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里很安静,没有人再敢来吵我,我真的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那一声声唤着弘晖的沙哑哭声,唤着我的哀怨无助,还有她多年不曾忘记的兄长,总是在脆弱无依时呼唤的那声哥……已经在我心里叫出血来,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坐上多久,就像我不知道她何时能好起来。我只是觉得动不了,只能坐在这里,像是逃避一样。我的儿子没了,难道……我真的怕,自己的福晋也这么没了,可是我竟没有勇气去面对。
我不敢,因为是我害她变成这样的。我怕她好起来,再看我的时候会充满怨恨。更怕,她好不起来。
前一夜,是我纳妾的日子,我也曾坐在这里,那时的我还不是这般心情。
那个女人变了,自从弘晖殁了,她变了很多。心事重重,难见笑颜,对任何事都不上心,包括我。跟着皇阿玛再次南巡后,回来的她变得更是沉默,我们常常相对无言。
可是在这种时候,皇阿玛还……我能什么呢?火上烧油?明知故犯?我觉得自己大逆不道,竟然在想起皇阿玛时,会用到这种字眼,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知道他在惩罚我,也在惩罚我的福晋,用他无上的宠爱。
从来不会逆我意的高无庸在书房外催了我几次,我知道他得对,不管有什么理由或是借口,我都该过去的。
那两个被同时抬进后院的女人,安静地坐在房里,如果我一夜不去,她们就会那样坐上一整夜。而这,并不是重。皇阿玛怎么看,才最重要。我有妻子有儿女,作为男人,我得保护他们。
洞房花烛?到现在我仍清晰记得,十几年前大婚当晚,也是这样的情况。除却她叫了我的名字,我们什么也没做。却也不同,因为我们两个仍是——同床共枕,直至现今她病倒在床上。
我坐在红色的喜房里,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独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夜空里被云层遮挡的灰暗月光。我不知道床上坐的是谁,也没有去挑起那块红色的盖头,默然垂泪的红色喜烛即将燃尽,让我突然变得烦躁,想要毁灭这样的寂静,如同这座府邸一样的,四处寂静。
扯走床上那块白色的缎布,我又去了另一间房,仍是一个坐在床边着红盖头的女人,仍是咝咝作响的红色残烛。我走到她身边无力地坐下,看着满屋的红色,像是喷吐着火焰似的要把我焚烧。猛地扯走红色锦被下的一抹白色,抓过桌上的酒壶回到书房。
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当年的月儿……回忆是很神奇的事,那样的当年,我们之间有太多的快乐不快乐,可是想起来,我竟然还会笑。可是看着眼前的白色,却又笑不出来,只觉愤怒。我气她,更气自己。
我知道这样的她是对的,皇子的嫡福晋就该是这副样子,知书达理大度贤淑。我该庆幸的,她的变化会是皇阿玛喜欢的样子,也更加适合站在我身边,站得长久。可是此时此刻,我笑不出来,因为她不再在意,什么都不在意了。
天要亮了,外面下起雨,这样的夜谁能睡得着?我相信就是兰思和宋氏,都不会好眠。她呢?
高无庸回来了,很快,我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微湿的衣裳,却看不清表情。那两块染了鲜血的白缎可会送到她手上,现在?如果她此时会看到,是不是明她也一夜未睡,她会不会有反应?是否还会像昨晚那样笑给我看?
我错了,一迈进她的院子,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眉妩和解语,甚至是如意,都在用责备的眼神看我,哪怕很细微隐忍,我仍看得分明。这三个丫头跟了她那么多年,竟没有一个心里向着我的,包括嫁了人的颜玉。我该她这主子做得太好,还是自己做爷太过失败?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以前的她在和我闹别扭时或是伤心了也会如此,今日却不同。听见她又哭又笑,我的心里没有半得意的放松和报复的快感,反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一样的疼。
更让我想不到的,只一夜的时间,她竟然发起高热,睁着眼睛也认不出人,只是不断的叫着三个男人——我,我们那个没来得及成人便早早去了的儿子,还有她哥!
这么多年,我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我信再没有人比我更重要,可是此时,我却还是无法坦然接受。那样一个被我刻意忽视的男人,他曾经对月儿很好么?比我对她好?竟如此让她多年不忘,每每在脆弱时便会不由想起。
这十几年来,月儿极少回娘家,也从不主动提起,少有走动之余,我只当他们不存在。费扬古,我名义上的岳父,是皇阿玛的死忠之臣,我不必去刻意接近拉拢,这也不是皇阿玛想看到的。至于她的其它亲人,我更是从不费心交往,甚至有意避讳。
她嫁了我,就是我的女人,以后一切荣辱都是我给的,与旁人无关。
只是此时,我除了躲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房门啪地一声从外面大力推开,随着雨水进来的,还有神情慌乱的解语。我的愤怒无从发泄,已听到她的回禀,让我开心更让我恐惧。
是的,恐惧。
这个身份,让我从来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即使在解语进门之前,我也只是试图逃避。现在……只因她:
“四爷,福晋醒了,您快去看看吧。福……福晋……好像是……哑了。”
一个哑了的嫡福晋,皇阿玛和额娘会怎么看她?即使曾经再怎样喜爱她,皇阿玛也不会接受一个不会话的儿媳吧。好在,他们去了塞外,我还有时间。
只希望苏太医能到做到,我信,她会好。而且一定要好起来,必须好起来。我能等,等多久我都愿意,只要她好。即使……好不了,我也不负她。
这一段日子,府里越发安静,我不许任何人发出声响,不管做什么都不允许。只要她一天不好,在这座府邸,没有人有资格再开口话,除了能让她偶尔笑笑的红挽姐弟,还有她的丫头。我都是不被允许的那一个,我不能原谅自己,害她如此。
我们的关系似乎比以前好些,不出口的话,可以用纸笔写下来。她还会像以前藏我的信那样,把我写的字条通通藏在枕下,她没有变。
曾经我过会教她弹古筝,竟是一忘再忘,随着时间越久,我越来越忙,现在,倒是个很好的时机。可是我更喜欢安静地抱着她,什么也不,只握着她的手抚在琴上,聆听独属于我们两个的声音。我想的话,都在琴音里,我信,她懂。
一年的时间,即使哀伤,仍是过得很快。儿女的生辰与祭日在同一天来临,未来的多少年,一直都要这样过吧。
弘晖的房间竟然没有贡品,我早上还看到的,谁敢撤掉?
这一天的惊喜与愤怒太多,即使月儿的哑疾终是好了,我也不能原谅这样的错误。
只是更大的惊讶,让我几乎不能承受。
我的……弘晖,没死,被她偷偷送去杭州,养在意言堂。
这个女人怎么做到的?
为了救儿子,便把他从皇家的玉牒弄没了,值得么?居然还把苏长庆和颜玉一起弄到杭州去改头换面,只为了照顾弘晖,甚至不怕拆散苏太医一家,害那位失子的老人忍受我的怒气。她到底是善良聪明还是自私残忍?而那夫妻俩竟然愿意为她如此背井离乡。
我坐了一夜,想了很多,到最后竟然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的儿子还活在这个世上。
怪她?不是不怨。
她瞒着我,瞒了全天下的人,却为了见生病的弘晖将此事告诉了皇阿玛,甚至连胤祥都在杭州见过弘晖,而我……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只是我不出责怪的话,我知道她对弘晖的感情,如非情不得已,她绝不会这样做。我信她的话,可她却仍是担心。
抛却一切身份地位,我还是男人,我知道要怎样保护自己的家人,怎样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这种事我不会再让她费心伤身。
弘晖还是个孩子,而她是我的女人,还有红挽姐弟,他们都该栖息在我的羽翼之下,安心生活。
☆、135。岁穰之秋
有些男人天生善于甜言蜜语,让女人乐在其中又苦不堪言。还有一种可能看似冷漠,不苟言笑,时常会让女人觉得不被重视,但他们绝对一不二,他们的话也不是随便来让你听听就算,而是可以让女人放心相信的。
不幸中的大幸,胤禛属于后者。
除了一早要去上朝,只要到了时间,立刻就会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这个病人感觉很安心。药苦不苦,药粥是否难喝,通通变成了浮云,让我心甘情愿一股脑地吞咽。因为每当我这样做时,他的眉头就不会皱起来,脸色也会变好。
红挽姐弟两个听我病了,每天过来似模似样的嘘寒问暖。弘晚很乖,完话转身就走,把空间留给我和他阿玛,是个非常有眼力的好男孩。可是红挽……磨人精啊,有时磨得我还没烦,胤禛已经忍不住把她夹在腋下,像提公文包一样直接送出房门。我觉得,他有暴力的倾向,还好红挽并不在意,悬在半空时脸都有些充血泛红,还没心没肺的咯咯乱笑,自得其乐得很。
府里的四个女人仍是每日过来请安,我很奇怪胤禛为什么不直接免了她们的麻烦,我也落个轻省。在我看来,与其让她们站在房门外上那么几句貌似恭敬的话,还不够羞辱人的,要搁我,早就罢工不干了。
在胤禛的严守紧盯下,我每天按时吃着汤药,没过几天,身体明显好了很多。但我还不能神气活现地拍着胸脯“嘿,现在可是好了,胸口也不疼了,喘气也通顺了,一口气能走五里地,连骂一个时辰不重样而且不带换气儿的”,所以,我仍是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范围活动。
这悲催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我想弘晖了,数着日子快要到他九岁生辰了,我想给他准备礼物,可是现在……忍不住和胤禛提了一句,只得到简短的回复:“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的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他会准备礼物?会着人给弘晖送去?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相信他,也必须信他。
这种信任一直持续到三月廿六日,弘晖,整整九岁了。不在我身边,在遥远的温暖南方,我很难再触摸到的地方。
心情不好。
我坐在古筝旁胡乱拨拉,听着那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残破琴音,很有种bt的快感。胤禛看到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不再像以前那样唬弄我,而是很认真地教。他的样子很严肃,像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心地学,不敢再制造噪音。
他不问我学了些什么,只按自己的方式教,我觉得他的那些话像是把我当成一个古筝入门初级班的学童,不厌其烦的从基础讲起。我配合得天衣无缝,恨不得找个本子把他的话都记录下来,以表示我的学习态度良好。
我们俩一个一个听消磨了几乎整个下午的悠闲时光,红挽进屋时愣在门口听了半天,才笑着跳进来,趴在胤禛身上哼哼唧唧,“阿玛,这些额娘早就会了,挽儿都有和额娘过哦。”
胤禛的脸上仍是认真,只是视线从我转向了他那不知死活仍在嘻笑讨打的女儿,“今儿你习的字呢?弘晚的早就送来了,你的呢?”
红挽的手瞬间捂在自己嘴上,缩了缩脖子转身飞快地跑出房间,嘭的一声将门甩上,再没回来。
看着眼前抿着嘴角的男人,我又看看身前的古筝,脑子里突地灵光一闪,所有不解瞬间融会贯通,拉着他的手轻声夸赞,“还是你教得好,解语得可没这么清楚,挽儿更是捣乱,害我学了好久都是个半调子。以后,我就跟着你学。”
胤禛的唇角很细微的撇了下,拉着我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渐逝的夕阳长声叹气。
我看着他那副不大开心的样子,只好拖着长音胡乱吟诗,“向晚意不适,出门望天边。夕阳无限好,犹未近黄昏。”
胤禛摇头瞥着我,握着我的手掌紧了下,拉着我就往外走。还没走出院门又折回屋里,叫着眉妩帮我换衣服梳头。
这是要出府?
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迈出过院门了,不用一下就这么大变化吧,我可以先在府里转转适应一下的。而且今天……我的心情并不好,也不想出去散心。
我看到一身白衣的胤禛站在面前,却系着黑色的斗篷。如此的黑白经典搭配,其实并不适合所有人,一般人穿上不止没有好效果,反而会突显自身的不足。于他,竟是堪称完美,显得人益发修长俊逸。
他将手伸向我时,腰间微微露出一抹熟悉的红色,我直直地盯着,手已抬放在他的掌中。
已近初夏,太阳落山时仍是微凉,我贴靠在他胸前共骑在夜时背上,黑色的斗篷罩住我周身,只能嗅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清淡檀香。
忘了何时,见他写的诗句后已然署着圆明居士四个字,以禅门宗匠自居。他简单解释: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当时的我什么反应?好像头笑笑。其实这句话我曾经在现代的资料上见过,只是不知他何时开始启用此名。而他另一个破尘居士的名字,又是因何而用,用在何时。
这个男人爱读佛经喜参佛,书房里长年累月燃着檀香,身上已然自带了一股抹不掉的味道,很适合他。
掀了那抹黑色的遮挡,看见一条蜿蜒的山路,竟是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仰头看去,发现他正低头看我,心问着,“累么?要不要歇会儿?”
我摇摇头靠回到他胸前,看着远处越渐微弱的红色,胤禛将斗篷拉拢时,我正叹着夕阳再美总是会落,然后大地染上完整的黑色,就像现在的我。不知他要去哪儿,那就安静地跟着,反正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够了。
夜时不停地奔跑,而我靠在胤禛身上竟要睡着,听见他依稀唤我的声音,下意识坐直身子应了声在。听见他低笑的声音,我揉揉眼睛看向周围的景致,一片漆黑,只有满天繁星闪烁,还有月半弯。
山里的夜空很美,很静,空气里有着府中缺失的清新。
胤禛扯了缰绳跳下马背,顺手将我抱下去用斗篷遮在他身旁,我不知道黑灯瞎火的他要做什么,无声跟着往前走。听见寂静星空下他的轻声体贴,“山上有风,你若是睡着了怕会受凉,我们走走。”
“好。”我伸了手臂缠在他腰后,紧紧贴着他一步步跟着他的脚步慢慢走,夜时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我们似乎在往山下的方向走,一直都是下坡路,我靠着他微仰了头看着满天的星斗,照得月亮更为皎洁,可以看到身旁的成排树木,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鸟语,打破寂静,添了些许夏天的气息。
我深深吸着气,感受着草木清香,仰头看着胤禛,“若是带着筝来就好了,唱歌给你听。”
胤禛微挑了眉低头看我,月光下的他,深刻的五官笼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色,树影微摇凭添些许阴暗。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绣鞋忍不住笑起来,不理他的反应,声哼着歌儿。
歌里唱的就像此情此景,就像我心中所想,也许他不能完全听懂,我却轻松起来。月半弯好浪漫,月光下的你显得特别的好看,月半弯我喜欢,有情有义有你,还有天。
揽在我腰上的手掌微微收紧,我仰头看着他的侧脸,跟随他的视线一起仰望,我认为浪漫的夜空。
府里的女人就像我所知道的那样,终是越来越多,生活更加热闹。我不知道的是,我和胤禛竟然有了更多的时间守在一起,漫步在这样的美丽月光下。
转过一个弯,胤禛拉着我拐进一条路,很窄,茂密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