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住那双睡眼朦胧的眼睛,发觉她的眼光四处散着,根本理会的意思。温宁憋着气,又往她腿上踹了踹:“时候不早了,快起来。”
阿音裹着被子,往窗外瞧瞧:“这么早,街上的包子摊还没摆出来呢。”
“家里有饭,不用去包子摊。现在这个时辰过去,也该差不多。”温宁俯身下去,扬手掀去她的厚被,“给我起来!”
“你脑子有毛病啊!”阿音冷得直打喷嚏,顺手拎了件衣服过来披着。抬眼看他一副认真模样,似乎与前几日不同:“要去哪儿?”
“茗绣坊。”温宁单膝点在她面前,伸手去揉她的脸,“你快给我醒醒。你好歹也是温家少夫人,连自家绣房都不去看一眼,这算个什么事?况且你现在从牢里出来,趁那人还没个心思,也该给大伙儿报个平安,要不外人还真以为我温家出事了。”
阿音只觉他揉得不轻不重,比起小昱的硬扯,算是温柔了。脑袋重重垂下去,又被他双手捧上来。目光呆滞道:“莫非你家真的出事了?”
温宁叹息,脸上却是笑着:“若不是你,我家会出事?”
对此,阿音只得认输,虽然是阴差阳错的事,但他说的对,至少得去露个脸,证明这位少夫人安然无恙。即便不想承担阮思的事,但也得在温家衣食无忧地混下去。
“好,我去。”阿音见他仍挡在面前,一时起床气浓重,“你就不能先去穿衣服么!”
“我也想穿,但也得你还。”温宁在她身上指了指。
“哦。”阿音立马拽下衣衫,像丢垃圾一样还给他。
*
禹州。茗绣坊。
当真百闻不如一见。若非温宁死命拽住阿音,沿途喋喋不休地提点,这位少夫人可得颜面扫地了。见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上去摸一摸、玩一玩,只怕连漪花楼的脸都要丢尽了。
要不是顾全大局,温宁岂会让她抛头露面?他忍无可忍挽住她,奈何这位夫人算是半个练家子,手劲大得很,好不容易才把她锢在身边:“夫人,要矜持。”
阿音只当是风在耳边吹了吹:“原来绣坊长这个样子啊。我还以为绣坊就是染染布、绣绣花什么的。你这里还真跟别处不一样,而且好大啊……”
温宁自知无计可施,只能拽着她不放,看她的手又要舞起来,赶紧按住:“矜持!”
其实,若不是温宁自小见惯了,任谁来了茗绣坊都会如阿音一样兴奋。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一间绣坊,看似普通的门面,却是内藏玄机。分工明确的染布场和五列十行的单人绣架,仅仅是冰山一角。茗绣坊还格外设了纹样房、花印房,里边全是技艺高超的画师与雕刻师傅,以此保证茗绣坊每月十款新品纹样花色。也因此,茗绣坊于江南首屈一指。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茗绣坊内的僻静处,还有一间雅居,专门为技艺绝顶的绣工而设。此绣工曾是江南第一巧手,擅长双面绣,还与坊主有着人人羡慕的亲密关系。此人便是温宁的母亲宁秀。不过她嫁给温锦堂后便很少绣图了,现在仅是有好友相求,她才偶尔绣上一幅,或是绣了送到宫里,给她那位宠妃亲戚。
然而,比起往日的忙碌,今日的茗绣坊显得有些冷清。
温宁见父亲在与管事余叔说些什么,便示意阿音静下来,两人一道从旁听着。
细听之下,温宁适才得知,自那日沈暮之事后,坊里的工人就少了近半。他们都是手法精湛的工人,多是因为茗绣坊的高额报酬才举家迁至禹州。但比报酬更为重要的却是性命,没有人想得罪韦益或是沈暮。往日沈暮与温宁是好友,现在几乎反目成仇,若是留下,恐怕后患无穷。
阿音有些愧疚,心说那一大早的乌鸦嘴,现在是一语成谶了。
温宁扬手招来身后跟着的下人,据阿音的几日观察,此人是温宁的跟班,名叫阿诚。
当把他叫到身边,温宁却退到布架后面:“阿诚,去跟老爷说一声,就说我和少夫人已到绣坊门口。”
看阿诚应了声过去,半丝迟疑也无,想必是跟了温宁多年。阿音不解道:“我们不是来了很久么?为什么不让你爹知道?”
温宁作嘘声状:“刚才他和余叔说的那些,定然不愿让我知晓。他向来不喜欢我碰茗绣坊的事,要是让他知道,肯定比现在更烦。”
在布架后站了片刻,温宁才牵了阿音过去,音色如常:“爹、余叔,我带阿思来看看。”
温老爷看了阿音一眼,点了点头:“她是少夫人,是该来看看。记得看完就早些回去。今天不必去书院上课,你也该好好在家多念点书,莫要把今秋的考试给耽搁了。”
温宁配合父亲道:“是的,爹。”随即往周围看了看,若无其事说着,“爹,今天坊里的人似乎有些少。听闻上个月来了不少单子,这个月来得及吗?”
温老爷眉头一皱,声音立即变得冰冷:“茗绣坊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认真读书便是。我们茗绣坊还从来不曾有延期交货的例子。人少了没事,有我温锦堂在此,还怕招不到人?”
余叔面色担忧,从旁低声道:“老爷,已经两天了,一个人也找不到。虽说是有不少妇人的女红不错,但她们毕竟绣不了精细的东西……”
“我说过,不许在少爷面前提起生意的事!”温老爷面容肃然,对温宁道,“你带阿思先回去。”
“爹,都是因为孩儿鲁莽所为……”
“回去!”
听温老爷一声怒喝,周围干活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余叔见气氛不对,赶紧笑脸对众人道:“没事没事,少爷在家打碎了东西而已,没事。做事吧。”
阿音完全被温老爷的气势所慑,愣着站在原地。忽然手让人一握,就给拖出了茗绣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该说些什么……好吧,咳咳: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泥垢!
☆、「百蝶锦」
无论如何,温老爷的话的确说得太重,温宁作为少爷关心一下自家生意有何不妥?若是换作那些纨绔子弟的爹娘,早就高兴得放炮庆祝了,哪像温老爷这般无理取闹?
比起茗绣坊可能面临的危机,阿音更在乎温宁的感受。不过,这仅仅是出于同房之谊的单纯同情。看他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阿音断定他在强忍,毕竟旁边来来去去的都是坊里的工人,少东家的哀伤,总会影响部分工作热情。
阿音试图关心他:“你也不用难过,你爹只是为生意心烦而已。”
温宁骤然停步,侧目看她:“我说,你哪只眼睛见着我难过了?”
阿音郑重地点头:“两只眼都看见了。相信你爹还是很高兴的。关心家里生意,怎么说也是分内之事。”
温宁摇头道:“在我爹眼里,只有读书考状元,才是我的分内之事。茗绣坊的事,他从不让我染指,连最基本的染布方法也未传授予我。我爹是完完全全不想我继承家业。”忆起她方才毫无用处的安慰话,他叹息道:“我早已习惯,所以没在难过,劳夫人多心了。”
真搞不懂这是一个什么家庭。阿音伸手去摸他额头:“没发烧啊。你爹这样说你,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在我看来,你做的没错啊。”
她的手抚上前额的时候,心头明显一暖,温宁虽对这种感觉好奇,但又觉得无关紧要。眼见余叔从绣房出来,似乎愁云满面。温宁低声道:“你先在车上等我,我去跟余叔说说话。对了,要是车夫问起,就说我去茅房。”
没来得及多问,阿音就见他快步移过去。心说这绣坊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好,这零零碎碎的杂务可比读书难多了,尤其是算账。阿音想到这里,不由自我赞同起来。
温宁回来得很快,没引起车夫的疑惑。两人同坐车舆内,依是一路无话,一人望着窗外,一人沉思着,相安无事。
有钱人家的生活确实无聊,温宁一整天泡在书房里,也不知是否真的在念书。而自己身份尴尬,也不受温夫人待见,故而也无婆媳之间的亲密交流。话说回来,就算身份不尴尬,遇上这么一个婆婆,也难有闲话家常的欲望。
*
又是在房里与小绘四目相对的一个下午。
阿音吃过晚饭就想早早躺到被窝里休息,自觉地取出厚被,准备打地铺。刚把一床被子铺下去,便想起温宁早上那一脚,就把被子往边上又挪了几尺。
只是刚把距离调整妥当,温宁的声音就现在身后:“今晚,你睡床。”
像是得到莫大的赏赐,阿音惊喜地回身,可一瞧见他那张脸,又警觉道:“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想跟你睡。”
温宁低眉偷笑:“没人想跟你睡。不过是我今晚不睡,把床让给你而已。待到明晚,你一样要睡地上。当然,如果你不愿睡床,我也不勉强。”
“我睡!”能睡一晚是一晚,阿音打心眼里想占这个好处。
“要是你半夜醒来,看见我在做什么,也最好当作看不见,不得告诉任何人。”温宁替她收起厚被,丢进柜子,随后从床榻下边,拖出一个箱子。
“这是什么?”阿音凑上去,见他揭开箱盖,捂嘴惊呼,“一堆木头!噢,厌胜之术!”
温宁漠然看了她一眼,懒得回答,搬出木头就开始拼接。他手法纯熟,很快就拼出一张……绣架。看他铺绣布又穿针引线,完全不似新手。
阿音吃惊道:“你要绣花……不对,你会绣花!”见他悠悠然地点头,“喂,你是男人啊!”
温宁头也不抬:“男人不可以绣花么?”瞥见某人明晦不明的面色,他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只能再强调一遍,“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的皮剥下来当绣布!”
阿音怏怏地看他:“用得着这么血腥吗?”说着,她跪坐在绣架旁,“你爹不是不让你染指绣坊吗?他连染布都不愿教你,岂会教你绣花。”
丝线在他指间飞速来去,他刺绣的手法完全不逊于一个女子。他一针一线皆是小心翼翼,说话也变得轻缓:“他没教过我,我只看我娘绣过。”
“只是看?”阿音觉得这人有点可怕。
“嗯,看一遍就会了。”温宁谈话之间,已绣好一侧蝶翼。
“一遍……”阿音望天,“换了是我,看一万遍也未必能学起来。”
“我可以教你。”温宁熟练地换针挑线,还有闲暇看她,“随便说说而已。”
“你!”阿音暂且把气咽下,且把原因归结为怕他扎到手。
回想起白日绣坊所见,阿音又问道:“虽然绣坊里少了不少人,但也轮不到你来绣。”
手滞在半空,温宁转眼看她:“那个客人,要的是双面绣。”
阿音更是不解:“双面绣。你娘不是会吗?你又何必冒着被你爹打死的危险,半夜绣这东西?”
温宁旋针套绣:“一个绣工,不是针法过人就能一辈子刺绣。年纪到了,视线自然会模糊,所绣之物的难度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步降低。这回的百蝶穿花双面锦,我娘已经绣不了了,我今天问了余叔才知道。爹的本意,是让余叔想办法尽快找人绣一幅,但这个人又岂是那么好找。要是找了外人,且将实情泄露出去,这对茗绣坊的声誉影响极大。”
阿音一听“百蝶”二字就有些昏头,颇为担心道:“看你这么赶,余叔给了你几天?”
温宁苦笑道:“余叔这个人很好,给了我两天。”
“我怎么听不出来他好在哪里……”阿音望着这半丈宽的绣布,隐约觉得头疼。看他绣了半天才一只蝴蝶,这百蝶得绣到何年何月啊?而且还要“穿花”……真得把命给穿没了。
扭头看向外边的月色,阿音忍不住提醒他:“我记得你明天要去书院吧。说是两天,其实也就两个晚上,你是打算两天两夜不睡觉?”
温宁默默点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还扛得住。”
阿音扶额道:“身体扛得住,眼睛也扛不住啊。话说你爹到底把这活囤了多长时间,硬是到火烧眉毛了才急着找人。”
温宁坦然道:“以我对我爹的了解,囤活的人,应该是余叔。你也不用太担心,睡觉这回事,我可以去书院睡。”
阿音忽而结舌难言,良久才憋出话:“你平时就是这样念书的?”
温宁自然而然道:“是啊。上课学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读来念去,无聊得很。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看书就会了,去书院不过是让爹安心。”
回忆自身凄凉而悲怆的学习记忆,阿音不由得对他竖起大拇指:“你厉害。”说完,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去睡。”温宁看她不动,立马补上一句,“你再不睡,我就去床上绣图。”
“行了。我去。”阿音屈服于大床的温软,瞬间打消了观摩刺绣绝技的念头。
躺到床榻上,裹着软绵的丝被,倦意一波又一波地袭上阿音的脑门。可她却反常地瞪大双眼,愣神望着认真绣花的大少爷。
微蹙的眉、轻挑的尾指,和时不时微翘的唇角……阿音凝视他的侧颜,不禁暗叹,认真的男人可真是不一般的好看。
想起当年偷窥……偷看师父练剑,那行云流水的剑势,和凛然的剑眉,不慎让她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嗯,不切实际的想法。阿音脸一红,“嗖”地钻进被窝。
*
她断断续续睡着,梦里尽是百蝶穿花。像是中了魇,挣扎着醒来又睡过去,梦到的都是这个。满满的困意,就被这烦人的梦境,硬是给消磨殆尽。
气呼呼地钻出丝被,扭头看去,某人依然挑灯绣花。眼见窗外漆黑一片,阿音第一次领悟到何为长夜漫漫。一时无聊得紧,便没话找话:“喂,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温宁绣针不停,也未对她忽然转醒表现出任何诧异。
“什么!才半个时辰!”阿音蓦然一呼,竟是忘了此刻夜入子时。
温宁猛地抬头,即刻就见屋外亮了两盏灯笼:“糟了。”
阿音捂着嘴,谨慎发问:“什么糟了?”
可惜,阿音还未把事情弄明白,温宁飞快扯了袍子遮在绣架上,扬手扇灭烛火,顷刻间扑上床榻。顾不得阿音的惊呼,直接把她手脚摁住:“别说话。”
“还别说话?你压在我身上算是什么事啊!快让开!”阿音欲哭无泪,昨天还想着相敬如宾地过日子,今天就把一身的豆腐给他吃得干干净净。
“嘘。来了。”温宁腾出手,刚捂上她的嘴,房门就被人悄悄推开。
一抹烛光越来越近,夜半鬼火的即视感,看得阿音头皮发麻。她顿时忘了羞耻之心,吓得攀住身上的某人,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企图看清来者的样貌。
烛火,从下往上映照着,把某位大婶的脸衬托得格外阴森可怖。
阿音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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