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拉住妻子的手,叹道:“是有件关系你我百年之后的大事,吾难以决断。”
钱皇后不问政事,但对关系夫妻俩身后之事的消息,却十分着紧,连忙问:“什么事?”
朱祁镇道:“吾欲立太子,群臣都以濬儿为选。”
钱皇后不好直接在国本大事上插话,婉转问道:“皇爷因何难决?”
朱祁镇苦笑:“周氏不贤,对你每多不敬。吾怕立濬儿为储君,他日周氏凭此自贵,欺凌于你。”
周贵妃的性子不肯让人,朱祁镇是不指望她改了。但想到把沂王立为太子后,周贵妃母以子贵,他就害怕钱皇后会受欺负。
丈夫对自己的心意如此,钱皇后也不能反驳,只不过沂王虽非她亲生,到底是她养到三岁大。再怎么因为囚禁相隔,情分浅了,她也不忍心坏了他的前程,想了想,道:“皇爷,您来看看。”
朱祁镇与妻子在南宫相依为命多年,私下相处并不讲究什么帝后规矩,随着钱皇后一起走到偏殿,笑问:“看什么?”
钱皇后打开殿中的一个大樟木箱子,道:“这是前几天,我刚搬回坤宁宫时,濬儿送过来的东西。”
朱祁镇笑道:“这孩子搜罗了什么宝贝,来讨你高兴了?”
箱子里的东西一片红光,却是些精美别致,充满喜庆的嫁妆活儿。
钱皇后在南宫做针线为丈夫换取衣食,朱祁镇就在旁边看着,偶尔还帮着眇了一目的妻子穿针引线。初见这箱嫁妆活,还有些奇怪,旋即醒悟过来,喃道:“你是说,当年托了南边的客商,付了定金向你买嫁妆活儿的,是濬儿?”
钱皇后笑道:“可不是?我翻出来数了数,一共一百单八件,从被褥帐子枕巾椅靠等等,一件不少。我就说呢,一套嫁妆活儿,能教我慢慢儿的做了五年,人还舍得东西没成,就先给银子付定金。合着我旁的本事没有,赚儿子的钱倒是容易。”
朱祁镇也忍不住笑,好一会儿道:“那时候濬儿自身难保,年纪又小,哪能想这么周全?这事多半是他身边的万贞儿办的。不过总归是因为他有这片孝心,惦记着父母,身边的人才会上这份心。”
钱皇后摸了摸箱子里的活计,爱怜的道:“当年皇爷不就说了么?濬儿是个有情的孩子,好得很。”
朱祁镇微微点头,没再说话。
次日,皇帝下诏,以长子为储君,改名“见深”。
派钱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王纶前往东宫,协同万贞日常侍奉太子。
选翰林院编修刘珝、倪谦为太子侍讲。并从朝堂重臣中择取有德之士,逐步填充东宫,教养太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顺难顺人心
东宫的属臣一填充进来,外务便基本上不用现问内侍,直接由太子詹事决断。至于内务,大太监王纶他受皇帝之命而来,知道皇帝调派他的目的,是为了使东宫亲近钱皇后,少受周贵妃影响,因此恨不得什么事都上手,什么事都管着。
万贞虽然不习惯,但想到钱皇后是太子在内宫必须结好的人,索性撒开手,由他来安排太子身边的内务。
可王纶以前与太子不熟悉,带的人手也是从宫里选出来的老人,还按照宫里养皇子的方式来侍奉太子。殊不知太子独居王府多年,因为环境原因,早已习惯自立。并不耐烦在生活细节上也大讲排场,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繁礼冗节上。
王纶带来的人没适应太子的习惯,却反过来想让太子适应他们学习到的“皇家气度”,折腾了几天,把素来安静柔和的太子气得去找皇帝告状:“父皇,您把派给儿臣的侍从裁些走吧!这人太多,规矩多得儿臣一早起来穿个衣服洗漱一下也要大半个时辰,烦得很,都没有心情读书了。”
皇帝自己是过来人,一听他讲的情况,就知道这其实不仅是侍奉的宫人守规矩,还是他们想借着规矩来熬太子的性子,以达成增加对太子的影响力的目的,便问:“朕要是不管呢?”
太子想了想,回答:“那儿臣只能去请母后做主了。”
皇帝见他乐意与钱皇后亲近,不由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会耍赖皮。”
太子笑道:“儿臣从小就由母后照管,有事找母后做主,那不是天经地义嘛!”
皇帝心一动,又问:“你母妃呢?”
太子苦着脸道:“母妃一心扑在四弟身上,除了督促功课,哪里有功夫来照管儿臣起居啊?”
他提到功课,皇帝的话题也就跟着转了过来,问:“现在两位侍讲的课,你听得懂吗?”
太子赶紧肃容回答:“还好,就是课业有些多。”
皇帝叹道:“你自去年住进仁寿宫,就停了课。如今不花点功夫把根基补上来,怎么能行?课业多,你就多用功。”
“是。”太子回答了,迟疑一下,问:“父皇,儿臣原来的刘先生他们,是冒着大风险为儿臣启蒙的。儿臣如今做了太子,应该回报,可以将他们召到东宫任职吗?”
皇帝摆手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刘俨他们朕自有安排,你就不用管了。好生回去读书,不要辜负了好时光。”
太子得了皇帝默许,就去了钱皇后那里,请她帮忙调配人手。
钱皇后正怕儿子养不亲,十分乐意帮他解决这些生活上的小麻烦,回头就把王纶提过去骂了一顿:“自古以来,有做臣子的用心侍奉太子爷,没听过要爷听你们话的!你们倒好,自己合不上太子爷的习惯,却逼着太子爷来迎合你们的规矩!你拿谁当傻子摆弄?本宫和皇爷现放着眼睛瞧着呢!”
王纶慌忙辩解:“娘娘,奴婢不敢!实在是……太子爷打您入了南宫后,就没有正经长辈陪着,衣食住行上面的规矩都松懈得很,和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大不相同。”
钱皇后冷笑:“太子爷是宫里一般的皇子公主吗?他生活的习惯,只要不违了大礼,那就是规矩!”
王纶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吭声。钱皇后缓了口气,这才放温和了语气,道:“皇爷和本宫把你放到东宫去,是去养护太子爷的。不是叫你去耍威风的,你规规矩矩的替本宫照顾好太子,就是你的功劳。”
王纶小声道:“娘娘,奴婢是想替您好好照顾太子爷,可是……万侍他们随太子爷的年岁太久,若没有这些规矩,只怕奴婢没法办好差事。”
钱皇后也不由皱眉,好一会儿才道:“贞儿他们是多少年陪着太子出生入死的情分,你现在就去跟他们争长短,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就是争,也不该我们争。你只为本宫照看好太子,就是大功。”
王纶领会了钱皇后的意思,回了东宫,将原来围得太子身边密不透风的侍从散了大半,重新把韦兴和黄赐调回原职,只是梁芳却被他排挤得死死的。
太子本就无意跟他翻脸,见他手缩短了些,便很自然的跟他与相处起来。除了每天早出、晚归之时,必然找万贞问一问东宫内外的事务,其余时间几乎都由王纶和他的徒弟侍奉。
万贞见太子没有受王纶挟制,便也放下心来,趁着皇帝允许太子也营建皇庄的功夫,将原来沂王府铺的生意摊子整合到一处,细心经营。
她做男装在宫外行走习惯了,如今又打着经营皇庄的幌子,倒也没人挑她麻烦。至于王纶,那是巴不得她离太子远远地,方便他亲近太子,逐渐取代太子心腹的位置,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她麻烦。如此一来,两人一掌钱财货殖,一个追逐权力,各有侧重,倒也形成了默契。
太子私下对万贞道:“咱们这位大伴,在宦官中也算出奇。一般宦官都爱钱胜过爱权,大伴是爱权胜过爱钱。”
万贞叹气,道:“爱钱,像梁芳那种,好办;爱权,那可就不好办了!殿下,你可得小心这大伴,别让他贪权连累了你。”
太子苦笑:“有什么办法,这是母后身边的人,动不得。”
万贞道:“咱也不是要动他,只不过不能让他没个约束。民间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要真到了实在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你就多去向皇后娘娘诉苦,让娘娘帮你办。”
太子应了,又道:“贞儿,我这里有几个人,你想办法帮我弄进东宫来。随便给他们安排什么差事,只要每天能让我见到人的就好。”
万贞也不问他那些人是哪来的,为什么太子自己不安排,却要经她的手来办,一口答应。反而是太子见她不问,很有些不习惯,问道:“贞儿,你都不问我的?”
万贞看他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忍不住好笑:“问了你会告诉我?”
太子想了想,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答应不说的。”
“那不就是了?我的殿下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要用的人了,很正常啊。”
东宫的日子过得平静,天顺元年的大同边镇,却很是不平静。
大同参将石彪仗着叔父石亨权倾朝野的大势,诬告上司年富,升任都督同知,率参将张鹏等在磨儿山设岗,斩杀把秃王,夺了蒙古军的旗帜,前后斩获游骑二百余人。
边军与蒙古野战,追亡遂北,斩王夺旗,是少有的大捷。对于曾经被瓦刺所俘的皇帝朱祁镇来说,这样的大捷发生在他复位改元的第一年,更是让他有前耻稍雪的感觉,心中大悦。因此命石彪带上俘虏和首级,进京献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春风晚桃花烂
自上皇复位以来,石亨被封为忠国公,特加恩宠,言听计从。在朝堂上势焰熏天,不仅亲属部臣经常冒“夺门”之功骗官,还有些贪图升官便利的官吏往石府拜谒,做了石亨的门下客。而石亨也以大权在揽自得,在朝中遍植党羽,排斥异己,以至于朝中官员在铨叙升迁时,有“朱三千,龙八百”的童谣传出。
无功的亲戚冒功都要授官,何况是本就立下了大功的石彪?石亨趁机对侄儿大加褒赞,要求皇帝对石彪大加封赏,把他从参将提为总兵,提督大同全镇军务。
从参将到总兵,这已经是越级升官了;若再给个提督军镇的权力,那几乎相当于一战就让石彪走到了边镇重将的顶端,日后难以封赏。
皇帝对石亨再信赖,对石彪再欣赏,面对这样的封赏要求,也沉默了一下,婉转的问石亨:“爱卿,石彪今年不过三十三岁,本职升迁一事,不如暂缓,改授勋爵如何?”
石亨打战是把好手,但在讨官这事上,却没有太长远的目光,只要是升官就好。何况职务是流转的,勋爵却可以传家。皇帝不升石彪的本职,能授勋爵,他也没想其中的差别,问:“陛下想授什么爵位给他?”
皇帝试探着问:“赏个男爵如何?”
石亨不依:“陛下,石彪立此大功,臣以为只是男爵,不足以酬功。”
皇帝问他:“爱卿以为何爵当酬?”
石亨半点都没客气,狮子大开口:“臣以为侯爵当得!”
正统年间京师保卫战那样的国家危亡之局,景泰帝和于谦都没有滥功赏爵。石彪只是一次斩获二百余人的胜战,就敢讨要侯爵,皇帝修养再好,这时候也有些不乐意了,闷声道:“孙镗等宿将尚不得侯,让石彪在大同好生戎边杀敌,积累军功再议封侯。此捷,赏他一个伯爵罢!”
虽然没得侯爵,但伯爵也是国朝数得着的高勋了。就连孙太后娘家会昌侯,早年妹妹当皇后时,也只是伯爵呢!石亨心里满意,高兴的谢过皇帝,走了。
皇帝却坐在御座上久久没有动,怀恩过来提醒:“皇爷,阁老们都出宫了。天凉,您也回后宫吧!”
皇帝道:“不忙,大伴派个人去,把锦衣卫指挥使逯杲叫过来。”
怀恩是孙太后得知于谦冤死后,从自己身边拨到皇帝身边听用的,取的就是他忠直敢言。皇帝叫他去传逯杲,他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若要制衡忠国公,当选朝中直言敢谏之臣。这逯杲,人称‘随风倒’,怕不是当用之人。”
皇帝苦笑:“直言敢谏之臣?岳正、孙鹏等人已是折在了他手上,李贤也险些难保。再选直臣,折了哪个,朕都心疼损了国家元气。逯杲这样的人,用来做这样的事,才是正好。”
他杀了于谦,就是摧折了一次士林风骨,将朝堂里景泰帝当政八年养出来的清风败坏了大半。再加上王直他们那批老臣老病致仕,商辂等人又不敢重用,他手中的得力重臣,着实不多。如今文官他还能选李贤稳定局面,军中却是再也难以找到威望合适的人来制衡石亨和石家,只能动用逯杲这样的小人以毒攻毒。
石彪以军功封爵,当真是春风得意,荣华无双,献捷后又特意进宫拜见皇帝。
皇帝原本因为大捷而生的欢喜,因为石亨讨功讨爵过甚,已经去了大半。再加上石亨进出宫门随意,把个左顺门当成国公府似进进出出,如今石彪也学着他叔父来这手,更让他意兴阑珊。
只不过皇帝的城府在那里,虽然不喜,等石彪进来后,他还是和颜悦色的赐座,温言抚慰。
石彪是个粗人,心里有事就藏不住,答完皇帝的问话,直接道:“陛下,臣今日进宫,是来向您求个恩典的。”
皇帝对石家求赏无度的做法很是无奈,但还是捺着性子道:“爱卿想求什么?”
石彪道:“陛下,臣看中了东宫内侍长万贞儿,想求您赐嫁。”
他要是给部属求官,皇帝不会惊讶,但是来求娶万贞,却让皇帝很是意外,奇道:“爱卿一向在大同驻镇,何时见过万贞儿?”
石彪回答:“臣早两年就瞧中了,只是监国薄恩,不肯见赐。”
这话听在皇帝耳里,却是隐有要胁之意——弟弟不肯将万贞儿赐给他,石彪便觉得“薄恩”,支持叔父参与夺门。焉知他把万贞儿下赐后,石彪再有别的要求没得到满足,会不会也觉得他“薄恩”?
皇帝心思转折,脸上却含笑,略带调侃的说:“喔,万贞儿如今可不年轻了。比起宫中近选上来的彩女,算不上如花美人,爱卿两年前看中不能得,竟然还念念不忘求娶,想是心甚悦之?”
石彪脸皮奇厚,在皇帝面前也放得开,大大咧咧的道:“是不比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花俏,可臣看中了,就是想要。”
皇帝顿时无言,好一会儿,才温声道:“爱卿,东宫早年屡经磨难,有赖万贞儿维护才平安渡过危难。虽是女子,但屡立功勋,忠义不输外臣。在太后眼里,亲近信重,与亲女无异。她的婚事,朕亦不便擅自决定,须得问过太后才好。”
石彪不信:“陛下,您是一国之君,下赐个宫女,怎么还不能自决?”
皇帝耐心的解释:“若是普通宫女,爱卿想要,朕给就给了。可万贞儿几次救驾,功劳虽不显于外,但皇家岂能无酬?太后已然有言,她的婚姻之事由其自主,恩赏其夫、子。因此事情虽小,却要问过太后才能做准。”
景泰帝不肯赐嫁,石彪心生怨恨。但皇帝这么温言款款的解释,石彪却只得闷声应了,又问:“那臣何时来问回音?”
皇帝没想到他居然契而不舍,只得含糊地道:“待太后决断后,朕再召卿进宫说话。”
石彪应口接声:“臣过两日再来请见。”
皇帝见他步步紧逼,心中不喜,回了坤宁宫后,在钱皇后面前便直言道:“石家叔侄都是一般儿品性,骄横恣意,飞扬跋扈。”
钱皇后劝他:“皇爷消消气,喝杯茶罢。”
皇帝接过茶抿了一口,叹气道:“朕只盼着君臣相得,善始善终。如今看来,却是难了!”
能让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钱皇后奇道:“石彪怎么惹您了?”
皇帝将石彪逼问婚事的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