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怔了怔,喃喃地道:“是致笃?”
一羽起身看着外面的白塔,淡淡地说:“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只要他心甘情愿,总会找到办法的。”
是的,这世间,若是真爱一个人,若是心甘情愿为所爱付出所有,总是能办到的。
可她真没有想到,她已经尽力避免了,他竟还是为了她这么做了。
“所谓的命格气运,究竟包括什么?帝位?国运?健康?还是……寿数?”
一羽微微摇头:“世间万物,绝无一成不变之理,究竟损的是什么,要靠你们自己去体会察觉。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损必有补,说不定还能找到转机。”
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要真有那么容易,龙虎山和杜箴言又怎么会折腾了十几年,都没有找到替代之法,最后只能从她身上借运?
说到底,都是她利令智昏,只想着回去,明明发觉龙虎山的行动有些奇怪,却仍然选择了合作,害了他!
他还那么年轻,他才登基治世,鸿图大业将将开始,就已经因为她而埋下了巨大的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不知道会怎样发作!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痛如绞,忍不住靠在车厢上呻吟一声。小娥见她脸色不好,吓得连忙吩咐赶车的小宦官:“快,姑姑不舒服,赶紧回宫去叫御医!”
万贞深深地吸气,想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别胡思乱想伤了神!他损害自身把你的神魂养回来,不是让你自毁的!
这样想着,她胸中的那种口气才缓下来,慢慢地睡着了。
万贞与周贵妃不睦,东边的路能少过就少过,又不住后宫,来时是绕的西边雨花阁这边的路。此时回去,小娥贪近,却让人抄近路从神武门入宫。
而伺机已久的吴皇后,得到万贞微服出宫又回来的消息,却率人从坤宁宫赶了过来,把车驾拦住。
小娥见到吴皇后,连忙和随车的宦官一起给她问安。吴皇后今日特意穿着大礼服,摆足了皇后的架子来拿万贞的短处,哪有空理会他们,指着车厢道:“万贞儿擅闯宫禁,本宫在前却傲不为礼,目无尊卑,违乱宫规!把她拖下来,重杖!”
小娥大喊分辩:“娘娘,姑姑是生病了,没法行礼!皇爷许了她不用行礼!”
吴皇后有备而来,又岂会因为她的辩解退缩?万贞昏睡中被人猛地拖下车,刚刚惊醒,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挨了一杖。
下朝后听说万贞出宫,特意打听了路线来接她的朱见深远远地看到这边的情景,惊得魂飞魄散:“住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天下为你低头
万贞终于清醒了些,用力挣开压腰的大杖,就地一滚,躲到马车旁边,茫然地看了眼盛装礼服的吴皇后,再看了眼狂奔而来的朱见深,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濬儿,你这是……立了皇后了?”
朱见深将她藏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养病,未必不是怕她知道自己立了皇后生气。此时见到她因为吴氏而受杖责,茫然的问出这一句,当真是心如刀绞,连忙分辩:“是母后和先生他们要我立的!我没碰过她!”
分辩过后又赶紧来打量她的后背:“你伤到哪了?重不重?”
万贞看着他情切恐慌的眼睛,背部和心底的痛这时候才迟钝地翻涌上来,泪流满面。
吴皇后被他那句“没碰过她”的分辩激得身体晃了晃,再看到他扶着万贞紧张慰问的模样,更是惊怒交集,大喊:“皇爷!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禀天告庙的皇后!”
万贞在地上打了个滚,脸上身上都沾了灰,此时被泪水一冲,狼狈无端。朱见深一面命梁芳等人上前照应,一面来替她拭灰。但她此时心中郁结,他的手伸过来,却下意识的避了一避。
朱见深全身都僵住了,再听到吴皇后的哭喊,恨极冷笑,点头道:“皇后!好个威风凛凛的皇后!”
他喜欢的人,因为世俗礼法、权势孝道,没法明媒正娶,给她与自己并立的荣耀,已经是他心中最深的痛苦。而被迫而立的皇后,竟在明知他心中最重的人是谁的情况下,还敢拦住车驾打人,更令他感受到无尽的羞辱。
他本来是个不跟人当面翻脸,爱给人留脸面的性子,但此时看着吴皇后身上那耀眼的礼服,却是胸中冷硬,指着她道:“摘了凤冠!缴了金印!拟旨布告天下,朕要废后!”
这道命令,实在下得太过突兀,太过激烈,一时间众人几疑自己听错了,都怔在当地,看着帝后不知所措。
吴皇后惊得哭都止了,厉叫:“我为皇后,以宫规杖责宫女,并无过错!你凭什么废我?”
朱见深怒喝:“凭你根本就不配立为皇后!当初朕被先帝派去凤阳祭祖,满朝重臣都为朕力保储位。独有你的父兄……上得一手脱身的好奏折!朕为了脸面,不翻这等烂帐,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举动轻佻,礼度率略,身无寸功,何德配居后位?”
吴皇后呆住了,朱见深漠然看了一眼身后的牛玉,淡淡地说:“大伴,你眼光有限,这皇后选得,可不怎么样!”
现在的皇后,当初的太子妃,是牛玉受贿从中说了话,才让大行皇帝放弃了本来选中的王氏,取了吴氏。牛玉只当自己手脚干净,话说得巧妙,没人发现。哪知此次立后之事,他从中使力被人看了个正着,连老账也翻了出来。以至于朱见深说出这样诛心的话,吓得跪地不起,分辩:“皇爷,太子妃实为先帝所选,老奴何敢僭越?冤枉!”
朱见深心中其实还在为万贞刚才避让他的亲近面惶恐,骂他不过是顺口迁怒,哪有功夫管他冤不冤枉?示意梁芳领人上前将皇后一行隔开,转头又来看万贞,低声下气的恳求:“贞儿,你刚刚受了伤,咱们回东阁去,叫御医瞧瞧,好不好?”
万贞既痛苦又彷徨,待见他因为刚才自己的疏远而害怕的样子,却又心中不忍,沉默着点头。朱见深喜出望外,连忙伸手来扶她上车。
他实在怕她还生气躲避,这手伸出来,竟有些无端的瑟缩。万贞看在眼里,不由叹了口气,将手放进他掌心里,和他一起登车。
朱见深知道她此时安静顺从,并非真的不难过,只不过众目睽睽,不忍让他失了新君的威严——更不忍看到他难受。她一向如此,这么多年了,除了回家的执念放不下以外,在她心中,总是将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不愿他有丝毫不如意的地方。
可他却一直都因为身份地位而在委屈她,伤害她。这个地方的束缚让她难以开怀,而这个地方的残酷,更是令她时刻如履薄冰,动辄得咎。
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但却更迫切的感受到了父亲、叔父都曾经感受过的那种,即便贵为天子,也无法为所欲为的压抑。
要是他一开始就成功的将她立为了皇后,要是别人真的敬畏他的威严,谁敢对她无礼?谁敢伤她半分?
说到底,她今天遇到的事,无非是别人不相信他的能力,也不重视他的意愿而已。
他怕碰到她背后的杖伤,不敢用力抱她,只是轻轻地将她拢在怀里,但话里的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贞儿,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天下,都向你低头!”
万贞清楚的感觉到了他的决心与痛苦,涩然一笑,胸中虽然仍旧气郁难消,但却根本无法苛责他半个字。
他为了她,舍得下威严骄傲,舍得下帝位江山,甚至连身家性命,他也愿意舍弃,并不在她面前多言半字为难,只是悄悄地做了。而现在他给不了的东西,也并不是他不愿意给,而是因为那件东西,他自己做不了主!
他已经为了爱她而竭尽所能,她还能强求什么呢?她又怎么忍心强求?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轻叹:“不要为了我去做不理智的事,你知道,你所受的每一丝伤害,都会让我加倍的痛苦……我盼着你无忧无惧,做个像心像意的明主英君。”
他贴着她的面颊,轻声喃叹:“可是,贞儿,让你这一生也顺遂无忧,那同样是我最深的期盼啊!”
新君立后不过月余,就要废后,消息一出,朝野哗然。群臣纷纷上奏反对,不肯应命拟诏。两宫太后也都认为皇后杖责万贞,虽然情理有亏,但到底是按宫规而行,说不上大错,不肯以太后身份下诏。
而皇后母仪天下,废立之事关乎礼法规制。月余时间,国朝偏远疆域以及外藩属国,只怕连新君立后的诏书都才收到,后脚就跟着接到了无故废后的诏书,那岂不是将礼制法规,视如儿戏?如何树得起天子一言九鼎的威严?
新君孤立无援,却仍旧一意孤行,亲自撰写的废后文书,自行加盖玉玺,发往内阁。李贤与彭时等人看到这份中旨,面面相觑,虽然没有再行上谏,但却也没人愿意附署同意下诏布告天下。
诏书在文华殿积压不发,众人都以为只要新君废后的举动拖着,等过段时间他心头的气消了,事情便会有转机。哪知新君见废后一事延宕难行,便在吏部调整升迁时,直接御笔一挥,将皇后父兄贬谪边地。
他一向不出恶言,贬谪皇后父兄之时,却特意说了句评断给别人听:“贪慕富贵,无德无能!”
若说新君狂怒中等不到学士执笔,就自行拟诏废后的举动,像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做的意气之举;那么他不催逼内阁将诏书颁行天下,却直接把皇后父兄贬谪不用的举动,则是帝王灵活运用权势,日渐成熟的表现。
李贤因为门达一事,每日出入都由皇帝派的锦衣校尉护送守卫,君恩深重。眼看皇帝贬了皇后的父兄,又有逐步清除与吴氏亲近过的臣僚的打算,不由苦笑,只得把废后的诏书翻出来问彭时:“宏道,陛下试锋,你以为如何?”
彭时道:“中宫凤冠金印皆被夺,早已形同废后。我等此番虽然未应,然而陛下中旨既出,势无收回。我怕经此一事,陛下厌憎内阁诸部,此后行事偏执,不经阁部颁行,却惯以中旨下令。”
李贤沉默叹气:皇帝的命令,不经阁部下发颁行的,称为“中旨”,一般情况下只能办些皇家的私事,却不能处置国家大事。但若皇帝嫌弃阁部碍手碍脚,不肯屈就与群臣协商,说不定便要强行以中旨揽权施政。
这对皇帝来说,是件利弊难断的事,总体来说利多于弊,不管处置是否得当,至少皇帝自己是顺心如意了;但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动摇根基的大事!会令群臣权威无存,进退失据。
彭时说完这一句,自己也沉默了,叹了口气,把废后的诏书接了过来,道:“着学士重新誊写上档,颁行天下罢!”
吴皇后废位,朱见深又重提立万贞为后一事。阁部诸臣都在尽力弥合前次事件造成的君臣裂痕,对他的要求只推在两宫太后身上。
钱太后不问世事,但在朱见深立继后一事上,却表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偏执:“王氏方是先帝心中正选之人,为我一时糊涂,方有吴氏之过。陛下继后,必以王氏为先!”
朱见深惊道:“母后,贞儿为您仗义执言,维护极深!”
钱太后指了指自己瞎了的眼睛,道:“我知道贞儿极好。然而,我眼瞎心盲,一直就没有识人之明,全赖先帝周全,才安稳前生。如今先帝大行,我……也只剩下还念着他过去所愿这一条过活了!先帝选中了王氏,我现在,便也只选王氏!别人,我都不认!”
钱太后无法说服,周太后那里却更是直接了:“你敢立她,我就敢端了毒药去朝堂上大闹!叫天下人都看看,你这当皇帝的如何不孝!”
第一百八十三章 自古事难如意
两宫太后争了一辈子,但在这反对万贞为后一事上却意见一致,都要求以王氏为后。朱见深想尽办法也不能如愿,又不肯委屈万贞,愁得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万贞看在眼里,心痛无比。以她自幼养成的现代人的观念,她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坦然接受自己做妾,或者丈夫纳妾的。然而皇室夫妻,与民间大不相同,她想以妻子身份与他相守一生,实在千难万险。
何况她心中有个最深的隐忧,就是当年杜箴言说过的生育困难一事。杜箴言折腾了二十几年,明明因为后继乏人而伤透了心,最后却仍然只有杜远一根独苗。她纵然因为与朱见深命运与共而可能稍稍改了些天命,但也未必就能比他幸运到哪里去。
在无法避孕的年代里,她与朱见深在一起的时间,从长远算起已经三年;就是再近些,按他们得以终日厮守的时间来算,也已经有一整年。她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情况更是不容乐观。
她现在独占着朱见深,朝臣也好,两宫也罢,虽然都有隐忧,因为他还年轻,都不算急迫。可只要想到景泰帝执政晚年,因为无子而乍然改变的性格,以及随之而生的种种疯狂之举。她就不寒而栗,无法理直气壮地去两宫太后面前,积极争这皇后的位置。
要她放弃名正言顺与他站在一起的机会,她不肯;但要她看着他为了自己封后一事愁眉不展,她又不忍。一时间她心情纠结反复,也没法睡得安稳了。
她的睡眠时间日渐减少,朱见深在为了立后一事忧虑之余,又为她的情况好转感到高兴,下朝后兴致勃勃地问她:“贞儿,明天休沐,咱们去太液池玩吧?”
万贞提着笔在画图纸,没听清他说什么,随口答应:“好啊。”
因他当年端午落水,万贞对太液池的印象不怎么好,即使去玩也要先想一下的。答这么干脆,朱见深一听就知道她其实没过脑子,好奇地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问:“在干什么?”
万贞让他搭着了手臂,也做不成事了,只得将笔放下,把椅子让了一半给他坐,将桌上的一叠图样指给他看:“御器厂那边送来新年宫中要换的器具图样让我选,我想烧些合用的瓷器出来,又觉得东西要用着要配套,得兴土木,有点麻烦。”
朱见深不以为然的道:“你想要就用,怕什么麻烦?你怕麻烦,他们还怕不合上意呢!”
万贞失笑:“那我想好了就让人做。”
他伸手将左边她挑出来的图纸看了眼,问:“你要烧盖罐?怎么全选的素色?这几年御器厂的彩器烧得好,釉色也多,你可以选喜欢的花色烧嘛。”
万贞本想说自己烧盖罐是渍桂花,用不施彩的素瓷更健康。转念又笑:“选素瓷可以自己绘样子,让班匠照着烧啊。你有没有什么好的花样子,画上几幅让人烧来做赏瓶。”
朱见深笑嘻嘻地道:“赏瓶的花样有空再想,你这盖罐的釉下彩,我倒是有样子了。”
说着拿了笔过来,在罐底写了个万字,然后在边上批注:“万娘娘御用,小心烧制了送上来。”
万贞哭笑不得,嗔道:“你别胡闹,叫御器厂的师傅看了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知道是谁要用,造器才尽心呢。嗯,釉上彩的话,菊花好了。贞儿清健长寿,经寒愈艳,百岁不凋。”
万贞又感动又好笑:“哪有人百岁不凋的?那不成老妖怪了吗?”
“长生不老怎么能是妖怪?明明是神仙……嗯,贞儿仙姑,也带着我一起做神仙罢!”
万贞陪他做完神仙,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推他:“别趴着,重,热得慌。”
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让:“这样子舒服嘛,你让我再趴会儿嘛。”
万贞只能由他,抬手摸了摸的鬓角:“该修一修了,等下我给你洗头发,修一下。”
朱见深应了,又和她商量:“要不,我把胡子留长些,省得朝臣们总觉得我不够老成,想捏我一捏。”
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