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的衬衫,摸了一下满脸的胡茬,有点儿尴尬,他现在的这幅尊荣可真不怎么见得人啊!
沈大丫却一反常态,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盯得程立坤两丈厚的脸皮都忍不住有点红了起来。
程立坤只好装作啥事也没有地移开了目光,又扫了底下的群众一眼,这回认出了许多以前在安吉大队见惯了的老面孔,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乡亲们好,请大家安静一下,不要打扰别人工作了。”
他一出声,原本还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让之前怎么费力也控制不住场面的县政府工作人员们松了口气,调查组的人脸色却变了一下,这程立坤深得民心的传言,似乎不是假的。
程立坤继续说:“大伙儿一路过来辛苦了,我现在不方便,也没法倒口热水招呼一下大伙儿,但咱们是文明人,不能胡搅蛮缠地闹事,要坐下来好好地讲道理!”
下面的沈庭生开口:“对,我们就是来讲道理的,请领导们也给我们一个开口的机会,好好讲一讲道理,看看程副县长在咱们东水县办的事儿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大庭广众之下,调查组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让他们说话。
这些人倒也有规矩,并不是闹哄哄地一通乱说,而是派了代表,一个一个轮着说的。
首先说话的是一个头发都已经全白了,佝偻着身子的老大爷:“我小时候是地主家的佃农,过的是被压迫、被欺负,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要不是有共|产|党推翻了旧社会,建立了社会主义新社会,我老头子根本就活不到今天,对我来说,啥是社会主义,能让每一个老百姓都翻身做主人,能吃饱穿暖就是社会主义。”
“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多岁,吃得最饱的是啥时候?就是今年,是程副县长给咱们当了大队长之后,是他搞了包产到户,把地都分到大队每一个人手里之后,你们说他走封建主义复辟的道路,我是不同意的,我是当过地主佃农的人,最清楚不过了,当佃农种的粮食是要交给地主老财的,自己只能吃糠咽菜,可现在,咱们的日子过得多红火,地里收的稻米和蔬菜,家里养的鸡和牲畜,都是自己吃的,这样的日子还不是社会主义,还不是共产主义?”
接下来是一个肚子挺得老大的孕妇:“我是安吉大队满庭香食品厂的一名女工,从一个每天只能围绕着地里和锅台转的农村女人,可以变成每个月都有工资拿、有医药费可以报销、有劳保垫底的工人,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呀,居然就让程副县长给我们实现了,是程副县长,让我们安吉大队的女人们也能够抬头挺胸、扬眉吐气地站起来好好活着!”
“你们说他办厂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们有见过这样的资本家吗?他没拿过我们厂子里的一分钱,住的是大队的泥巴房子,睡的是用了几十年的硬木板,就连一口吃的,也得自己从土里扒拉了回来自己烧着吃,这样一心为公的领导干部上哪儿去找?”
最后是一个小姑娘,瘦瘦小小的,一双葡萄样的大眼睛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得楚楚可怜:“我不懂你们说的什么主义,什么道路,我只知道,我小的时候,我爹说女娃子就该在家里干家务、带弟弟,用不着去读书,认字没用。可当时的程大队长说,女娃子也要读书,女人也能顶半边天,食品厂的女工们就是咱们的榜样,队里挣钱了,他就给队里每个适龄上学的孩子补贴五块钱,不管男娃女娃,都让去公社小学读书,谁要是不让家里的孩子上学的,以后队里有啥挣钱的活计,就不找他们家的人干。”
“所以,我爹就让我上学了,我现在认识了好多字,还学会了算术,我将来也能够像大丫姐那样,给咱们大队干很多有用的事,让咱们大队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程立坤吸了吸鼻子,怎么好像有点儿感动了?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又转到了刚刚被小女孩提起的大丫姐的身上,沈大丫也大胆地回视着他。
程立坤脑子一抽,突然喊了起来:“沈大丫同志,你以前说过,我们身份不一样,你高攀不起,现在我被调查了,不但不能再当干部,说不定还会被判刑,去坐班房,出来的时候是一个又老又穷的光棍汉,要是到时候你还没嫁人的话,愿不愿意嫁给我?”
话已出口,他就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掴子,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呀!
刚想打个哈哈说刚才只是开玩笑的,就听沈大丫用清凌凌的声音说:“我愿意!”
“啊?”程立坤直接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程立坤,不管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跑不掉啦!就算你坐牢,你坐十年,我等你十年,你坐二十年,我等你二十年,总有等到你出来的那一天!”
围观群众里想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丫,好样儿啊!”
“咱们大丫有本事啊,能把了不起的程副县长都娶回去了。”
调查组这下可为难了,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找出程立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证据,可是没想到,东水县的这些人都油滑得很,审问了这么多天,也不是说不配合,可就是嘴上跟你打太极,总说不到点子上。
如今又有了群众上访的这一出,这些农村人说的话,虽然粗俗,但都很有道理,大庭广众之下,几百只耳朵都听到了,也没法不写进调查报告里边去,可写上去了,可不就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嘛!
这时,一个县政府的工作人员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对调查组的组长说:“领导,上边来了电话,让您去接。”
沈庭生那边也开始整顿队伍:“好了,大伙儿都累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大伙儿各自散了,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谁还想为程副县长说话的,还到这儿来,咱们一个一个轮着说。”
“我来!”“我来!”“我也来!”大伙儿纷纷喊了起来,不知道是谁顺手一抽铜锣,又是“铛”的一声巨响。
好不容易盼到他们肯走的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们腿都软了,这是不得消停了呀……
轰轰烈烈的东水县错误路线事件,结束得有点儿虎头蛇尾,僵持了几天之后,有一天调查组突然就悄声无息地走了,程立坤官复原职,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东水县的改革进程,就好像是一枚巨大的齿轮,在转动的过程中突然卡顿了一下,加了一点润滑油之后,又再次更润滑、更欢快地转动起来。
像东水食品厂原办公室主任之流,才得意地蹦跶了没几天,又灰溜溜地变回了阴沟里的老鼠,还要接受提高了警惕的人民群众更严厉的监督。
对程立坤来说,这更是一件让他因祸得福的喜事,一直求而不得的姑娘终于答应嫁给他了,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答应的,想反悔也反不了啦!
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振奋人心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启了新的篇章!
沈大队长天天兴高采烈地在大广播里给大伙儿念各种文件。
“目前农村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
“在搞好社会供求平衡的条件下,对重要的,短缺的生产资料实行计划管理,对一般的生产资料实行自由购销,力求做到管而不死,活而不乱。”
对这些条条框框农民们听不懂,也用不着听懂,他们只要知道,分下来的田不会再被收回去了,村里的食品厂和砖窑不会再被强制停工了,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被政策所允许的,安吉大队的好日子,眼看就要来了。
与此同时,沈庭生也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认认真真地读着报纸,一字一句地揣摩着这上面的意思。
“庭生,走,参加辩论去!”一个同班的同学来勾他的肩膀。
“不了,你们去吧,我想再看会儿书。”
“又是看书,哪有那么多书好看的,咱们班就数你看的书最多了,赶紧的,能不能辩得赢隔壁班的那群书呆子,就看你的了。”
沈庭生拒绝也没用,硬生生被两人从两边架着胳膊给架了出去,去参加一场他们班跟隔壁班组织的辩论赛。
辩论是他们这群大学生最喜欢的一种活动,大到天文地理,小到鸡毛蒜皮,都可以是辩题,院系与院系之间,班级与班级之间,甚至是两个人之间,随时都可以展开一段辩论。
这种辩论通常都是没有什么结果的,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无非就是在不断地寻找论据论证自己论点正确的过程中,更加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观点而已。
但大学生们都乐此不疲。
沈庭生并不是经常参加这样的辩论,但每一次只要他参加,总是能拿出详实的论据,做出逻辑严谨的推断,用词风趣幽默,文采斐然,表现十分精彩。
以至于每次有他出现的辩论赛,主办方都会以此为卖点大肆宣传,以吸引更多的女生来观看,而来观看比赛的女生数量的多少,又会直接影响当次比赛的精彩程度,通常女生,特别是漂亮女生来得多的时候,每一位辩手们都会表现得特别出色。
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整个校园里,所有的辩论主题都围绕这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各项议题而展开,但沈庭生觉得,也许他跟所有其他同学看待这些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
其他同学看待这些问题,都是从这些举措对社会发展会有什么推动作用的角度而展开的,但沈庭生想到的却是,这些政策对他将来所选择要走的道理有什么影响。
当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终于用不着再提心吊胆了。
不管是他自己的黑市生意,还是谢华香的食品厂,村里的砖窑,从此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明面上进行了,沈庭生的心底里涌动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激|情,毕竟是曾经干过黑市的人,来到学校以后,时时处处都能发现商机,但之前他一直都克制住了,没有把黑市的生意做到学校里来。
毕竟上大学的机会那么难得,他也不希望有个什么行差踏错被学校给开除了的。
而且做一个倒爷,毕竟不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之前走上黑市的道路是迫不得已,沈庭生也曾经想过,等他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解决一家人的生存问题之后,黑市的生意也要渐渐收手了,拿命挣饭吃,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但现在不一样了!
第243章
现在; 他们干的这个; 将不再是投机倒把的行为,他们也不会再被鄙夷地成为“倒爷”,而是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叫做“个体户”。
一年多的“倒爷”生涯; 让沈庭生充分地认识到了他骨子里边的野心和冒险精神; 而且他也有这样的能力,他对市场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很多时候; 他凭直觉做出的判断都是最准确和有效的。
之前沈庭生对自己的未来有过规划; 甚至连康学翰也曾经跟他提过; 想让他本科毕业以后; 继续考他的研究生,走学术研究的路线,将来可以留在学校当老师; 从助教、到讲师、副教授、教授; 按照这条学术的路线,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如果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 没有改革开放; 也许他就会按照规划好的这条道路走下去了,而且也能够走得很好; 可是,当人生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性的时候,心思就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动了。
这些心思他没有办法跟班上的同学说; 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大学生和个体户?这是能够划上等号的两个群体吗?大学生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天之骄子,是一毕业就能当干部的国家栋梁人才。
个体户是什么?那不就是小商贩吗?不是实在没有工作活不下去了,谁会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没办法,在现在人的心目中,个体户就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工种,是被所谓的文化人瞧不起的。
大学生去当个体户?莫不是开玩笑吧!
康学翰那里也没法说,康学翰一直把沈庭生当做弟子悉心培养,如果他敢跑过去说,他不打算考研究生了,毕业以后就当个体户去,康学翰肯定会气得拿起手上的大部头就敲他的脑袋。
一边敲还会一边骂:“我倒是要敲开来看看,这脑壳子里装的是脑浆呢,还是一坨屎!”
至于谢华香这边,就更没法说了。
谢家父母一直都以他这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为荣,平时言语里也总免不了提起,现在他们两个都是大学生了,将来毕业都能分配到好工作,往后两人的日子可就不用发愁了什么的。
谢华香虽然不提这些,也从不说他干黑市有什么不好,但从她那么积极地鼓励他考大学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多么重视他这个大学生的身份。
如果让他们知道,他竟然想放弃一份好工作而去当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个体户,他们会怎么想?
沈庭生愿意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却不想要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所以真的很纠结。
这份纠结在下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被谢华香发现了,经历了上辈子,谢华香太明白有话放在心里不说出来是多憋屈的一件事了,有时候甚至会因此而造成遗憾一辈子的误会,所以她这辈子就一直立志要做一个直来直去的人,也不允许沈庭生藏着什么事瞒着她。
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呢,是难事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那就再想办法啊!
在谢华香的一再追问之下,沈庭生终于把自己这段时日以来的矛盾纠结都告诉了她,谢华香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哪,要不是他说出来,这个世界差点儿因为她的缘故损失了一位能给祖国创造巨大财富的优秀企业家!
沈庭生误会了她的意思,更为内疚地说:“香香,对不起,我答应过要让你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可是我却又这么不安分……”
“不是!”谢华香赶紧打断了他,“庭生哥你真是个天才,在别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只有你看到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想到了就去做呀,还犹豫什么,庭生哥,时代在朝你招手,你将是这个时代最骄傲的弄潮儿!”
沈庭生被她一连串不靠谱的夸奖赞得晕了:“你的意思是,不介意我放弃毕业以后唾手可得的好工作,去当一个个体户?”
“个体户怎么了?大家都是社会主义的劳动者,劳动分工不同而已,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且你有做生意的天赋,不去做生意,那才是可惜了呢!庭生哥,放手大胆地去干吧,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这番话给沈庭生的震撼太大,他到现在都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担心纠结了好几天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其实她一点都不在意?
“那万一我做生意失败了,挣不到钱怎么办?”他答应了要在两年之内盖起大房子,风风光光地把谢华香娶进门的。
“谁规定了做什么都一定要成功才去做的?失败乃成功之母嘛,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就是了,刚开始挣不到钱是正常的,就算亏本也不要紧,咱们还有家底呢,别忘了我现在也是个大学生了,实在不行,等我毕业了好好工作,养个家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只管放心去闯,我给你当坚实的后盾!”谢华香拍着胸|脯把话说得响当当的。
沈庭生心里暖暖的,眼睛里像有星光在闪耀:“香香,我没想到……”
谢华香赶紧摆手:“行了行了,感激的话就不用说了,你要是真的感动,以后对我好点就行。”
“不是,是我想说,香香,不用你养家的,我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