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于身畔的皇帝微微偏了头,眼尾带着笑,挑眉的样子甚是可恶。
“接着。”我取过茶杯,正待饮时看到一张茫然抬起的脸,俏生生的,圆睁的双眸自我脸上快速闪过,于身侧的帝位停了一瞬,突然又低下头去。
红人啊!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刘氏。
看样子病已经好了,没有解语她们形容的那般孱弱,健康得白里透红。隔着几桌不算太远,看得清楚,摸着良心:比展笑意漂亮!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水嫩娇俏得晃人眼。
茶咽了,连同灌进去的叶心含在嘴里,正想用帕子掩了吐出去,刘氏身旁的高答应噗嗤一乐,捅着她的腰眼笑弯了眉眼,“娘娘让姐姐接着呢,姐姐怎地还不言声了?姐姐的贺礼呢,不要推托,快拿出来嘛。”
除了这串风吹铃响般的笑语,再闻不到一丝声响。所有人都静静的,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
我在心里默念了个呵呵。许是嘴上动了下,胤禛探过头来,侧耳在我眼前。脑子里转了又转,也不知道个啥好。毛绒绒的帽幨压在耳上晃得眼晕,就势咬了一口。
听得一声笑低回响起,脸就被他着转开,未及合上的嘴里探进根手指,待我反应过来已然正襟危坐回去。
茶香还在,叶心没了。这家伙!
再抬眼时,一片默然,就像集体被了穴似的维持着方才姿势,就连永念都快速地把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动不动。
胤禛招了下手,她便提着裙摆站起,走过来时突然变了脸色,拳头摁在胸口悄悄地敲。解语连忙拉她过来,递杯茶的工夫人已搂到胤禛怀里,在后背上捶了两下,不停抚过胸口,又送了几口茶,才勉强顺下去。
永念眼眶泛红,趴在胤禛肩上委委屈屈地唤了声玛法,我见犹怜的,何况被念的男人。
女人啊,甭管什么年岁,会哭的都有糖吃,娇软的惹人疼惜。
与新晋的几位主子相比,永念不了三五岁,偏偏自幼被皇帝疼宠着长大,看起来更像个姑娘似的。
若是按辈分算,永念要管这些“姐姐”们叫奶奶了。
我不厚道地笑了,未免这里唯一的男人又来瞥我,忙在永念背上拍了拍,“下回仔细,着什么急呢,大不了扔回桌上去,谁还能逼着你吃了不成。”
永念的脸腾的红了,偎着胤禛搂得更紧。
坐于下首位的女人们啊,得是多妒忌,我都看出来了。不怪她们,这种场合,搂在他怀里的难道不该是在座女人的其中之一么。
片刻之前,几位主们还在努力地送礼讨帝王欢喜,这会儿全没了声。
那些寿礼,都是女儿家的情思,他连个头都没一下。幸亏解语识相,一一收过来,不然多难堪。
要我,女人们也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怎么行,自然得是私下里才好,俩俩相望下娇羞难言的教郎恣意怜才是情趣。这种事,生生摆在台面上比拼,好啊坏的争一时短长,一股脑地堆到男人面前,让皇帝难做下不来台,最后丢面子的还不是自己个儿,好尴尬。
尤其,皇帝任性。
她们的亏吃得还少,自然体会不到,往后的日子长得很。
外面的雪落得急,映得天色正好。年少时爱极,一年年的过去,见得多了,便没那么稀罕。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学会了怕冷,一条锦被不够,一个手炉不够,非得搂个实实在在的人才算暖和。
宴席不散,回不去,着实无聊。
年长的女人们很安静,各自坐着,偶尔彼此对望一二,笑而不语。年轻的不同,心中欢喜忧伤掩饰不住,笑笑的不怕人,谁与谁熟悉与谁亲近,一望便知。
我支着耳朵听了几句,没什么意思。
“你这走神的毛病还真是越发严重了。”
耳畔突然响起带笑男声,吓得我手上一抖,被他握在掌中,不再言语拉我站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开了又关的门后此起彼伏着各种好听的女子声音,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耳朵里去。
惊觉到不寻常,为时已晚。平日的我不这样,最会开解自己的q姐竟然变得如此,怕是不了解我的姑娘们见了要以为皇后是个讨人嫌的无礼老女人了。
也罢,爱谁谁吧,他不嫌就好。
前脚迈进门槛,后脚便被他箍进怀里,满身的寒凉激得我直哆嗦。
耳骨疼了一瞬,紧拥的双臂松了些许。他又故伎重施,用手来撬我的嘴,生挤了根手指巡了一圈,沉声而笑:“怎地喝口茶还能嚼片叶子进去,好吃?”
“嗯,皇上赏的茶自然好吃,门户出来的,哪里见过什么世面,自然连喝带吃的忘了体面。”佯叹一声,惊醒似地在他身上捏了一把,“是不是给皇上丢人了?这可怎么好?”
热乎乎的气息自他凉丝丝的双唇涌进耳中,伴着笑,害我连话都要听不清了,“不碍,面子事,朕不在乎,倒是你这干醋好吃得很吧,嗯?自找的干醋尤其好吃。”
“嗯,赶明儿个给你灌一壶尝尝,你便知道滋味,看你笑不笑得出。”
乐着的人生气了。
我推了推,抵挡不开,决定破罐子破摔,“皇上这种东西是全天下的,我总不能一人霸着,适当的时候总要与民同乐,我就是这么大度。你摊上我这种皇后,也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好好珍惜。”
也不知他恨我还是爱我,就着耳朵又是一口,咬得死疼,腰都快要勒断了。
重得呼吸,犹如新生,我猛吸了几口气,埋在他肩窝任由眼泪往外涌,“你撒的什么邪火?有话儿不能好好。我年纪大了,可禁不住你折腾,好好,别让我猜来想去的,劳神。”
“还真是傻了。”他叹了一声,大手一撑压着我更加挤到身上,这才惊觉……嫌不够似的,抓住我的手直探过去,恶狠狠地:“你呢?你这胆子也是越发大了,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来咬我,你猜我怎么着?嗯?”
“我……”我不知道什么,烫手的皇帝扔不出去。
“你?”他突然笑了,报复似的在我依然犯疼的耳骨上又啃一回,疼得发痒,不甚清晰地:“知道是邪火就好,禁不住也受着。想想方才,我坐在那儿怎么受得住,还得看着你跟个没事人似的犯傻,要不是顾着你的面子,早把你抓回来了。摊上我这种皇帝,也算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好好珍惜。”
这人……心眼之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永远都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凶狠”。现世仇,当世报,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心里别扭,身体就会不舒服,这种时候却不能泼他冷水,无奈声试探,“胤禛,要不……先把药吃了,身子紧要。”
都被抱起来了又扔回地上,勉强踩得稳当,衣襟嘶啦一声甚是刺耳。他瞪着我,眼睛里像烧了把火,咒骂似地低吼在我面前,“不吃!展笑意,你!我不吃,今儿不吃,明儿也不吃,往后都不吃,你倒看看我身子好是不好!再不济,折腾你总是够了,等会儿哭的时候可别求我。”
我被吼懵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怎么能这么不识好赖呢?虽是暂时搪塞,我也是真心实意关心他的健康,是,我的时机不好,那也不能疯成这样。
养心殿的门板不过如此,赶明儿个得叫人换扇新的,如果……我能活到明日。
事实证明,皇帝的身体还是很不错的,吃不吃药真不打紧。他若是想,绝对能把我折腾死。幸好,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没有真正与我置气。我求时,他早已消了火气,灼声热语地安抚几句,反而愈加急狠,害我哭哑了嗓子,连捶带咬也阻不住。
撑不住时,对视双眸像是融于暗夜的星辰,死死地盯着我。他什么,我听不见,僵住的身体如同急坠,万丈深渊。
☆、327。跨越鸿沟
果然,又成了哑巴。说话的时喉咙干疼,一句话勉强能听见三两个音,断断续续的难听,还不如哑巴。
想叫人倒杯水来,无奈,仰在床上苦不堪言。
天还没亮?黑蒙蒙的,睡得迷糊,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被人托着半坐起来,水已入了喉,扶着茶杯忍痛喝完,搂着被子又仰回去。八成是感冒了,浑身酸疼得难以言喻,冷得直抖。
再睁眼时,熟悉面孔近在咫尺,眨也不眨地瞅着我,看了好久似的如同塑像。
“没去上朝?”问完才想起来听不清,长叹口气,干脆不说了。
胤禛的眼睛动了下,没睡醒似的懒懒地回了声没有,维持侧卧的姿势,温热手掌覆在我额头。
这生日过的,一连两日不早朝,不怕大臣们议论?
霎时间想起昨日种种,心内五味杂陈。为他过个生日,我也是拼了半条命的。
他突然坐起,捏了只白瓷小碗,一只手就把我掀起来靠到身上。药味直往鼻子里钻,配合着话语更是令人抗拒,“来,先把药吃了。”
我也是有脾气的!“不吃……”才想学着他的样子也闹一回,就败给了无声的悲哀,气闷得扭开脸。
寻到近前的面孔上尽是无奈,带着笑哄我,“昨儿个是我不好,我错了,你别闹,吃了药便好了。是不是饿了?吃了药我喂你吃粥。”
不提还好,让他一说,顿觉饥肠辘辘。
我说什么他都知道,想的亦然,只是他的坏脾气实在令人难以消受,每每事后弥补,吃定了我不恨他。
努力坐直对着窗纸看了又看,无声问询:“什么时辰?”
“酉时了。”
我这是睡了一整圈啊!
他更是笑,揽我靠回胸前,药汁送至嘴边,声量小得像是诱哄:“来,喝了,老这么睡着可不成。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园子里住,就咱俩。”
无奈喝下,一阵反胃,险些吐回碗里。隔着里衣都能感受到他的清凉体温,我却烫得像个火炉子,推开被子回身抱住,才发觉自己身上更加清凉。
虚瞪一眼,他只当未见,拉过被子搭回背上,搂着我摇摇晃晃无赖似地说,“怕扰了你休息,便没再折腾你。你说过发烧了就要散热,尽量少穿,我都记着呢。现在帮你穿上?”
平生所学的脏话几乎同时涌上心头,偏偏不能成言。我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嘶哑着努力叫嚣:“胤禛,我是不是欠你的,让你这样恨不得我死……都说了不行不行你还……你怎么这么狠。”
手指压在我唇上,嘘了一声,不见前些日子较劲时的别扭纠结,轻言细语极尽温柔讨好之能事,“我错了,往后你别动不动就提生死,我老了,我怕。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昨儿是被你气晕了头,后来我也没怎么着你不是?那个时候哪里停得下——”
他也是会察言观色的,见我仍是忿忿,忙又继续说道:“是,是,我错了,我故意的,可我也是受了你的诱惑才忍不住的,是吧?其罪当诛,其情可悯,你念在咱俩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也体谅我一回,每每心疼你,你也心疼心疼我。我是男人,再能控制自个儿,偶尔也是想要由着性儿来的。”
最受不得他这样,好似我错了,害他受尽委屈,而我偏偏就往套里去钻,真的心疼他。
眼前面孔忽而不见压住脸颊,声音更是低哑,字字吹入耳中,“你看,当时你就这样偎在我怀里,贴得可比现在紧,抖个不停,还勒着我的脖子不放,我就是想退也退不开。你还一直哭,那声儿可比现在还要挠人,贴着我耳朵一遍又一遍地叫‘胤禛……不要……我不行了……你不要……’,我听着什么滋味?再看着你那副样子,怎么能忍得住。你相信我,我真的挣扎来着,也想着那就不要了,可我想要啊,不要命了也想要你,一时一刻也不想等,恨不能把你揉进我骨头里去,知道么?”
夫妻多少年了,不是没说过这种话,此时听来竟然耳热得不行,原就烧烫的体温更是难耐,他还说上瘾了似的继续折磨,“我错了,原谅我吧,下回你罚我,换你折腾我,我一定忍着,由着你欺负,行么?就跟上回似的,嗯?”
羞得我奋力拍下去,随他倒在床上,挣不开,无声地怨:“你走,我难受,我还要睡,你不要吵我。”
“吃点东西再睡,别饿着肚子。”
他说得对,我饿,可又难受得真心吃不下。
近两个月,难得见他耐心若此,真的是哄着劝着喂我多少吃了些。
昨日的怨气终是散了,面对着这样的男人闹不起来。他想闹时,比我凶,他不想时,有的是办法让我不闹,真是……这辈子就砸在他手里了。
这场病说来稀奇,来得急去得快,又晕睡了一个昼夜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我逐样数过每一件贺礼,没什么新意,不管什么年岁都是小女人,无非帕子香囊之类,就连花样都相似。
解语怒其不争地站在一旁,气道:“跟自个儿较什么劲,直接扔掉得了,还非得拿出来摆弄,累不累。”
她说得对,可不就是较劲嘛,我是女人,有这个权利。
拨来点去,少了一件,恍然,“解语,刘氏的呢?那日席上她说什么来着?礼呢?”
解语一把堆到一处,全部丢到紫霞手上,嫌恶地拍了拍手说:“八成是在做样子,说什么不敢随意准备怕冲撞了皇上,也不知是聪明还是傻,小心思倒是多,如此与众不同倒不怕得罪皇上,嘁。”
我一愣,回想当日情景,半点印象也无。笑着推了她一把,打趣道:“你真是活回去了,闭着眼听我还以为是青霞呢。”
紫霞也笑,抱着一堆的心意走了。
解语腾地坐在我身边,要笑不笑地说:“少说两句吧,御医的药再好,伤了的嗓子也得养着,别跟自个儿过不去。有这份精神头,留着四爷回来再说。”
“去你的。”数她胆子大,有能耐怎么从来没见这么逗过她家四爷?专会欺负我。
“得。”解语拍拍裙摆起身向外走,到了门口忽然回身,小声地问:“要不我去走一趟,把刘氏的礼给要过来,既是备了,送不出去多憋屈,咱也帮她一回。要不,戏不全白演了,怪可怜见的,再见皇上不知是何年月了。”
“过年不就见着了,也没多少时日了。”我跟着她笑,知她也是为我,点头应允,“去吧,快去快回。”
不多时便回来了,赶巧胤禛早进门一步,我心里好奇只得忍着,应付贼精的男人也是苦差事。
到了傍晚,苏培盛把皇上给请走了,解语钻进屋里,磨蹭了好一会被我盯着打量,啪的一声摔在桌上。
大红缎面包裹着,里面一只绣囊。少见的纯黑之色,同色丝线绣了图案,极小的花草枝叶,不细看还以为是素色织锦。最浅的银色接近于白,精心地裹了边。
整个香囊不及巴掌大,小巧又精致,细嗅之下一股淡淡的檀香味,真是花了心思的。
“极聪明的解语姑娘也猜错了,人家姑娘哪里是傻,怕是比你还要机灵。当真只见过一回?”
解语接过去在手上掂了掂,撇了撇嘴,“可不就见了一回,选秀的时候,再见就是上回了。这哪里是宫里养人,分明是能人才入宫。”
哪里就值得生气,世上女人千千万,貌美的,体端的,有才学的,会讨喜的,我若都往心里去,便不要活了。
她自有心也是她的事,胤禛的眼睛在哪儿,心就在哪儿,这点自信我还有。
不过这姑娘还真是奇,长得像也就罢了,就连喜好都相近,或可说是极会看人,哪怕只是一眼,也能猜度中皇上的喜好,才属难得。
难怪人家将来能做妃子,江山代有人才出嘛,命运这种事向来都是砸在有准备的人头上,刘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