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眼范景同,他仍自站在门前,一身玄青布袍挺括平整,竟无一丝褶皱,逆光处面上投出阴影,敛额皱眉,活像阮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阮宁眯眼,颇看他不顺,“你也是个读书的,岂不知礼教大防男女有别?这般盯着我这个女儿家,有何企图?”
他顿了顿,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些龟裂,把阮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着她绾的双丫髻,语带嘲讽,“你既知礼教大防,就该在三门内老老实实待着,跑到二门这里作什么?”
阮宁磨了磨牙,那边阮维听见他们俩这番对话,哈哈笑道:“平日也不见你如何循规蹈矩,如今倒拿这些来搪塞别人!我将景同当侄子看,你们年岁又不大,不必拘泥这些小节!”又走了一步棋,同范先生笑言:“在您这儿,倒显得我们是俗人了……”
范先生摇了摇头,盯着棋盘眼神不松,“我这孙子本就是个臭石头的脾气……”言语间捏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下,阮维瞠目,“这,竟陷入僵局了……老先生妙手!”
阮宁抽了抽嘴角,缓步出了书房,到范景同身边时,他正要侧身让开,她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踩上他的靴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往下压,随即扬长离开了。
范景同额上青筋微鼓,脚趾处辣意传来,他低头看了看布满尘土的黑色鞋面,面色黑如锅底。
第27章 管家
次日一早,众人给阮母请过安,黄秋月被留了下来。早上起得早,筋骨还未舒展开,阮宁懒意犯上来,也如牛皮糖赖在这儿不想动了。
她打量着黄秋月,上身白绸暗纹交领中衣,下身桃红百褶裙,外罩浅金撒花织纱披肩,贵气雅致,笑问:“大嫂子,婚后生活可还满意?”
黄秋月还未答话,阮宁已经感受到一阵冷风飕飕吹了过来,阮母斜睥她一眼,她立马端起茶杯装作喝茶模样,笑眯眯恍若刚才未开口。
阮母这才开始跟黄秋月谈正事,“……你母亲可教过你管家?”见黄秋月颔首,她示意王妈妈,将桌上的账本拿过来递与她,“你看看,可有什么名目?”
黄秋月双手接过,一页一页翻开,目光过着一条条账目,嘴上喃喃,“月俸您是三十两,婆婆和两个伯娘各二十两,宁姐儿宜姐儿各十两,另外一等丫鬟一两,二等丫鬟……”她细数下来,不由疑惑,“一年下来光是后宅女眷嚼用都要二千多两银子,更不要说那些大宗开销,还有爷们儿的使用。大伯的俸禄一千五百石,折成银子不过将近一千两,这……”
阮母点点头,颇为满意,大多女人连个数都算不明白,如黄秋月这般脑子灵敏的已经很难得了,于是王妈妈再递给她一本账本,阮母指着道:“你再瞧瞧这个。”又问:“你看得这么明白,可是在家管过账本?”
这本薄了不少,黄秋月翻开一一过目,边应着阮母的话,“十岁起母亲就教着我认账本,认清这些没多大问题。我院里的银钱开支也都是自己管着……”她忽地停住,目光定在一个数目上,眼睛瞪大,“这……五万两银子!”
“这是台州李家送来的。”阮母闲闲地抿了口茶。
听了她的话,黄秋月眼睛仍瞪着,再次确定了那是五万不是五千,才看了一眼阮宁,不确信地问了声,“大伯母?”
阮宁点点头,又见她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解释道:“嫂子可能不知道,这年头行商的若是有人庇佑,可比当官的舒坦多了。京城遍地是黄金,父亲已将京内铺子人脉安置妥当了,我母亲家的生意又遍及半个大赵,货源充足,品类繁多,各样时鲜的玩意儿都不差,京里的贵人最是喜欢,还能缺买卖?就说这五万两银子,不出几个月就能捞回本,对他们家只是九牛一毛耳。”
黄秋月恍然,阮母瞪过去,“就你会卖弄,这些话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买卖上的事情你又如何得知?”
阮宁眼神乱飘,不作应答。
她是个有忧患意识的人,以前古代狗血剧看多了,总担心哪日阮府没落倒台了,提前摸清这些路数,指不定到时候还能做个生意,当个家族之光不是?
然而脑子里这些弯弯绕绕绝对不能说出来,向来只有盼着家族兴旺的,她这般想法要是被人知道,只怕她那英年早逝的祖父都要从地底下爬出来把她拽下去,大骂不肖子孙。
黄秋月又把剩下的账目略略翻了,交给王妈妈收拾妥当,阮母问她:“可有什么不清楚的?”
“……大房有大伯母家帮衬,自不必说。可我看二伯母首饰打扮都比婆婆精细,平日里支的闲散银子却最少,这是何故?”
这次阮宁没再插嘴,阮母捧着一盅莲心尖茶,缓缓道:“一则你二伯外放做官,天高皇帝远……不过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他不是我所出,有了俸禄银钱我也懒得过问,有多少嚼用都是他们自己的。二则……”她顿了顿,捏起茶盖子拨了拨茶叶,面色有些不豫,“你公公是个只出不进的,又爱充面子,整日在外面同一帮下九流勾搭作一处,弄些不明不白的账目!这还是我几次三番警告过,否则可不止这么点儿!”
又嘱咐黄秋月,“他是个爱面子的,定不会为了银钱难为你这个小辈儿,只是千万要看好库房,多敲打敲打账房等人,免得被他钻了空子!”
黄秋月点头记下,阮母又道:“你刚入门,也不好太劳累,过几日再让王妈妈领着你认认家里做事的,日后管家也便宜。”
如此这般吩咐了,也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眼见外边上了日头,露水消散,二人便告了辞出来。
黄秋月抚了抚胸口,出来后像是出了口长气一般,同阮宁道:“以前我来你们府上时,远远看着祖母是很慈祥一个人,今日这般接触了,竟觉得威严更甚,除了正经的,我竟连几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上。”
阮宁摇了摇头,笑道:“那是你不曾与祖母多接触,日后便知道了。祖母最讨厌装腔作势奉承讨好之人,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将她当成寻常老太太相处,她反倒会喜欢你呢!只一点要记住,该端架子时也要端起来,莫被人欺负到了头上,祖母也不喜欢软弱可怜的人。”又顿了一下,“我也不喜欢。”
……
对于黄秋月管家一事,没人有什么异议。
李氏自没了儿子后,对府里的事情就不大上心了,哥嫂处又常送来体己银子,开销上没什么好担心的。秦氏常常开小灶,怀庆送来的银子尽数在她手里,婆婆不管不问她已经很满意了,更不愿没事找事。张氏倒是很不满意,可她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老太太那儿得不了什么好,便也窝着一口气按下了。
说到底,老太太是这公爵府里最尊贵的人,她想干什么事,谁也管不着。
就在几日之后,吴家的人闹了过来。
他们想的很好,想把吴梦雪塞给阮正阳做妾室,阮正阳的脸登时就黑了。难得阮绅良心发现,出来主动承认错误,并表示愿意承担责任。
黄秋月新官上任,摸明白吴家人和自己婆婆的关系后,很是慷慨孝顺地将吴梦雪抬进来,给自己公公纳了妾室,又去银库给吴家支了五百两银子,吴家人便欢天喜地地揣着银子离开了。
张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当晚就跟阮绅大战了三百回合,阮绅理亏,第二天顶着一脸爪子印去了新姨娘的院子里,再也没回来。
其实张氏这么多年来对阮绅纳妾已经免疫了,反正谁都没孩子,闹也闹不起来,一帮老娘们儿闲着无事聚在一起做做针线,凑上一桌打打雀牌,倒也适意。
只是吴梦雪原本是她远方侄女,本想提携过来做自己儿媳妇的,没想到现在却要以姊妹相称——
天知道她有多呕得慌!
不管老天知不知道,反正除了她,大家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
……
天气渐渐热起来,骄阳高悬,铄石流金,热气火似的瓢泼下来,烫的人心里发燥。
因阮宁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林木,比其他地方凉快些,茉莉紫薇也都开了,景致美好,黄秋月阮宜两人便时常来她这里躲清闲。
阮宁懒懒地躺在美人榻上,拿把扇子呼扇个不停,交领中衣被她解开了扣子,却仍觉不够凉快,还想把肚皮也漏出来晾晾。
阮宜在一边恹恹的,仍不忘笑话她,“你这衣衫不整的哪成个规矩?让我娘瞧见了定是要训斥你的……”
“这院子里的都是女孩儿,我才不怕呢……”又眯着眼猛扇了两阵,凉气过后皮肤更加滚烫了,奄奄一息般细弱着嗓子道:“活该你热死了把那一套规矩带到阴曹地府里才好。”
阮宜也不想再说话了,只支着脑袋往外边瞧,不多时红玉擦着满脑子的汗急匆匆赶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婆子,两人共抬着个红木箱子。
红玉张罗着婆子把箱子放下来,一阵凉气充斥在屋子里,阮宁一个激灵坐起来,舒服地喟叹一声。
凉气从木箱底上的孔里泄出来,红玉打开盖子,里面挂着锡裹,装了一盒子的冰块,冰块堆里放着几个小碗,碗里是凿碎了的冰,又加了些水果冰糖,瞧着十分可口。
红玉取出一碗递给阮宁,接着又给阮宜黄秋月二人分别取了一碗。
阮宁灌了两口,五脏六腑都舒爽起来,见红玉正要出去,忙叫住她:“你也快别忙活了,再取几碗冰同青杏几个吃去吧。”
红玉道了谢下去,习以为常的模样。阮宜啧啧一声,“做你院里的丫头也使得了,比些小户人家的小姐都要娇贵。”
“这些丫头都要跟着我许多年的,与我大有干系,自然要好好养着。”阮宁眯了眯眼,由着冰水流下嗓子,“得力的丫鬟可不好找,何况合我心意的。”
黄秋月终于活过来一般接了话,“这是正理,过两年你也要及笄了,迟早要找人家的,提前寻摸好要带的丫鬟婆子才是。”
阮宜刚红了脸,外面慕烟忽然跑了进来,一脸喜意道:“小姐,二爷刚从怀庆寄来了信,说是不日将要归京,如今已经收拾好琐碎动身了!”
她闻言,手里的碗哐当一声落下去,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第28章 锋芒暗藏
自那日阮绍传来书信后,阮宜开始时常恍神儿,也很少同阮宁拌嘴,常常捧着杯茶听人聊着天神思就跑远了。
阮绍自她四岁起就去了怀庆,她只在心中有一个很模糊的父亲印象。小时候每每看见阮维对阮宁百般宠爱,她就心里泛酸,如今自己的父亲总算也要回来了。
怀庆与京城相隔千里之遥,因还带着财物箱笼,又乘的马车,行进速度慢了不少,直到报信的人回来之后一个多月,阮绍才终于入了京城。
这一天,阮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厅堂,对离家十年的阮二爷翘首以盼。
阮宜同阮宁几个小辈儿坐在下首,她拽紧手里的手绢,身子绷得如根弦一般,自晨起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阮宁轻轻扯了她一下,附耳道:“别紧张,二叔回来升了官你该高兴才是,到底他是你父亲,想必也是极念着你的。”
被阮宁这一打岔,阮宜也松了松不自然的表情,怅然道:“我四岁时他就离开了,我竟连他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也不知……”
正这般言语间,外面忽然传来小厮充满喜意的声音:“二爷回府了!”
阮宜一惊,空落落的眼神有了着落,屏着气朝大门处望去。
一群人簇拥着走进院子,为首的男人蓄着八字胡,头戴四角平定巾,穿一身石青右衽直裰,同阮维长的有五分相似,只眉眼间有些多年在外的风霜。
阮宜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父亲,正无措之间,蓦然瞥见他身边两个女孩子,一下子呆住,眼神直勾勾地粘在她们身上。
阮宁自然也瞧见了,那两个女孩儿眉眼间长得极为相似,一个绷着脸,平淡疏离,目不斜视,一个自进来就左右打量,神色惊诧,蹭在阮绍后面扯着他的衣袖。
阮宁打量着她们,心里忽地一沉,赶紧拽过阮宜,将她腰上的玉,头上的簪子扯下来塞进自己怀里,最后还把她脖子上的镂金红宝石璎珞圈摘下来挂到自己脖子上。
索性她们前面坐着阮正阳兄弟两人,身姿伟岸,刚好把她们挡的严严实实,这一番动作竟也没被人瞧见。她动作很快,阮宜回过神时,身上贵重的物件儿已经被扒光了,不由被她弄得没头没脑,“你干嘛呢?”
阮宁暗叹了一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说起来你还得我一声姐姐,竟这么笨!你看那两个妹妹,一个个穿得这么素净,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戴。你就这么花枝招展地过去……”
剩下的话不用她再多说,阮宜已有些明白了,心里却疑惑,父亲这几年送来的体己银子也不少,难道会缺了庶妹的使用?第一次回家本该隆重些……
忽地她脸上一白,死死地看向那两个女孩,目光莫名。阮宁出了一口气,到底不算太笨。
又悄声安慰道:“你委屈吗,委屈就哭出来。”
话音刚落,秦氏就捏着帕子站了起来,眼中盈满了泪水,看着阮绍的目光满含深情,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立马冲上去撞进他的怀里,拿拳头无力地捶着他,声音凄切,语不成句。
阮绍也面色激动,抬手轻轻给她顺了顺气,便扶着她上前给老太太行礼,一旁的女孩刚好被他落下。
秦氏给老太太行了个礼,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沾着眼角道:“恕儿媳莽撞了,只是二爷离家近十载,我既想念又心疼,实在,实在是……”话音未落,又是一串珍珠落下来,引得阮绍满脸心疼。
——范本!
阮宁已经在心底给秦氏狠狠鼓了掌,她向来只是个理论派,看清这些弯弯绕绕不难,行事却脱不开强硬。而秦氏却做到了演绎和理论的完美结合,再加上真情的加成,只怕阮绍半个身子都要软化了。
人生就是一场戏,演技精湛的人往往能生活的更好,而阮宁此时的功底,大概只限于读懂剧本猜剧情,还不曾达到秦氏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
她十分羡慕。
看着自己母亲的这番举动,阮宜心里的情绪也被勾出来,泪水如决堤般淌了满脸,眼见着阮绍跟祖母行完了礼,阮宜赶紧站了起来,却期期艾艾有些不敢上前。
阮绍正欲把两个庶女牵过来给老太太见礼,转身间看到她,又看到面容清秀的阮正泽,却愣住了。
此时阮正泽也起身上前,躬身跟他行礼,“见过父亲大人。”
阮绍神色一阵恍然,才叹道:“分开这么久,泽哥儿和宜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看阮宜似乎不敢上前,眼带陌生,他不由有些心酸,“宜姐儿,且上前来,父亲给你和哥哥准备了物件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阮宜这才上前行了礼,胡乱抹了脸上的泪水,却低着头不言语。
阮绍从怀里掏出两块玉,道:“古语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专程寻了这块黄白老玉,请人雕琢成两块玉佩,今日团聚,总算可以给你们了!”
二人接过,只见这玉佩黄中泛白,白中透黄,入手温润,色泽清雅,品相难得的好,便是在国公府见多了好东西,也能觉出他的心意。
阮宜攥紧了手里的玉,阮正泽系到腰带上,道:“多谢父亲,泽儿定不负父亲所望!”
此时气氛和乐,阮绍看着自己一双儿女,相貌俱都出众,心中很是满足。这时他身后的女孩忽然弱弱地唤了声:“父亲……”正是刚才那个牵着她的女孩。
他这才想起自己两个庶女,忙把她们招过来,带到阮母身边,“母亲,这是菀姐儿和宋姐儿。”又嘱咐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