
“相公,我今天跟尤医官聊了很多,没想到她对北戎的药物也十分了解。”
薄湛心里咯噔一跳,若无其事地说:“哦,是么?”
卫茉继续锲而不舍地试探:“说来也巧,毒杀案中所用毒。药她一口就说出了名字,还说熏艾即可预防中毒……”
“当真如此?”薄湛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公文,装出严肃的样子,“看来这案子没那么简单,我得去跟霍骁说说,让他禀报上级。”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卫茉挑起眉头睨了他一眼,淡淡出声提醒:“霍大人的院子在东边,相公可别走错了。”
“咳,知道了。”薄湛仓皇地出了门,留风看了顿觉好笑。
“小姐,侯爷最近好像经常躲去霍大人那儿呢。”
卫茉望着那道渐去渐远的背影,眸中溢出几分悦色,“随他去吧,看他们俩还能想出什么歪点子来搪塞我。”
据她估计,霍骁和王姝应该也知道她的身份了,这三个人真是……居然合起伙来瞒着她,结合目前的情况看来,估计是怕相认后她会追问旧案,从而做出什么危险事,她心中感动,却只能无言轻叹。
说到底,这是她的责任,她又如何能假手于人?
卫茉心里清楚,其实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是早与晚的问题,因为现在她手中的线索已经断了,如果在短时间内还找不到有效线索,她肯定要跟薄湛和霍骁摊牌。
想归想,傍晚薄湛回来接她时,她还是暂时放下了心事,与他一起安然赴宴。
说来这炎炎夏日,在湖上一边吹着凉风一边用膳确实是无上的享受,华灯初上,月出岫云,照亮了穿梭的衣香鬓影,将将开席,十八名妖娆的舞娘就飘进了舞池,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此次宴会规模盛大,几乎囊括了所有在碧落宫避暑的大臣,仅大厅就设有二十张红木桌,甲板上还有数十张,中间的槅门换成了白色的单罗纱,既不影响视线,随风摆荡起来又十分赏心悦目,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正中央的地毯上铺着同样颜色的绸缎,光可鉴人,一直绵延至龙椅下方,皇帝列位其上,金色龙袍裹身,双臂扶在膝上,腆着大肚,红光满面,笑起来龙须微微颤动,时而与大臣们饮酒谈天,时而与蒋贵妃贴首低语,好不欢畅。
所谓宴酣之乐非丝非竹,齐王张罗大臣们行起了酒令,连皇帝与众妃子也来了兴趣,一时之间热闹非凡,安静的人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比如云怀,比如薄湛。
“茉茉,宫里的鲈鱼锦带羹做得还不错,你试试。”
卫茉尝了一口,放下银匙道:“没有除夕那晚霍大人家的厨子做的好吃。”
薄湛失笑,继而豪气干云地说:“那下次我再带你去,把他们家吃穷为止!”
卫茉搅着汤水凉凉地说:“别开玩笑了,霍大人坐拥几十个庄子,每天收银子收到手软,我们能把他吃穷了?”
这次薄湛没忍住,朗声大笑起来。
坐在他们侧后方的秦宣默然望着这一幕,眼中异光连闪,旁边的骆子喻倒是与几个女眷聊得眉开眼笑的,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相公的异常。
短短半个时辰,他的眼神从卫茉身上经过了五次。
他们两夫妻也如他一般,在这喧嚣之中辟出了一块寂静的天地,用自己的膳,聊自己的天,他时不时还要起来应付下德高望重的前辈,薄湛却凭着靖国侯的身份爱理不理,一腔心思全投在娇妻身上,给她挟菜盛汤,与她亲密调笑,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这太不正常了,薄湛不是对欧汝知用情极深么?
秦宣很早以前就偶然得知这件事了,那日他去拜访霍骁,无意中看见薄湛将几样东西交给王姝,没过几天,秦宣去送欧汝知返回瞿陵关,却在她的行囊中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时他就明白了,自己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竞争对手。
他出身寒门,蒙欧御史不弃,收入门下悉心培养,好不容易在翰林院待满三年,皇帝一纸诏书又将他分去了攸城做知府,虽然与天都城同在京郡之内,但毕竟远离中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相比之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薄湛条件比他好太多了,所以他做了个决定——立即向欧御史提亲。
欧御史还是很看重他的,为了此事特地让欧汝知请了探亲假从边关赶回来,从而询问她的意思,令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