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没做声,阮宁笑了笑,接着说,“舅舅挖了它的两只眼睛,给管家炖汤喝,那只猴子大约也死了。”
“竟这般残忍……”李氏似是被吓到了,呼吸一滞,缓缓出声。
阮宁瞥了瞥她,语气淡下来:“母亲哪里的话,舅舅说了,畜生就是畜生,再珍贵也比不上人。况且下人做的好了,自然有赏,想进咱们府的人可是多了去了,拿着银子不干事,就自有人把他们挤下去,何必为她破了规矩?”
李氏面色十分不自然,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怀里的儿子,不再言语。
马车里一时再也无话,外面正是闹市,叫卖呼和之声不绝于耳,又过了片刻,马车停下,再开动后外面就清净了不少,只能听到些鸟啼莺鸣,想是出了城门。又是半晌过后,只听马车外车夫一声呼喝,车子慢慢停了下来。
外面有人摆了轿凳,后面车里的一众仆妇也围了上来,呼呼啦啦一大堆,各自搀扶着自己院里的小姐夫人。众人下了车,阮宁姐弟俩也就同李氏分开了。
因着来此处烧香拜佛的皇亲高官极多,又有阮府这样的富贵人家每月会派人来送香火钱,广胜寺资金充足,连大门都修建的端庄大气,非一般的破落小寺庙可比。
寺内早有僧人出来迎接,为一众人安排好了住处,阮宁带着轩哥儿和几个丫头小子跟上,先到住处安置。
阮宁拉着轩哥儿的手,忽然被他晃了晃,“姐姐,舅舅家什么时候养过猴子?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出世,自然是不知道的。”阮宁言语真诚。
轩哥儿哦了一声,又去看四周的景致。
阮宁则是看了眼自己单纯的弟弟,心底暗笑,哪来的什么猴子,不过是她胡乱编的罢了。装的那副猖狂模样,也不过是要在李氏面前做个样子。
李氏可是自己后妈,还真能去问舅舅他养过猴子没有?
原本李氏嫁过来时还算老实亲厚,她也不想同她搞那些花花肠子,可自从她生了儿子之后,反倒是起了坏心思,还想买通轩哥儿身边的人做那些腌臜事,也不怕折了自己儿子的阴德。
阮宁撇了撇嘴,那李氏现在,恐怕又是在埋汰自己了。
“什么?三小姐当真说了这样的话?”绿屏声音一高,吓飞了屋外的三两只雀鸟。
“小声点!”怀里的孩子嘴角一扯,似乎要哭醒过来,李氏赶紧轻轻拍了拍他,低声喝斥绿屏,待孩子睡了过去,又翻了白眼,“可不是吗,毕竟是个从小没娘的,你是没看见她那副张狂的模样,言语粗鄙,面目可憎,哪里像个公爵府里的小姐!”
绿屏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脸带鄙夷,“这般性情,就是模样再好,又有哪个夫人能看得上?那轩哥儿又最爱粘着她,难保不被她带歪。哼,这倒是不用我们担心了!”
李氏显然是极赞同她的话的,却仍道:“还是盯着些最好,那丫头可聪明的很。”又低头看了看儿子,他正闭着眼吐泡泡,“乖儿子呦,娘定为你搏出一个前程来!”
……
众人在房内歇息过后,换了轻便的衣服,便一道随着阮母去樱园里赏樱。
广胜寺历史悠久,这樱园也是几百年前修建的,里面只种着一棵樱花树,听闻是百年前扶桑国带来的品种,比之长江地区的略有不同。
阮宁喜欢花,她的百花苑里就种有几株垂枝樱,可惜现在长得还太细弱。她有心想好好观赏一番,无奈樱园太小,人倒是挤了不少,只看到樱树高大,树冠蓬勃,密密的樱花像是给樱园戴了个巨大的粉色云冠,花瓣也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景虽好,人更多,阮宁觉得脚下小小一方土地实在施展不开,便先带了人回去。日头渐落,剩下的人也都一一离开不提。
第8章 夜间赏樱
此刻已是戌时,月上中天,各房的小姐太太早已入睡,阮宁有些认床,寺里的床铺又有些单薄,不及家里的绵软,因此还不曾睡着。
她推开窗,只见湛蓝的天幕上一轮圆月高悬,映得外面满地清辉,古树佛塔清晰可见,竟不似平常夜里的漆黑。
她心头一动,“红玉!”
果然就见红玉从小隔间里探出头来,阮宁不睡,她也是不会去睡的,“小姐,怎么了?”
“今夜月光正好,我们去赏樱如何?”
红玉揉了揉耳朵,又看了看阮宁,她正笑意粲然地看着她。
“可是小姐,今日寺里来了不少人。这么晚了出去,又不是在自家府里,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怕是会说什么吧……”
“怕什么?”阮宁起身,“小心点不会有人发现的。”再说了,她行得正坐得端,只是去赏个樱而已,为何要怕?古人就是这点不好,磨磨唧唧,规矩忒多。
不对,她现在也算是个古人了。
红玉正拧着眉想说什么,就发现阮宁已经出了门,不由跺了跺脚,忙慌慌张张地追上去,“小姐,等等我!”
一路走到樱园,果然没什么人。
白日里看这樱花就已经美不胜收,夜里来看,月光如水如雾,笼着这高大的樱花树,竟是有几分圣洁。
红玉看了这难得的景致,也闭了嘴,只满眼发亮地抬着头,一摊少女心早化成了水。
阮宁偷笑着看着她,随即低下头,慢慢看着。
前世她便有一个爱好,收集一些漂亮的花草,夹在书页里数月乃至半年,如此,不仅书页飘香,干黄的花朵更别有一分韵味儿。
白天人多,地上的花被踩得七零八落,她也不好蹲下来细细查找,树上的花太高,她又够不着,此时却是刚好。
红玉见她如此,也兴致勃勃地蹲下去,慢慢翻找着,看到好看的樱花,便小心翼翼地放到香囊里。
“这个怎么样,小姐?”
“这一瓣大小有些不同……”
两人正说笑着,阮宁忽然听见园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红玉也听见了,忙拉着阮宁躲进了旁边的一座假山里。
假山坐落在樱花树旁边,樱园内侧,因为樱园大小有限,且大部分都被樱花树给霸占了,故而这假山十分小巧,入口也颇小,只容得红玉这般身量的女孩儿躬身钻进去。
阮宁被她推着先进去,正放了心,忽然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猛然僵了一下,随即伸手往前摸去。
“幸好……”后面的红玉拍了拍胸口,正要庆幸没被人看到,回头看阮宁时眼睛却蓦地睁大,随即——
“啊——”
刚叫出来便被阮宁捂住了嘴。
此时阮宁的姿势十分好笑,左边摸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右边捂着红玉的嘴,偏生她个子不及红玉高,像个圆圆的团子,还要吃力地踮着脚。
待确定红玉不会叫出来了,她才放下手,却听身侧一声低低的笑,如清泉石上流,直直撞进她的耳朵里。
等反应过来,她才慌忙放下自己的手,她个子太低,又是躬着身进来,竟没发现前面有个人。
“你摸我做什么?”
“我没想到你是个人。”阮宁忙捂住自己的嘴。
“恩?”
“我没想到这儿有个人……”
他轻笑起来,阮宁觉得这声音十分好听,想抬起头来看看,却因洞内太挤,自己又被夹在两人中间,看不清全貌,只上面月光透射下来,显出月白色的衣袍,光华摄人。
用的是上好的料子,阮宁刚才的触觉告诉她,便是在国公府,这种料子都是极为难得的。
她又偷偷想往后退一点,好看看这是何方牛鬼蛇神,红玉一声小姐惊醒了她。
她尴尬地挪回自己的小身子,好让红玉不被挤出去。
在莫名的气氛中,外面的樱园也有了动静。
有人进来了。
阮宁屏住了呼吸,侧耳听着,心绷到了极点,毕竟若是她一个人被发现,她是不怕的,若是被发现和一个男子夜里在这里……
那她就完了。
不过,她胡思乱想着,声音这般好听,人应该也挺好看的吧,若是被发现了,是不是就得……
她向来是个声控,刚才听了这人的声音就忍不住一直心猿意马,等外面的人靠近了假山,她才猛地回过神,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
好歹也是个经历过风浪的,怎么如此没定力?呸!
呲啦——
阮宁耳朵动了动,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果然,一个女人甜腻的声音传来,“啊,你慢点!”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知识丰富的,接受过各种文化熏陶的新时代女青年,阮宁似乎已经猜到了点什么。她瞪大了眼,开始觉得身边这个人碍事极了,耳朵也忽然开始发烫。
不……会……吧……
刚这么想着,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这么久了你才来,叫我如何不急?”
阮宁埋着头闭上眼,一般这个时候,是不适合她这样的小孩子在场的。
女人没再说话,随即是她的娇喘声,男人的嘶吼声。
阮宁懵着脑袋直念了一堆急急如律令阿弥陀佛非礼勿听,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才停下来。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女人抱怨道:“都怪你,把我的衣服撕成这样了,让我如何是好?”
男人道:“别急,你先穿我的袍子回去,明日再偷偷还给我,我把你的衣服拿去后山埋了,那里偏僻,又多虎豹,没人敢去,不会被发现的。”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女人明显很悲伤。
“都是我没本事……”男人明显很愧疚。
“我不许你这么说!”女人又激动了。
阮宁更激动,她躬着身子在洞里呆了半天,腿已经麻了,办完事儿了就赶紧走啊!被人发现很好玩吗?!
就在阮宁内心咆哮,外面的男女温言软语许久之后,他们才离开了。
直到外面完全没了人声,阮宁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洞里满是尴尬的气氛,阮宁腿太麻站不起来,就一直被这么扶着。
这么尴尬,阮宁觉得她有必要缓解一下气氛,作为一个养在深闺的八岁小闺秀,她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掩饰些什么。
“红玉,刚才他们在干什么?”
——阮宁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秀逗了。
一片寂静。
头顶的男子又开始笑了,这次没有压低声音,愈发清亮,阮宁听得出,是个少年的声音。
“腿好些了吗?”少年问。
阮宁动了动腿,发现已经不麻了,默默推了推红玉,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阮宁碰她的时候,她猛地一颤,随即逃也似地出了假山洞穴。
阮宁也连忙出去,逃荒似地回了一句:“好些了。”
假山外落下的樱花一片凌乱,阮宁抚了抚胸口,让自己淡定下来,回头看向假山内,才想起来,以那人的身量,是不能从这里进去的。
那?
她正疑惑间,不经意抬头看到假山上面。
假山上,一个穿着月白袍子的少年正拍打着衣袍上的灰尘,见她看过来,对她粲然一笑——
他站在假山上,穿着月白右衽大襟袍,上面绣着看不真切的暗纹,黑鸦鸦的头发只用一支乌木簪子绾住,多了几分潇洒随性。他背后夜幕深沉,皓月当空,更衬得他光华熠熠,比之倾覆满园的樱花树亦不逊色。阮宁呼吸猛地一紧,盯住他竟忘了眨眼。
“你的耳朵红了。”少年跳下来,对她如是说。
阮宁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耳朵更热了。
“更红了。”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掩饰不住。
阮宁扭开头,眼神悲愤。
“这个。”阮宁斜眼偷看,便见一枝樱花在自己面前乱晃,“刚才看到你在捡花瓣,你喜欢花吗?这个送你了。”
她顺着樱花看向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再抬头看向少年……
她呆呆接过樱花,呼吸一滞,竟有些痴了。
少年摸了摸她的脑袋,言笑晏晏,“早点回去吧,广胜寺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虽然防卫妥当,也难免遇到什么不测。”
“我……”阮宁刚想说什么,就猛地被红玉拉住,朝园子外面跑去。
她抓得紧,阮宁挣脱不开,只好跟着她一起跑。她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正站在樱花树下,看着一地乱樱,若有所思。
她就这样一路被红玉拽着,跑回了屋子,红玉进来后,把门砰地关上,手忙脚乱地插上锁,才如释重负,身子慢慢滑到了地上。
阮宁这才觉出红玉的不对劲儿,她一脸惨白,鬓角的碎发也被汗打湿了,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阮宁有些担心,“红玉……”
“小姐!”她忽然开口,声音颤抖,情绪看起来很不稳定,“今天的事谁也不要说,被人知道我们就完了!”今日发生的事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阮宁忽然顿住了,半晌,才出声,“红玉,别害怕,没人知道。我不同意,你永远都不会有事。”她顿了顿,直直看着红玉,“你是我的人,容不得别人安置你。”
红玉咬着嘴唇,眼眶红了红,伺候阮宁睡下,自己便也去隔间了。
阮宁还是睡不着。
她还是对古代的森严礼法低估了,今日红玉的反应给了她当头棒喝。她的思想跟这里的人完全不同,她可以不在乎,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不在乎嫁不出去,可是红玉必须在乎。
作为她的贴身丫鬟,若是她的名分受到了半分玷污,若是她稍微软弱些,等待红玉的,就有可能是死。
可是她也不愿意拘着自己,要不然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思。
她躺在床上,身子一偏,看见窗前桌上的樱花。
第9章 交心
第二天一早,便有僧人送来了素斋。广胜寺的素斋是一绝,清爽可口,引得许多人家专门为此而来。阮宁本想喊红玉一起就餐,喊了两声却没人应。
她蓦然想起,今早小和尚来送斋饭的时候,红玉也不曾出面。这样想着,她起身掀了小隔间的青布软帘,果然里面空空如也,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
思量片刻,她坐回饭桌前,自己先拿了筷子。
大约喝完了半碗粥,方听见门吱呀一声响,红玉搓着手推门进来,鼻尖冻得微红。
初春早上到底是有些寒意的,何况广胜寺依山而建,周围尽是溪流绿荫,寒意更重,红玉刚站到她身边,身上透出的凉气就一阵阵扑过来。阮宁皱了皱眉,拉着她让她坐下,将食盒里尚且温热的粥摆出来放到她面前。红玉明显比昨晚情绪好了不少,拿着小碟子给自己加了菜。
“小姐,我今早去夫人和二房,三房那里查看了一番,一切如常,昨晚必定是没人发现的,不必担心。”
阮宁看向她,她正喝着粥,眸底一片澄澈,面上没有半分对她的埋怨,不由心头一动,“红玉。”
“恩?”红玉转头看她,眼神疑惑。
“昨晚是我莽撞了,是我不对。”
红玉闻言愣了一下,忙放下勺子和碗,“这是说的什么话……”
阮宁抚住她的手,“红玉,我自小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你事事处处为我着想,全无半分私心,便是亲姐妹,又有几个能如你这般?我早已将你当做我的亲姐姐,你也别再妄自菲薄,将来,我是要把你当作小姐嫁出去的。”
阮宁向来对下面的丫鬟管束极松,可即便如此,红玉也没想到她今天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眼神微动,有些无措,放在膝盖上的手捏了起来。
阮宁说这话也是全然出自一片真心,她身边有绿袖这样天真活泼的丫头,又有墨衣这样温婉秀气的丫头,她们都是心思纯良之人,却从没让她起过这样的心思。
有的人不值得她打破身份的障碍去维护,但有的人,如果她用身份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