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穿了身黑色的袍褂站在阳光下透过窗子远远地看着我,仍像那个雨夜我所感受到的样子,高大。他右手捻了一串手珠垂在腿边,又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迈向房门的方向。
我听见如意打了帘子迎他进来,请过安又悄声退出去,便福身蹲在内室的门边。黑色的袍摆和靴子出现眼前,轻声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胤禛站在我身前顿了一会儿,沉声回了两个字,“起来。”完自顾走到桌边掀了袍摆坐在椅中,指尖敲着桌面发出两声轻响。
起身走过去倒了杯茶放在他手边,右手拇指下慢慢转着的佛珠晃得我眼花。刚才那两个男孩儿简短的对话竟一直回响在耳边,提醒我他带来的确实是儿子,只是,并非我的而已。
他把我儿子藏去哪儿了?那夜我想都没想便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竟然忘了打探回来的消息,在他的府里只有弘历和弘昼根本没有第三个四岁的阿哥,我居然还像傻子似的信他。
身子微晃,手撑到桌边时被他拖住臂,我忙向后错了一步,看着他的手轻唤,“王爷。”
他的动作滞了一下,默然收回手,没有看我轻咳一声,“何事?”
见他脸上尚无异色,便跪在他腿旁心地开了口,“请王爷放民女回去吧,民女没有奢求,谁也不想见了,只想回家。已经一个多月了,再不回去,只怕……”
头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持着手珠的右手伸到面前捏住我的下巴,随着力道抬起头看到他微弯了身凑过来的面孔,薄唇稍动声音里仍是带着丝笑,“不是想见儿子么,现在又不想见?”
避不开他的手只得转眼看向桌角,忍着抑制不住的猜测和想念固执摇头,“不想。”
“那就不见。”他的声音仍是低沉淡漠,像是在今儿天气不错,又像我们的话题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顿了会儿才又继续道:“你走了四年,本王都没怕过,只此月余,你怕什么?回家……这里不是你家么,离了这儿,你又准备回哪儿去?船上?还是东郊的院子?”
他竟然知道东郊的院子,那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分离四年,我在他面前依然是没有秘密的人,而他,我却一都看不懂。
沉吟半晌也不知他这番话该怎么回,捏在我下巴上的拇指缓缓移动,抚在我唇上轻轻描绘。近在咫尺的眼睛微微眯起黑色瞳孔渐缩,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不动不话像是仍在等我的回答。
将视线下移躲开让我难堪的注视,停留在黑色镶了金边的领口,却感觉到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包裹在胸前的衣襟平整伏贴,显示着他身体的紧绷,只有手指依然轻柔。
依着往昔对他的了解只怕再不理他又是麻烦,攥了腿上的裙摆轻声应道:“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月儿,让我你什么好?”胤禛的声音愈近响在我耳边,轻叹一声更是低沉,“这天下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你若是我的女人,天涯海角随你去哪儿,若是今日你不肯再做,你,我会怎样?”
心里猛地一颤,未及反应手已被他握在掌中,咔的一声清脆响声,腕上已套了只很宽的镂空金镯,简单嵌了几粒细碎的红宝石。阳光照射下,交错闪过耀眼的金红光芒,像是带着他的体温锁住我的手腕。
我愣愣地看着,镯子略有些松,他的拇指在镯下轻轻摩挲,良久才拉下我衣袖将手腕遮住。没等我想清楚他是何意思,那个熟悉的黑色绣着艳红蔷薇的缎包已塞回到我手中。
“收好,我若想送别的女人,不需劳你之手,既是给你,也由不得你不要。你不是相信命中注定么?这,就是你的命。再胡乱送人,不止害了他人性命,只怕你也担待不起。”
闪在他眼底的是坚定还是什么?我一时竟分辨不清,只知道,这个男人变了很多,我看不懂也猜不透。
看着他从椅中站起向门口走去,我来不及细想已伸手扯住他的袍摆,随着他的走动摔趴在地上。胤禛停了脚步背对着我立于门前,手中佛珠上的紫檀缀子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响声。
我忍住手肘的疼痛扶着地面爬坐起来,手里仍是紧攥黑色的袍角,“胤禛……”
胤禛微侧过身却不看我,眼角的纹路比四年前深了很多唇角紧抿,攥着佛珠的指节已泛了白,“你再住些时日吧,趁着这儿清静,想想清楚……也养养身子。”
他的话不再是毫无感情的冷静淡漠,轻扯袍摆见我不肯放手,低头看着我几不可见地摇摇头,套着白玉扳指的拇指轻抚过我眼角,在我闭眼的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不用怕,我已和胤祥弘晖了你在这里,好生住着便是。等你想清楚了,告诉如意,她会带你来找我。四年我都等了,不怕再多等四年。”
完他不再看我,弯下腰握住我的手抽出被我攥到皱的袍角,回身便走。见我追过去犹豫地站在房门内不敢再迈出去,才又开口道:“这个院子你可以随意走动,别出去……过些日子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事儿找如意就是。”
他的声音有些无奈,隐含着极轻的笑像是自嘲。
我不熟悉这样的一个他,却仍是忍不住心酸,还有疼。
“胤禛……”
☆、172。陌路禑行Ⅱ
“胤禛……”
我紧攥着手中的缎包,忍了忍抬步跑出去,停在他身后。
他就站在院门边,手还悬在半空,站在那儿,在我面前。
又声唤了一回,他仍是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能听见他抬在身前的右手攥紧手珠的声音,紫檀咯咯地摩擦着。
他的背很宽,包裹在黑色的锦缎下挺得笔直,离我很近,在午后强烈的日光下,微微汗湿了些许。我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檀香味,也曾飘散在另个女人身上……
猛地甩甩头,摇散脑子里那个让我又有些难受的身影,只看着面前的男人,只想他。
“胤禛。”我的努力白费了,看着他像是老僧入定一样站在那儿不给我半反应,心里的委屈犹豫挣扎纠结瞬间爆发,扑过去死命地捶着他的背。
这几月憋在心里的怨气像是再也控制不住,用力咬在他背上,牙齿下的肌肉瞬间绷紧,硌得我牙根生疼仍是不肯松口死死咬住,却没听到他哼上一声。
“爱新觉罗·胤禛!你没有感觉么?还是哑了?为什么不理我!我在叫你,你听不见么?干嘛不理我!我讨厌你我恨你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爱你了。”
打累了也咬不动了,手臂缠在他腰上抓紧那条金黄色的带子,趴在他背上止不住眼泪地哇哇哭,喊到嗓子都疼了。我的脑袋里不停地嗡嗡乱叫,太阳穴疯狂地疼,几乎站不住要晕过去,只能抵在他背上,死死抱着。
胤禛的笑声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却难听得像是在哭。
他的手终于落在我手背上用力攥紧,声音闷闷地传到我耳中,“我也想没有感觉,可是我有。这四年我叫了你多少回,你可曾听见,可曾应过我一声。月儿,做我的女人很辛苦么?也许,是吧。”
原来,他也委屈。我想要挪动身体,手却被他更紧的攥住,脸贴在他几乎湿透的背上轻轻磨蹭。
“以前,你会和我发脾气会闹别扭,会哭会笑却从来不曾这样,第一次见你如此,是在皇阿玛那儿你趴在胤祥肩上,我从来不知道嫁给我你心里会有那么多的委屈,你却不肯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多失败,我是皇子是贝勒是亲王,却给不了你要的,我多希望抱住你给你安慰的人是我……现如今你讨厌我了,你恨我了,你不想再爱我了,你终于趴在我背上这样哭,我才知道,我宁愿不和胤祥去争,也永远不想再看到你这样哭。何况,我也争不过他,没了他你不能活,没我,你活得很好。”
“胤禛。”缩不回手我只得勾住他的指尖,忍着抽噎声叫着。
他的手终于松了力道,轻拍我手背声音回复了以往的冷静自制,“回去歇着吧,改日再来看你。如果你决定离开,我不拦你……亲自把你送回去。”
想要的离开似乎没那么遥不可及了,似乎只要再坚持些日子就能得到,可是我的手却怎么也放不开。他抓着我紧攥在腰带上的左手,像在犹豫却仍是用力掰着我的手指。
伸了右手去抵挡,却不心将手里的缎包掉在地上,当的一声清脆响声吓得我忙抽回手蹲下身,从他脚旁捡起来。
指尖一直在抖,我心地捧着,不敢打开,闭了双眼把脸埋在上面。
我知道如意断了,也知道胤禛正蹲在我身旁,还想告诉他我心里很疼,可是出口的话竟然变了样子,“你走吧,我们两个本来就不该在一起的,如意断了,戒指掉了,什么都没了。胤禛,我累了,真的,没有力气再和你发脾气也没力气再闹别扭,你也累了,还是放我走吧。从此以后,你做你的雍亲王,我做我的展笑意,天各一方,谁也不会再辛苦了。”
阳光仍是炽热地烤着地面,我却抖得冷到骨缝,从肩上传进身体的温热也渐渐变成了僵硬冰凉。
一个“好”字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过来,咚的一声猛击在我胸口,明明没见刀光却刺得我心血直流,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张着嘴想要大口呼吸却忍不住咳出来,嗓子里满是甜腥。仍是闭着的眼前混乱地闪过一片红光很快又变成黑色,来不及伸手去扶已跌坐在地上。
胤禛扶着我靠在他身上,冰凉的指尖抹过我嘴角,手掌轻轻摇晃着我的脑袋和肩膀。本来就有些晕,现在更是恶心得想吐。
“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你家里还有……几个?”我怎么想不清楚了?冷得又往他身上凑了凑,靠着他肩膀仰起头望向天空,却怎么也找不着让我感觉到暖的太阳。
“别了。”胤禛的声音很生气,我知道,在我的记忆中他很少这样大声的对我话。
按住他想要把我抱起来的手臂,自嘲地笑笑认真数起来,“兰思、宋氏、祈筝、暮汐、年氏,对,五个,有五个女人在等你。她们每一个都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她们都和你拜过天地,是你的女人,你该回去陪她们的,回去吧。”
“先管好你自己。”
他的声音变了?好像我的也是,脑袋晕晕的有些想不清楚,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合,“我?我很好,我会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是展笑意,从来不需要男人,以前是,现在必须是,将来也可以是。如果你不放心,没关系,我可以再找一个。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没男人追的,就算没有一个连,一个排总是有的,只是我不乐意看他们罢了。若黎以前总我这样伤他们的心会有报应的,也许,真的是报应来……”
“你敢!”他的话打断了我,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似的恶狠狠地,脸孔在我眼前晃啊晃。
我竟然还是觉得他很好看,即使凶得要死。这是一个已经多大年纪的男人了?还是个蓄了须的男人,我的男人。
胤禛抱着我站起来,眉头皱得死紧。我无力地靠在他颈窝里,想要抬手去摸他的脸,手里竟然还攥着那个害我伤心难过的黑色缎包。
干笑了几声我才贴着他脖子嘤嘤地哭起来,咬住唇边的领口声呜咽,“胤禛,对不起,我后悔了,你别走行不行?我不想让你回去,也不想让你去找她们,你是我的,我的。”
躺在床上我的手还揪在他胸前,我觉得手指没有力气,死命地攥着领口上的盘扣不敢松开,他像是挣不开似的,无奈地俯身看着我。
“破了?”视线被他露在领口外的脖子吸引,指尖心地轻轻抹过上面的红色,就连黑色锦缎上的金边儿都沾染了些。我忍着头晕努力地支起身子,想凑上去看个清楚。
胤禛叹了口气摇摇头,扶着我的脑袋放回枕上,探身去扯被子的时候又被我拦腰抱住,上下其手地扯着他的腰带还有身侧系的盘扣。
他的手抓住我不停动的手指吸了口气,坐在床边眯起眼睛望着我。我看着从他腰侧的金黑色里露出的一截白色里衣,咬紧下唇低头凑过去,咬住衣料便扯。
胤禛的掌心包在我脸上撑到面前,薄唇几乎没有动,声音像是从眼睛里瞪出来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看着他白色里衣上星星的红色,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晕,做什么?我只是想要让他留下不能回去找别的女人,我做什么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鼻子已经贴在我嘴边皱了眉头疑惑地看着我,“喝酒了?”
嗯,还是这个方法好,直接堵住,就不用再听他一直问我问题,害我想不出怎么回答。只是,嘴里的血腥味让我难受,想躲却躲不开了。
扬着脑袋晕乎乎地靠在他身上,手钻进里衣的宽大领口贴在他热烫的胸前,似乎扎在唇边的刺痒也没那么不舒服了……
探在我口中的唇舌猛地撤离,我愣愣地看着他支起光裸的胸膛抬手挑下幔帐的挂勾,眼前一晃红色的纱帘唰地落下,耳边嗡嗡的叫声里传来他压抑的低吼,“出去。”接着,便是外间的咣当一声像在回应他似的。
阳光已经变成了橘色,包裹着淡淡的金色从大开的窗口晒进来,透过红色的轻纱映在他身上,白皙的皮肤像是镀了层暖暖的浅红,看起来极其诱人。
胤禛拉过薄被裹在我身上,揉着我散乱的头发叹了口气。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声音,“睡会儿吧。”完便抓起那件有些皱了的白色里衣。
要走了?我忙抬手勾住他脖子,想想还是不行,爬坐起来胡乱捡了散落在床上的衣裳还有他手里的里衣通通塞进被子里,才放心地缠上他的腰闭了眼睛。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里面仍是嘭嘭地剧烈跳动,热烫的温度几乎分不清谁的更高一些。
“你躺好,我去叫太医进……”
“不许。”我摇着头用力往他身上挤靠,他的手掌从我肩头滑落到背后,掌心下硌着肚兜的带子暖暖地熨贴着我的皮肤。
“哪儿也不许去,就呆在这儿,谁也不许找,陪我。你已经被她们霸占了四年,现在,只能陪我,我不让你走。你是我的,我的……”
我的脑子里好像装了台复读机,没有意识地一直重复这两个字,不停重复。
胤禛也不应我,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由着我胡乱折腾,把自己折腾到没了力气,靠在他怀里睡着。
我的眼睛沉得睁不开时,依稀听见头上方回了一声,“好。”
原来,同样的一个字,不止会让我心痛,也会让我心安。
☆、173。峰回禄转
答应我哪儿也不去的人,竟然消失了!
如意他回了京,我倒是真的惊了,原来我稀里糊涂的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快两个月,竟然不在京城……难怪他过段时间要离开。
可是,才只一夜工夫,怎么就不见了?
有什么事需要这么急,别是被我吓到了,连夜跑了吧!
胤禛走了苏太医来了,关于我的身体从里到外了个遍,嘱东嘱西这个不能那个不要,得我一头雾水。后来听如意一,才知道原来自己昨日竟吐了血,吓得我差当时就挺了尸,只怕自己好日子还没过上,就要命休矣。
其实原因很简单,之前的两次病倒还没有完全调理好,又跳到海里装美人鱼寻找失落的珍珠扑腾久了,导致体内虚寒外加气血不足。这也罢了,居然还被年氏和她的男人联手刺激,双重打击下情志失和便吐了血。
苏太医的意思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往后不能再受刺激,得好生调养着,他得轻松我听着心里仍是惶恐。
在我自我安慰着至少还能再活十几年的时候,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