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不怀疑,只站在身旁或是身后,放心地看,放手任她随意展现。也许,我也可以,不必总是担心她受了委屈,不必总是将她绊在身旁,她远比我以为的坚强,足以保护我们的孩子,甚至是我。可我真的放不开,一丝一毫,若是可以,绝不再让她见那些伤人心的场面。她的心会疼,我知道,为我,也为皇阿玛,为这世间亲情淡如水凉如冰。
大殿之夜,言犹在耳。我就靠在后堂软塌,堪堪醒来便听见咄咄相逼,听见弘晚兄弟守护言辞,更听见她把儿孙置于灵前,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她竟然敢!
这样的事谁会做?试想,皇室最重子嗣,没有女人会把自己的儿子哪怕是庶子的命交到人前,即使我那些敢于争夺皇位的兄弟怕也不敢,我亦然,想都不会去想,她却这样做。而她偏就做到了,让我那班所谓兄弟退出殿去。
她得对,我的命还在,他们不是孤儿寡妇,该护着他们的,是我。若是不能护他们母子周全,坐拥天下又如何,弘晖,弘晚,弘历……她知道么?她对弘历很好,对弘昼一样好,若非我知道,怕真要分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当年亲手抱回府中的幼子——我们的儿子。
皇阿玛是知道的,即使我们从未因此提过只言片语,我心里清楚,在他交给我那串丝绦时,弘晖娶妻,允他即日起常佩玉牌。那串穗子便是弘历所襻,生涩稚嫩得全不似他额娘平日所做,被弘晖心爱护随身佩戴。
我从未对他们任何一人提过弘历身世,皇阿玛、弘晖都知道,只一线索便一清二楚,偏这亲娘像没有反应……她到底聪明还是无心。又或许,她早知晓,只是未与我提起。罢,总有一日,所有谜底都要揭开,那时只盼她不怨我。
揽住睡在身前的女人,我的妻子。
十三岁迎娶之初,断料不到此样人生。三十一年夫妻,回想起,滴滴,我竟期待能再长久些,不惧风雨,只怕这一生太过短暂。
发间,尽染檀香。埋首柔软发丝间,心有余悸。我很少怕什么,不管人或事,偏每次恐惧来袭时,皆因为她。怕她离去,怕她怨恨,怕她再不回来。此次,源她而起,更因她而心安。
只一夜间,宫里人尽皆知,我的月儿,未来皇后,威名已立。
这座院子,这间房,自搬出宫去,极少回来。此时,却可安睡,揽她于身前。我信了命,信了缘,信她此生不再离分,只盼来日过得慢些,哪怕此时暗潮激涌,我亦求此般相依相伴,拉长白昼黑夜。
雍正九年?九月……我记得清楚。
被檀香缠绕的发上、颈间,难再感受她身上那股更为清淡的花香,细嗅间,若隐若现。额角发鬓,眉梢眼睫,清浅呼吸的鼻翼,微张的唇,心亲吻,流连难退。这么些年,她似容颜未改,我却一老再老。既如此,何以比我先去,竟要我一人留于世间。
短短数日,我的心一直极悬着难以安放。
胤祥得对,历史摆在那里,风吹不动雨打不动,是我的跑不掉,无需多费心思。关于此,早已参透,只是此时的我,不因皇位是否可得,不因众兄弟虎视眈眈,只因她一人被留在皇阿玛身畔,没有消息,半也无,她竟一句话也不找人捎给我。再去畅春园时,见到紫霞知她平安,心仍难静。我知道会无事,亦知皇阿玛不会为难于她,偏寝食难安。
她睡了吧,像昨夜在我怀里晕过去后一睡不醒。梦里的她会怕会伤心,更会哭,让我看到她的心,却连安慰也给不了。
我知她会来此,像她离京之时无处可去的我,散了朝便至此处,无需寻路由心牵引。
偎靠在怀里的人嘤了一声,抓了我手抱在胸前,温热呼吸轻吐在我嘴边。这时候能让我笑的怕只有她,笑得真实也痛到刻骨。被人依赖是件让人矛盾的事,是责任,是承担,也有甜。依赖我的人很多,包括后院那些女人,偏只因一人而心安快乐心痛难忍,心甘情愿,唯恐给的不足够。她的委屈,我的心伤。
月儿,笑意,都是,我试着唤了几声没人应。换作平日睡得极浅,早就醒过来,怕是真的累了,需要休息。
落在唇上的吻才欲退离,微张呼吸的双唇竟又分了些迎过来,哼得迷糊全没了昨夜于殿上的正气凛然,变回我所熟悉眷恋的那副女人模样。
“胤禛……”
裹了被子抱紧,细软的一声就这样从唇齿间融化于温暖锦被。听了三十年,此时全然不同。自我接了皇阿玛遗诏起,所有人待我都换了颜色,兄弟,女人,往日同朝而立的大臣乃至宫女太监,只她,在她心里,我是胤禛,从不是别的什么人,如同初见大婚之夜。
她待我,待我们的儿孙未曾变过。
我曾怕,怕她对儿子不能平心而待,怕她似额娘那般宠一个到天上,另一个……
额娘。
皇阿玛去了,额娘伤心,十四弟未回,额娘担心,不曾问过我一句。当年那个荷包,时日久了,旧了,颜色淡了……
额娘不喜见我,也不喜见她,除了十四弟的福晋,谁也不愿见到。
月儿仍是每日问安,早晚两次不曾间断,如我一般。
我们将是皇宫里身份最为尊贵之人,也最是落寞,彼此依靠。
月儿过,女人的心很,装了一个男人就再盛不进其他,我信;月儿过,母亲的心很大,每个孩子都是无可替代的唯一,额娘心底也有一处柔软温暖着一个我,我曾试着信过,终难释怀。幸好,她和额娘不同,从未负我。
也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至少我不曾得到或失去的,我的儿子未曾体会,足矣。
明日,我即帝王,正式登极。
那些兄弟,信或不信,再无干系。若再纠缠,必不是守灵之景,由不得三道四阻我之意。不敬新皇,便罢,不允封后,与他们何干。朕想如何,何需问过他人意思,朕欲如何,何需旁人指手划脚。
天下黎民,万里江山,日月星辰,朕必不负之,此亦皆为见证,帝后之位就是为她而备,朕非食言之人。此生此世,我为帝她必为后,再无她人,至我命终结,亦必不负。
怕只怕,我们两个终日忙碌,难寻旧日时光,堂前屋后……安然静谧。
☆、278。我的胤禛
有些男人适合成长,擅于成长,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地改变。年少时或许轻狂,或许骄纵,随着时间推移,积淀,越渐沉稳敛其锋芒。
记忆中的面容曾觉各种好看,那些变化潜在心底,幻化成今日模样,原来是会越来越有味道的,丝毫不因岁月流逝而褪去原本熟知的一切,只会更好,更喜欢,更爱。
眼角细纹,有深刻的迹象,鬓间白发,延着发辫隐于身后。一静一动,每每失神,换我半晌注目而不自知。
门外一声轻响,回神,烛光与窗纸外的黑沉寂静强烈对比,温暖的红色烛影晕投在桌面,轻摇静舞。面前的人凝眸看我也不催促,微弯了腰凑在近处,我的手还搭在他颈间刚刚系好的纽襻上。
低头抚过新上身的明黄色朝服,数不尽的金龙,胸前,双肩,袖端,下摆……似乎处处皆有,大有抬爪正欲飞天之势。陌生,明黄上的金龙,极其打眼,要开始熟悉这样的一个他,不再是皇四子,不再是禛贝勒,不再是雍亲王,而是终于变成雍正帝的——胤禛。
取了朝服带缠于腰后摸索着系好,正要从胸前退开,脑后被撑住贴回那团金龙之上。细细抚过,金线勾勒处栩栩如生。
虽未见过真龙,也不可能亲见,此时此刻方真真切切地感受,他是皇帝是雍正,不是我前世今生的年少猜想,不是初来乍到的试探了解,是与他一起看惯浮华尘世的喧嚣沉默后,经年累月的知心相守,是等待。这一瞬,心,起了又落,安然。
今日之前他的心愿,今日之后他的勤勉,起始终结,正式迈入新的篇章,独属于他的帝王青史。三十一年已过,此后十三年,我努力跟随,许是真的走不到他的尽头,仍要把每一步踏实在他身畔,不偏不离,余生尽付。
按实胸膛心室,沉默片刻,听得稳健跳动,“去吧,我等你回来。”
没有回应,只是手掌略松,扶我站稳。
回身取了榻上的厚重黑狐皮端罩,胤禛已抬手接住。我心扶住看他穿在身上,抚正颈处圆领,接过指尖下的对襟暗扣,一一系好。
衮服仍在榻上,明黄依然,金龙依然,更有色彩斑斓的日月星辰山火章纹。孝服亦在榻上,白得似下了几日终是停住的雪,一袭简单的白。
走过去未及触到明黄一角,套着白玉扳指的拇指已按在手背,四指抬握住我的手站于身后,略一弯身将孝服搭于臂上。
“你再睡会儿,等我回来叫醒你,别忙起来。”
应了声好,取过榻桌托盘上的朝珠,抬臂间见他眯了眼望过来,正欲弯颈低头,被我嘘了一声站得直挺。黑漆漆的瞳眸深处,染了些烛光暖在我周身。
踮脚凑上,腰侧轻扶,掌心温度透过里衣,如这一室的静和暖。扶正晶莹透彻极圆润齐整的上好东珠,又取了朝服冠戴在头,拨齐耳旁黑色绒毛,掌心捂在双耳之上。
自上至下看一回,推着他转了半圈。
胤禛,雍正,今日始登为皇。若非亲眼所见,若非亲手打理,怕我穷极一生也想象不出他这般帝王气势。史册,画像,未及描述万一,眼底神韵,丰沛身姿,又哪里是笔画尽处所能勾勒展现。
见他穿过各式朝服吉服,严寒酷暑,春暖秋凉,各有风貌。此时确信,帝王服饰最最合他,虽是黑色,更显仪态,所有一切融于这袭黑色之下,看得清,道不尽。皇帝,原来不只是我见过的如康熙那般,可面容亲切可气度威严,还有一种叫作胤禛。
许是私心作祟,世间男子千千万,竟分成两种,一种是别的男人,剩下的一种便是他了。
靠在背上贴住暖绒的黑狐皮毛,捻住垂在颈后的朝珠背云,明黄绦子。
虚揽在腰间的手被握住,轻揉了两下突然收紧,拉我转至身前,挑了眉尾看我。须臾间眉心拢起,须下薄唇渐抿。
不等他开口,我先捏住垂挂在胸前犹自晃动的东珠,起学了三十年偶尔用到的满语,“这个……塔娜?”
胤禛微愣,复又挑了眉,看着我唇角一动像是笑起来,低头凑近耳边,“过阵子唤她来京,陪你呆些时日。”
“不要,多大年纪了还折腾她,都是一大家子人哪个走得开,写信好了。”正着,静悄悄的门外又一声轻响,我推着他胸膛想要退开,耳畔一热话语更轻,短短几字得极慢,竟似断不成句。一字字跃入耳中,直涌心肺深处,随着血液四处流淌。
心,突地乱了一拍,黑亮亮的狐毛从指缝间乍出来,软软的毛尖颤悠悠晃个不停。
埋头唔了一声,里衣皱在身后被他提抱胸前,耳后的头发拨了又拨扫得直痒。热气不断吹拂在耳迹,听得他又急补了一句,“你呢?”
“我也是。”急急回了,仍挂在他身上,催一声别误了时辰,才被勉强放下。退身前耳骨一疼,伴着不甚满意的低哼,“等我回来,好好地重一回。”
看着高大背影向门边走去,低头笑着福身,“是了,等回来……好好地……给你请安。”
“过来。”侧脸闪在半敞的房门后,黑硬硬的冷风一灌,素白孝服飘在他手臂缠绕间。我缩了脖子抱住自己,门嘭地一声掩回去。
迈了一步,看清他眼底敛起的认真,极肃。紧跑两步扑至胸前,寒冷已阻在他身后,只一双手臂就把所有温暖都给了我。
“今日之典不为要你请安,今后也不是。”
收了笑,仰面对视,“我知道,玩笑的。”
“这种话,以后别。这间房里,没有这种玩笑,没有请安规矩,就我和你,我们两个。”胤禛得极慢,直盯着我的眼睛不离分毫,瞳仁黑得见不到底,映着一身明黄里衣的我,缩成的两团。
箍在我背后的手臂收得更紧,偎靠在他身前没有距离。头应好。
他唇上胡须动了动,双眼微微眯起,敛了方才唬人的不满,极低一声迎面轻吐,压在我眉间,“我是谁?”
“胤禛。”
不再勒紧得无法喘息,仍是密实抱住,微凉的唇顺着鼻梁缓缓滑下,浓密睫毛轻颤着扫在我眼睛上,“还有呢?”
“还是胤禛。”开口回时,触碰到他的唇,没有早已习惯的追回动作,只扶了我颈后轻轻托住,不让退离。
“还有?”
“胤禛,我的胤禛,寺月的胤禛,展笑意的胤禛。出了这道门你是皇帝,是全天下的,回到这房里,你是胤禛,是我一个人的。”
未见唇动,似听得一声对,温温软软地印在我唇上。
也许有时,触到远比听到,更真实。
靠在门上,背后丝丝的凉,红烛摇曳着错乱的光影,总像将要灭下去般又跳起来,努力燃烧。静,除了烛火的咝啦劈啪,再听不到其它。
不知隔了多久,似听到一声极快的响动,很远,像把天地劈开一道缝隙,明亮突然就充满房间。烛泪早已燃尽,冷清清的暖。
我推了房门,入眼皆是雪,白茫茫一片绵延不断,覆盖在金色琉璃瓦上,笼罩整座皇宫。仍是冬日,仍是冬月。等待暖春,花开的季节。
该是静鞭吧,接连响了三下,一声接一声,越渐清晰,回声相叠。再寻不回当年每每听到便让我忍不住低头的感觉,那些跪下、站起、心回话的日子,终是远去了。同样的声音,此时听到,竟是心安。
康熙去了,换了胤禛,两代帝王,就这么将大清基业延续下来。
肩上一沉披了件斗篷,眉妩塞了手炉在我手中,像无声来时般悄悄退开,只留我一人站在这里。远远地看,仿若能穿透一切,越过层层阻隔看到太和殿里去。蓝天白云下,殿前玉阶处,鸣赞官悠长的肃缓一令,文武百官三跪九叩。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山呼万岁,不绝于耳。
新皇登基,诏告天下。
胤禛,今日起,大好河山唯你所有,你更是这天下苍生的,属亿万黎民。而你,依然是我的,只因你允。
好也罢,歹也罢,日夜我伴。顺也罢,逆也罢,前路我陪。
☆、279。人生如祺
永和宫,愁云惨雾。
不知胤祯何时能回,不知德妃何时应那太后之位。
没有大臣反这一桩,胤禛的兄弟们似乎也未曾参奏此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事实真相。
其实他们知道什么?看笑话罢了。皇家的“热闹”并不算少,每朝每代皆是,只是能让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看着背后偷偷笑着的,少之又少。我猜想那些可能有的茶余饭后,想笑,笑不出来。
胤禛只在登基大典后回来呆了半日,吃了几口饭便重回乾清宫继续守孝,早晚于永和宫请安时,偶尔碰到。原是凑巧赶在一处,见着了心里便踏实,时日久了,反怕见到。母子二人一个背身靠于榻上不看一眼,一个挺身跪在塌前不一句,两人年纪加起来百十来岁,竟比原先还要执拗几分,真真让人看了火起,偏还不得恼不得,只剩心疼。
错开时间虽是少见,至少眼不见为净,只是这般折腾仍未休止。偶尔去到乾清宫,话是不能多的,看一眼,安否,放心不放心都要离开。
时至岁尾,胤祯已近京城,等了几日,仍不见人影,就连沛菡也来得少了。德妃每每张望着看出去,又失望地卧回枕上。
胤禛未解释因何不见十四弟,胤祥也少相见,偶然碰到只是摇头,一字不提。这一页,不知何时能翻过去,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