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进了账房一翻,将做假账的资料搜出来,和手上的账册比对了一下,冷笑:“不错,不错,把我的花押抽出来平烂账,这主意可真毒啊!我平日不为难你们,你们还当我好性儿,随便揉捏了吗?”
康恩连连道:“万女官,不是这么回事!这还是前些年的旧账,按惯例是可以用新账冲销一部分的!”
万贞冷笑:“既然是可以冲销的旧账,你怎么不敢告诉我,明白出入?你拿我当万事不懂的无知女子?当场抓获还敢如此欺我?瞎了你的狗眼!”
这时库房方向猛然窜出一个人来,远远地大叫:“叔父!出事了!快叫人来……”
那人冲进账房,看见万贞和康恩对面站着,发觉情况不对,猛然停下来,惊问:“这人怎么……叔父……这这这!”
这冲进来的是康恩的侄子康友贵,仗着叔父的关系在新南厂挂了个监工的职位,但游手好闲的很少上班。万贞也只是偶尔遇见过,这时见他手里还攥着两根刷着红漆的钥匙,顿时明白这货是干什么去了,不由冷笑:“趁着大节日宫中放了钱入库,叫李账房做账,你侄儿带人偷库房,完了把库门一锁,账一平,天衣无缝!你这手玩得可真溜啊!要不是我突然出来,这遭我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啊!老阉奴!”
宦官没了香火根,特别在意被人骂相关的字眼。万贞这一骂,康家叔侄脸色齐变。康友贵本是个混混,仗着叔父的势力在新南厂作威作福惯了,少点眼力,却有股横劲,见事情败露,居然一不做,二不休的发横,翻腕亮出柄手叉来,狞声道:“小贱人,敢骂我叔父,想死吗?”
万贞真没想到她还能在大明朝也遇到这种混混,不过她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能白手起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有哪个是善茬?
她来到这大明朝的宫廷,情况不熟,信息全无。在宫里天天装孙子,称奴婢;遇到一点可能找回去线索的机会,就紧赶慢赶的跑去求人;一番好心想帮周贵妃,她不领情也就算了,反而害得自己挨罚;康恩平日倚老卖老,她也就让他三分;可到现在,康恩想做假账害她背黑锅,被当场抓住,他侄子还敢行凶!
这憋屈的日子,她真是过够了!不想过了!
康友贵亮出凶器,没把她吓倒,反把她自来到这大明朝后的失落、愤怒、郁闷、伤痛全都激了出来,变成一股直欲杀人的暴戾。二话不答,操起桌上的盘算就砸了下去,将他的手叉打落,顺势再加一击。
康友贵哪想到万贞一个外表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还在宫里养尊处优的女官,面对凶器不止没有半点害怕,反而暴起反击,整个人都懵了,被她一算盘打得倒在墙角的太平缸边。他嘴里还要再骂:“小贱货……”
既然都撕破了脸动手,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当然是干翻了再说。
万贞并不想学那些唧唧歪歪的反派,暴起动手后,她一声不吭,紧追几步揪住康友贵的发髻,揭开太平缸的盖子,就将他的脑袋按了进去。
新南厂是存柴火的地方,防火是重中之重,这账房的太平缸每个月都有人放水防火,里面满满的一缸水。康友贵一声斥骂刚出口,整个脑袋已经浸进了水里,所有脏话都变成了水缸里“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康恩一声“误会”都没出口,康友贵已经被浸进了水缸里。他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竟完全忘记了要向屋外喊人求救,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来,直扑到万贞面前想把侄儿拉出来。
万贞早防着他过来,右手仍然压着康友贵不动,左手的缸盖却猛的一推,顿时将这老宦官整个挤在墙壁和帐桌的角落里,再沉肩顶住缸盖,把太平缸移了过来,将这叔侄俩困在一处。
她这一身的力气,远非康家叔侄可比,再加上事出突然,康恩直到整个人都被压在屋角里了才醒过神来叫道:“万女官,饶命!”
万贞略微放小力道,却仍没松开抓的发髻。康友贵得了空隙,终于扑腾着从水里抬起头来。混混的性子是欺软怕硬,不治到他怕,是绝不会服气的,他这一口气缓了缓,居然还敢硬嘴骂道:“臭婊……”
万贞不等他骂完,立即就又把他的脑袋往水里按了下去。康友贵奋力挣扎,但他刚才是摔倒在缸前,人都斜悬着站不稳,无处借力,只靠两手攀着缸沿,又哪能敌得过天生神力的万贞?
康恩在旁边惊慌求情:“万女官,他不是故意的,他小孩子家不懂事!”
万贞冷笑:“小孩子?我看他是嘴巴太臭,不洗不行!”
康恩这时候是不管她说什么都不敢再顶了,连忙道:“是是是,小孩子嘴巴臭,您给他洗洗就放了吧!”
万贞就又松了松手,康友贵挣出水面还要骂:“贱……”
万贞立即又将他按进了水里,康恩这下总算看明白了,万贞年纪虽然小,但论到心狠的程度,比起宫里那些高位的女官来半点也不差!
他到底中了什么邪,居然会把这个要命的煞星看成软包子的?急声大叫:“贵儿,快给万女官道歉!快道歉!”
万贞听到这句稍微实在点的话,也很给面子的将康友贵又放松了些。
康友贵缓了口气,虽然不敢再骂人,但要道歉却还不肯:“休想!”
万贞手底用力,就又将康友贵压下水去了,嘿然一笑:“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刑衙干什么?”
康友贵几次被按进水里,呛得口鼻剧痛,口头还不服软,底下却已经尿了一地。
康恩眼看着侄子受刑,心痛不已,急声叫道:“我把亏空的钱全交出来!再赔您一千两银子!万女官高抬贵手!”
万贞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我已经当场抓到你做假账,你不交,难道我就拿不到?”
康恩不敢反驳,连声承诺:“我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好好协助女官掌管新南厂!”
第二十九章 钱皇后的心事
万贞并不相信康家叔侄当真会老实,不过经过这番折腾,心中的邪火已经出了大半。而亲手杀人这种事,她暂时还有心理障碍。这叔侄俩既然服软,她也就不为已甚,把康友贵从太平缸里提出来。
可怜康友贵自叔叔发达后一直好吃好喝好玩,多少年没受罪,这天被万贞连下黑手,早呛得神智不清,出了水缸后趴在地上连咳带呕,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康恩想出来看看侄子究竟怎么样,但这太平缸里一缸水上百斤顶着,他就是平时都移不动,这时手脚发软就更动不了了。想要出来,就得求万贞移开太平缸放他,可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个煞星,生怕惹了她又要遭罪,哪里敢开这个口?
万贞对他的一脸难色视若无睹,掏出手绢抹了抹脸上身上被康友贵溅湿的水,慢条斯理的说:“如果你们不在后面动手脚,只要能过得去的,我都不为难你!”
康恩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办差,不动坏心思!”
这些在宫外独掌一摊事务的太监,都有着自己的利益圈子,哪有可能真舍得放弃手中的利益?说不定她前脚走,康恩后脚就去找人疏通关系要把她整下来了。
不过她背后的女官群也是个利益整体,中官斗法,那就各看各的关系了!
万贞看着他,突然展颜一笑,道:“这就是了,咱们同是宫中的人,彼此知根知底,只要不死,谁又能保自己就一定稳占上风呢?出来办差,自然是有利共赢,有富同享才对。”
她脚边还趴着被整得烂泥似的康友贵,不笑还好,这一笑康恩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大热天的竟哆啰啰的打了个寒战,一时竟说不话来。
万贞不管这叔侄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将桌上的账册卷起往外走,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外面那个林五,我不管他的账是怎么回事,你自去把钱付清,休得再让他找上厂里来闹!”
单论品阶,康恩比万贞还高点,且万贞只顾着在宫外搜寻回家的线索和奇人奇事,把事务都推给康恩处理,低头哄他是常事;可现在万贞这么粗暴直接的一顿打,真是打得他们脾气全无,康恩竟然不知不觉的用下属的语气回答:“知道了。”
康家叔侄万贞出于大局考虑放过了,李账房和几个帮凶她却是一个都没放过,直接就让小福出面绑了送去了京兆府。而后又几名军余里找了愿意过来做管库的人,将库房加固修缮,重新换锁,将账房、库房都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上。
钱和账都被万贞拿住了,康家叔侄完全变成了下面跑腿办事的掌柜,有心不干吧!万贞手里缺人,又哪肯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喧喧嚷嚷的端午过去了,皇帝后宫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据说射柳盛会那天,周贵妃抱着皇子看热闹,太过入神,撞到了乳母,皇长子松手掉了下去。幸亏旁边的尚宫女官樊芝眼疾手快,将皇长子接住了,才没有酿成大祸。
正统皇帝大怒,当场命人将乳母拖下去杖责,斥责周贵妃为母失职,不能尽心照料皇子,因把皇长子交给了钱皇后养育,而后又论功赏赐,封樊芝为妃,定号为“顺”。
仁寿宫里对皇帝充满向往的宫女们,都羡慕樊顺妃的好运,又懊恼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私下议论纷纷。
万贞听到这些流言,暗里摇头。周贵妃为了显耀而去参加射柳盛会,却连能令她显耀的根本都失去了,也不知道她后不后悔。
但对于周贵妃这种简直是为了宫斗而生的女子来说,也许母子亲情也不是那么重要吧!
万贞对于周贵妃的遭遇不以为然,只是有些担心小皇子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不利影响。不过这点担心,也很快就消失了——钱皇后抱养皇长子后的第三天,就带着重庆公主和小皇子来了仁寿宫给太后请安。
儒家的礼法讲究不以尊就卑,孙太后不能像民间做奶奶的那样,想孙子孙女了可以拔脚就走去看,只能命人把孙辈召来仁寿宫。但这种传召礼仪繁琐,孙太后等闲不愿折腾,所以除了节庆日或者晚辈自来请安,一般见不着孙辈。
钱皇后抱走皇长子,稍稍安定了些,就主动把人带来拜见太后,那是让太后过目安心的意思。
孙太后与孙子接触得少,抱了抱孩子,就命宫正王婵传万贞过来。
万贞心中槽点满满,脸上却满面春风,笑盈盈的走进来逐一给孙太后、钱皇后、重庆公主、皇长子行礼。小皇子被新乳母抱着,一见万贞就立即伸长了手臂啊啊直叫。
万贞对皇家的规矩体之严苛体会又深了一层,没得到太后允许,哪里敢去抱他?小皇子没能如意,顿时委屈得眼泪飙飞,哇哇大哭。
这孩子对万贞的意义不同,他哭成这样,万贞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提铃受罚的事过去才几天,她哪里还敢造次。
钱皇后见小皇子哭得声嘶力竭,也坐不住,连忙起身来问乳母:“珍娘,怎么回事?小爷是饿了还是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新乳母一边抱着小皇子哄,也急得脸上见汗:“没有啊!小爷才吃饱换完尿布,刚刚太后娘娘看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孙太后咳嗽一声,道:“贞儿,把濬儿抱到哀家这里来。”
万贞得了允许,这才走到钱皇后和乳母这边行礼致意,伸手来抱小皇子。
小皇子一被她托住,立刻急不可耐的扑了过来,紧紧地揪住她的衣领,趴在她肩膊上委屈的抽嗒。
万贞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拿着丝绢替他擦眼泪鼻涕,柔声哄道:“小殿下,别哭了!哭得眼睛肿着,鼻子红着,就不漂亮了喔!”
小皇子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烦,一边打嗝一边挥手,把万贞脖子上都挠出了几条红印,哭倒是没哭了。
钱皇后心中错愕,旁边的重庆公主才四岁多,却正是好奇的时候,直接就问:“皇祖母,这个姐姐是谁?干什么的?”
孙太后笑道:“她是贞儿,平时在祖母宫里是管外务的。”
钱皇后有些惊异的看了万贞一眼,笑道:“这么小年纪的外务女官,倒是少见。母后,难得小爷喜欢,不如您把贞儿赏给我罢!”
孙太后道:“贞儿救助了贵妃,又在贵妃坐月子时侍奉皇孙,因此濬儿见她亲切。你如今才将濬儿带到坤宁宫,正要好生将人带熟,如何能再带个让濬儿信赖的人过去?”
钱皇后把小皇子身边所有侍从都换了个遍,正是为了能将人养亲。万贞若单是太后宫里的人,与小皇子亲切些无妨,但她曾经侍奉过贵妃坐月子,那是万万不能带走的,便转口道:“如此,还请母后从仁寿宫替儿臣选几个老成嬷嬷,帮着儿臣照应小爷。”
孙太后摇头,缓声道:“梓娘,世间当娘的虽然对孩子用心,但唯有孩子心里也将自己视为倚仗时,才会真正尽心。濬儿由你抚养,便由你照应,哀家不会多言,更不会插手。”
钱皇后得正统皇帝支持,抱养了皇长子,固然心喜,但也怕因此之故太后派人来指手画脚,到时候孩子养好了功劳是太后的;孩子没养好,却成了她没用心。现在得了太后的允诺,由不得她大喜过望:“儿臣谢母后宽容信任之恩!”
孙太后轻叹一声,道:“你和皇儿年纪尚轻,子息之事长着呢!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若哪天你有了脉息,哀家便把濬儿接回仁寿宫,如何?”
这话连钱皇后以后生育了嫡子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到了,虽说有警告钱皇后的意思在内,但却是明明白白的两全之策,莫说是帝王家,寻常人家的婆婆,能为媳妇考虑到这一步的都没几个。
钱皇后多年来因为无子,在孙太后面前总是先心虚几分,并不怎么敢亲近。这时候却心有所触,郑重的跪下大礼拜谢:“儿臣明白母后的苦心,定然全心全意照料皇长子。若有那一天,儿臣不敢保自己并无私心,然而一定恪尽母职,听任皇爷裁处。”
钱皇后的话说到这一步,孙太后也不为已甚,摆手让王婵将钱皇后扶起来。看看万贞抱着的小皇子,又看看旁边似懂非懂,还规规矩矩坐着的重庆公主,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好生善待贵妃,她虽然脾气不好,到底为你们生了一双儿女,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钱皇后恭恭敬敬地道:“儿臣明白,周妹妹生儿育女,于国有功。儿臣一直厚赏重赐,逢时过节,礼仪不敢有丝毫懈怠。”
孙太后只乐意看到大面上的家庭和睦,私下的争宠半艳实在是不想管,不想看。钱皇后答应了,她就当对方能做到,又指了指万贞,道:“以后你们没有过来,每逢一、五,哀家便派贞儿去探望皇孙。”
第三十章 天涯何处不相逢
孙太后能不插手皇长子的养育,已经让钱皇后心满意足,只在她没带人来请安时,才派人去探望,这都不叫事。钱皇后满口答应,放下心思和重庆公主一起陪孙太后说笑。
孙太后平日虽然有无数近侍命妇奉承,日子也过得开心,但这种开心跟至亲骨肉间的温情终究还是不同的,直到将近饭食才让皇后离开。
小皇子一直倚着万贞不放,皇后离开的时候都趴在万贞怀里睡着了。钱皇后有些惊奇,接过睡熟的小皇子后,对万贞笑了笑,道:“既然小爷喜欢亲近你,你平日下差有空暇,不妨常来坤宁宫陪陪小爷。”
万贞垂首行礼,回答:“奴听凭太后娘娘吩咐。”
钱皇后也就是随口一说,万贞不应,她就在侍从的拥簇下走了。
可能是为了让孙太后放心,钱皇后抱养小皇子后,隔三五天就会主动带着重庆公主和小皇子过来给太后请安,连带着正统皇帝来仁寿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