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眼看着他佩的短刀就放在行囊旁边,却不敢胡乱伸手,只是安静地等着。石彪取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万贞,笑道:“姑且算是咱们的交杯酒……”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万贞已经把嘴里的酒吐在了旁边,顿时大怒:“贞儿,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万贞没好气的指了指他脖子上的伤:“喝什么罚酒?我这满嘴的血,可不想喝你的血酒!”
石彪一怔,反手摸了摸被她咬伤的地方,也龇了下牙,道:“这伤口……你可真狠!”
万贞漱了几次口,这才慢慢地咽了口酒下去,突然问:“我没成过亲,不知道喝交杯酒是什么样的规矩。这酒,是要我喝完的吗?”
石彪大喜过望:“是新娘新郎一起干杯……咱们现在没这条件,你先喝几口,剩下的我干了!”
万贞喝了几口,便将酒囊还给他,石彪看了眼里面的酒,道:“我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如果你这么招我引我,是想灌醉了我逃走,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像这样的酒平常我都当水喝,莫说只有半袋,就是十袋八袋,对我来说,也只是打两个嗝的事。”
万贞表面上镇定,但其实心里也渐渐地焦躁了起来,闻言站起跺脚喝道:“那你别喝!反正这荒郊野外,咱们只是露水姻缘!”
石彪笑道:“那怎么成?我费这么大的劲,可不是只求露水姻缘的!”
说着果然将酒举起一饮而尽,扔开酒囊来捉万贞。万贞避无可避,只得让他搂着,示意他先坐下。石彪见她主动靠近坐过来,既欢喜又警惕,笑嘻嘻的说:“我知道你肚子里肯定在打小九九,不过今天这样,我要是还能让你跑了,那就算我白活了!”
万贞叹道:“我被动些,你嫌我心里不甘;我主动些,你又怀疑我不轨。就这样,还想长久?”
石彪哈哈一笑,正待说话,忽然觉得脖子的伤口一阵刺痛,忍不住嘶了一声,道:“你这一口咬得……”
万贞感到他全身紧绷,顿时一跃而起,猛地窜了出去。石彪反手一捞,却没及时将她抓住,同时脖子上的伤口急速高肿,一阵阵的抽痛,顿时又惊又怒,厉吼:“你毒害我!”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少年心休相负
万贞本想滚出去抢行囊上的刀,但她反应固然快;石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反应却也绝对不慢。且他放行囊时就防备着她,他取用顺手,万贞要过去却有阻碍。
万贞匆忙间一瞥,见他趁自己避敌的时机,已经先半步去拿刀,便不再妄想,只管往刚才看好的方向狂奔,借着山谷里的阴影防备他放箭。
石彪操刀在手,感觉自己脖颈处的伤口越来痛,越来越肿,同时痛感还在急剧扩散,心知毒素正在发作,当真是龇目欲裂:“万贞!你好狠!”
这毒素是杜箴言托人带来的蛇毒结晶,万贞等了这许久才等到石彪毒发,心里也有些怀疑是不是封在蜡里的时间太久,失了效用,心中没底,冷声回答:“你求娶不成,就来强掳,若我没有顺着你,说不定半路就已经被你奸杀了!就你这样草菅人命的禽兽,还有脸来怪受害者的自卫太狠?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石彪哪是能听别人道理的人,怒吼:“可我是真心想娶你!”
万贞耐着性子跟他周旋这许久,心里也憋屈得很,怒声道:“就你这样的真心,这世间的女子,可能会宁愿世间所有男人,都是假意!”
这实在是世间最恶毒的拒绝之一,石彪握紧短刀,强忍着全身的剧痛,问:“万贞!你就这么瞧不上我?”
万贞回答:“我没有瞧不上你,我只是不喜欢你!”
石彪忍痛向她这边追赶,冷笑:“喜欢?那是什么鬼东西?只怪我早几年没寻个机会先睡了你!你要早是我的人,哪有功夫管什么喜不喜欢?”
万贞一边向他刚才放马的地方狂奔,一边回答:“我若要嫁一个人,那人必定是我心所喜!否则,我宁愿一生受尽世俗诋毁,也绝不可能嫁!你要是以为我也是那种被人强了,就会认命终身的人,那是瞎了你的狗眼!”
石彪身上的毒素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厉害,眼见万贞已经逃到马匹旁边,抓住缰绳准备上马,知道自己眼下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了,便也不再追赶,就在山坡上坐了下来,高声问:“你当真是半点机会也不给我?”
马鞍等物刚才已经被石彪取了,以便坐骑休息,并不好骑。可这种时候万贞哪有功夫去管舒不舒服,将两匹马的缰绳全拉在手里,勉强骑在马背上。回头看到石彪不再追赶,猜他也没扛住毒素发作的痛苦,犹豫了一下,喝道:“就你的所作所为,我真想杀了你!可你不管私德如何,毕竟戍国卫边,功耀当世,总归算个英雄,要死也该死于战场或者法度之下,不该因为奸淫掳掠而死于女子暗算!你掳我一程,我还你一命!自去找善解蛇毒的人救命去吧!”
石彪本来已经弯弓搭箭,就准备松弦,但乍然听到她这话,心中一震,羽箭顿时射了个空。想再射一箭,可整个脖颈、脸面都肿起老高,目睹她驱马离去,竟是再也无法瞄准。
万贞虽然用一线生机吊住了石彪,但也不敢保这浑人会急于求救,就放弃追杀她,也顾不得夜间纵骑的危险,催马狂奔。
可夜间的月光再明亮,也比不上白天能看清路途,此时慌忙逃窜,跑不出十来里,坐骑突然前蹄失陷,猛然摔倒。万贞反应再快,也只来得及撒开缰绳,护住头颈,滚在路边摔得眼花缭乱。幸亏后面牵着的马也是石彪军中精选出来的战马,临急拐了个弯,惯性前冲时没有踩到她。
等万贞缓过气来一看,坐骑已经是被摔折了腿,卧地哀鸣,不堪骑乘了。万贞无奈地拍拍马脖子,叹道:“我自己都在逃命,顾不得你了。不过你这么神骏,附近早起的村民瞧见了,肯定会欢喜救你。”
坐骑倒了,而备用的马匹没受过她的驯养,更不可能留下来呆等着她换乘,早趁着没有拘束的空隙一溜烟的跑了,万贞只能靠着双腿,就着月光照亮的路径前行。
夜晚的山间黑黝黝的,偶尔传来虎狼嚎啸的声音,时不时便有鳞火在道边浮游。万贞虽然自许胆子不小,但孤身一人走在这样压抑幽暗的山间,却也忍不住心中发虚。
也亏得北方春迟,路边的草木初发不久,还不算蕃盛,蛇虫鼠蚁不多,她这一路沿着山间的小道蜿蜒下来,倒也没遇到什么意外伤害。只是孤身夜行,难免寂寞恐惧,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疑神疑鬼。
若不是怕身后的石彪还能翻盘来追,她都想就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躲着,等天亮后才走了。
她想快点走出深山,然而天边的明月渐渐西斜,光线越来越暗,随着山峦背阴,道路渐渐地竟是再也看不清了。
退,后有石彪;进,前路已是无法看清,摸黑前行一个不慎,就有失足摔死摔伤的可能;留在这里,又怕有豺狼虎豹出来觅食围猎。
天地苍茫,黑夜深长,她孤身站在山路弯角处,心中寒凉。
便在此时,远处忽然隐约传来一声呼喊:“贞儿——”
她微微一怔,以为自己恍惚间听错了。不料过了会儿,那声呼喊又近了些,且随着山风的吹拂,在山间激起阵阵环绕不绝的回音。
紧跟着对面的山弯处一点火光冒了出来,一束束火光次第从山的那边转过,越来越多,渐渐地绵延成一条向她这边游动的长龙,将无边的黑暗刺破。
一瞬间,万贞的心剧烈的跳了一下,一股暖意随着火光的游移而从心底泛了上来,忍不住回应了一声:“我在这!”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以少年的保护者自居,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孩子长大了,能带给她这样的温暖。
无关荣华富贵,不是声名权势,而是——希望!
她这个朝代里浮沉起落,不怕明刀暗箭,无惧流言诋毁,因为那些东西,她本来就不在乎。
可是在这人情淡漠,以利益决断感情的宫廷中争斗太久,她害怕自己终有一日,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失去追求幸福的希望!
然而,在这她即将永夜沉沦的时刻,她带大的少年,面对至尊权位的诱惑,却冒着前程被毁的风险,星夜兼程,为她而来。
也带来了照亮她前程的火光。
太子率众而来,在前面的路上正与弃万贞和同伴逃窜的空马相遇。他一腔心思都在追索万贞身上,一见这半夜里还有无鞍有缰的马匹在山路上乱窜,就觉得蹊跷。等东宫侍卫将马挽住,确认这马的辔头是大同那边所产,就更觉得着急。
像石彪这种武将大多爱马,不遇特殊情况,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坐骑乱跑的。何况这马上的鞍、蹬、带一类的东西都已经取了,皮毛刷得干干净净,分明是正在休息的时候匆忙跑走的。
他猜不出具体是什么情况,却猜得出其中必有变故,虽不知双方还隔着多远,但却忍不住高呼了一声。
假如真的是她在前面,假如她真的正在设法脱困,或是在奔逃途中又遇到了什么危险,陷入了困境,他希望这一声呼喊,能够让她知道他来了,让她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可是他也没想到,这几声呼喊,竟真的能够带给他如此意外的回应。
那一声“我在这。”于他来说,简直是天上的仙音,传进了心里,将他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绝境逢生的惊喜。
他想在她面前表现得更稳重些,更可靠些,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当他看到山路上静立等候的身影时,却仍然忍不住泪盈于睫,猛然扑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太好了!你没事!”
这么寒冷的夜里,他的手却是滚烫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火热与真诚。
他全然没有想,他为她这样大张旗鼓的连夜奔波,会对他的前程造成怎样的影响;更没有想,她落入石彪手里,是不是会有什么世俗所求的不堪之事发生。他只是找到了她,因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而欢喜感恩!
只要她活着,别的都不要紧!
万贞看着少年喜极而泣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变成了一声莫名的低叹:“你能来,也太好了!”
这句话里所含的意思,复杂得连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然而少年却听懂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说:“贞儿,就像当年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坐视着我陷于困境,而唯有你一直陪伴着我一样,我也会用同样真诚的心意来回报你!我不会利用你,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为了所谓的利害关系而去用你做取舍!”
少年的眉眼尚存稚气,肩膀也还不够宽厚,然而他这样坚定的神态,执着的举止,却无一不向她昭显着他的决心。
尽管他还没有倾天的权势,但当倾天的权势扑压下来的时候,他却愿意竭尽所有的保护她!他没有在说空话,而是真真切切的这样做了!
她可以怀疑这世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唯有眼前这少年真诚的心意,实在不忍辜负。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露中霄夜白
春夜的寒风吹过,带着化冻的泥土芬芳和野花凝露的幽香。万贞抬手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水,温和的说:“我知道你,我相信你。”
你放弃东宫的温软馨香,为我风露兼程,为我长途奔袭,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
少年只觉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地,忍不住展开双臂拥住了她,低声说:“这次事发,皇祖母直接为我补下了道督办的懿旨,东宫上下同心,五城兵马司、东厂都来得很快,唯有锦衣卫推搪拖拉,指挥使逯杲更是至今没有消息。”
逯杲,那是近年除了石亨、曹吉祥、李贤等几人外,在皇帝面前最得意的人了。太子指使不动不稀奇,但在孙太后已经补下了懿旨的情况下,逯杲还如此托大,那却肯定是另有缘由了。
万贞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后背,微笑道:“逯指挥想来公务繁忙,分身乏术,来不及听娘娘的懿旨。”
少年靠着她的头颈,摇头:“不……贞儿,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这一路奔波,心系万贞安危之时,痛和累都被压了下去,但此时心气一松,便有些支持不住,双腿有些发软。
万贞大吃一惊,连忙叫道:“韦兴!”
韦兴知道以太子和万贞的亲密,又是遇到这样的变故,两人必然要有话说,便领着东宫禁卫在远处警戒,并没有靠近。听到万贞叫他才赶紧窜过来问:“万侍,有什么吩咐?”
万贞摸着太子身上背心全是汗,虽然忍着没有出声,但呼吸却颤抖不稳,连忙道:“快,殿下痛得厉害,让人先就地建营,找了伤药来敷了休息一下!”
韦兴陪着太子一路追来,虽说比起太子皮肉粗糙多,但也很有些吃不消,赶紧过来接应:“有,咱们是带了毡子和金创药出来备用呢,禁卫正在择地建营。”
择地建营属于军事,万贞乃是外行,自然要听禁卫统领的,只和韦兴一起架着太子到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查看情况。
便在此时后面,后面的路上阵阵人马喧哗,却是锦衣卫的人终于赶了上来。那位东宫的口喻不听,太后懿旨不遵的锦衣卫指挥使逯杲,终于率部赶上来了,笑眯眯的来向太子请罪问安。
太子刚在韦兴的服侍下换了衣服裤子,身心俱疲,哪有心情见他,冷声道:“不见!”
逯杲倒也干脆,太子说不见,他就真的不再求见,在帐外行了个礼,就领着部属从太子的营地旁边穿过去,往前直追了。
太子听着阵阵喧嚣声,冷笑:“贞儿,你看,计擒石彪,锦衣卫果然好大功劳!”
万贞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殿下,不要这么想。”
逯杲再不智,但执掌锦衣卫的人,本就是天子近臣,熟知皇室家事,岂能对她在东宫的地位一无所知?明知拿她来诱石彪,形同在太子头上动土,却仍然毫不犹豫的做了。自然是因为有地位比太子更高的人决断,授意他这么做。
而逯杲此时的作态,虽则无礼,但真实的意图却是显一显自己的理直气壮,直接对东宫表明:他是皇命在身,路过太子营地求见是礼数,却不是理亏!
太子这话,不过是不能直接对皇帝发火,只能从旁发泄而已。
景泰帝当政时,万贞不敢让太子怨恨叔父,如今自然更不会教唆太子怨恨父亲。
她不多话,太子看看她憔悴疲倦的脸,咬牙道:“可这世间,该有公道!”
万贞微微摇头,她当然希望自己带大的人正直、善良、勇敢、坚强,拥有这世间一切美好的品德。但却绝不愿意因为这些品德,就让他受到伤害,遭遇不必要的危险:“殿下,您已经长大了,一定要明白一件事。对于政治人物来说,绝不能因为追求虚妄的‘公道’,就忘了权衡和妥协!”
太子愕然,他想说什么,但心中怆然,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泪流满面。
他明白她的意思:于他来说,逯杲利用她来诱石彪私自入关,却又没有能力完全掌控局面,以至于她陷身险境,九死一生,那是完全没有“公道、天理”;但对于皇帝来说,万贞儿再重要,那也是臣属奴婢之一,为君者御下用人之长,使擒拿石彪之举,难度降低无数倍,免去沙场征杀对国家的损害,才是真正的“公道、天理”!
明明可以只牺牲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便可以免去一场足以动荡国家根基的叛乱,但凡从政之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只不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