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在湖边笑盈盈地看着,或是在近湖的兰园侍弄花草,偶尔会让丫鬟把晚膳送到那里,一家三口用完饭才回房。
那天在兰园用饭,她吃饱之后乏了,倒头就要睡。父亲要抱她回房,她不肯,说这儿的风香香的,还很凉快。
父亲宠溺地笑,“那就在这儿睡,爹爹陪着你,半夜醒了可不准找娘亲。”
母亲由着他们,独自回房。
半夜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嚷着找娘亲。
父亲拍拍她的脸,“我们宝儿是个小骗子,答应爹娘的事就没做到过。”
她不管,赖皮地笑着,“爹爹抱。”
父亲抱起她,用下巴上的胡茬扎她的小脸儿,“幸好防着你这一手,没让看门的婆子落锁。”
她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
出门时,父亲见留在兰园值夜的丫鬟睡眼朦胧,让她们只管留下歇息,不必陪着折腾一趟。
去往花园月洞门的一路,她把脸搁在父亲的肩头打瞌睡。
过了一阵子,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抱着她的手臂都僵硬起来。
她起初以为发生了连父亲都害怕的事,心里慌得不行,转头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
月光下,竹林边,薛管家抱着太夫人,后者像是受了委屈,语气哽咽地诉说着什么。
这一定是不对的,因为她感觉得出,父亲很生气。
父亲生气的时候,她不敢胡闹说笑,只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犯错的人。
随后,父亲板过她的脸,食指按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乖乖地点头。
父亲快步离开了那里,因为武功高强,穿家常的鞋子走路没有声音,那两个人不曾察觉。
出了月洞门,她才小声向父亲求证:“祖母和薛管家是不是做错事了?”
父亲想了一会儿,告诉她:“情有可原。”
“哦。”她懵懂地点头。
父亲柔声叮嘱:“宝儿,答应爹爹,刚才看到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看着神色挣扎的父亲,问道:“如果告诉别人,爹爹会难过,是吗?”
“是。”父亲点头。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保证道,“我不告诉别人,连娘亲都不告诉。”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强调,“这次不会骗爹爹,我不要你难过。”
“我知道,我相信。”
“可是……”她烦恼地拍了拍头,“爹爹,我睡觉说不说梦话?”要是说梦话嚷出去可怎么办?
父亲被她逗得笑了,“没听到过,放心吧。”
这件事她一直记得,从没对任何人提过。长大之后想起来,并没因此鄙视过太夫人。因为父亲说过,那是情有可原。
太夫人让炤宁心生嫌恶的原因,是这个人和父母年深日久的矛盾。
父亲是次子,绵延子嗣开枝散叶不是他一定要担负的责任。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落了病根,父亲就此断了再添孩子的念头。太夫人让父亲从长房或三房挑个孩子过继到名下,父亲不答应,她就转头对母亲冷嘲热讽。
边关有战事,父亲请命出征。太夫人不认同,奚落道:“已经是战功赫赫的人了,怎么到现在都改不了爱出风头这毛病?朝廷难道只有你一个会带兵打仗?当我不知道么,换了别人一样能凯旋,只是用时长一些而已。军需粮饷又不用你出,给别人个立功的机会能死人不成?”
炤宁很长时间都不能确定,太夫人是心胸狭隘还是故意用言语伤人。如今当然明白,是两者兼具。
太夫人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次子亡故之后都不放过她的事实,让她骤然陷入歇斯底里,“那个不孝的东西,竟阴狠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后悔怎么没在他出生的时候掐死他!”她眼睛血红地盯着炤宁,“还有你这个讨债鬼丧门星,想拿这件事要我对你低头?做梦!去,去告诉外人,让我身败名裂,让江府成为笑柄,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得着好!”
“破罐破摔?好。”炤宁目光冷酷,“把那些画四处张贴,将那男子拎到状元楼的大堂,年前让人们见证他的情深不寿,你的晚节不保——这样安排,你满意么?”
太夫人嘴角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终是情绪崩溃,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这个丫头疯起来,什么事做不出?
炤宁让她哭了一阵子才道:“走吧,明日给我个准话。”
太夫人凭空矮了半截,瘫坐在地上,哽咽道:“你……真的会给我安稳日子?”
“你可以恨你的儿子,不在乎我的死活。我并不在意这些,要的是你别再对我指手画脚。”炤宁再次出言逐客,“言尽于此,你走吧。”
她此刻特别想念父亲,需要片刻的独处。
父亲临终前对她说:我只是离开你,会继续照顾你。不要难过,生离死别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你只是早一步经历这些。家族若是伤害你,妥善利用我留下的人与物。要尽力过得舒心、自在,照顾好自己和予莫,这是我对你全部的寄望。
明知为着保护女儿可能伤害生身母亲,父亲那时该有多难过?若非太了解太夫人,太担心女儿在他走后处境艰难,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可她曾经是怎么做的?别人要她狼狈,她就狼狈给人看。
再不会了。再不会辜负重如山深如海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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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见太夫人眼泪汪汪地出来,慌忙迎上前去,“您这是怎么了?炤宁虽然在外面吃了些苦,但是已经回来,不会再离开您。别伤心了。”
太夫人慢慢地看向她,“你倒真是会说话。”
大夫人笑着后退两步,怕太夫人拿自己出气。
太夫人脚步蹒跚地走了几步,吩咐大夫人:“到我车上说话。”
大夫人硬着头皮应下,上了马车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太夫人忽然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予莫办差回来之前,你有没有法子把炤宁打发走?跟我说实话!”
大夫人的手被攥得生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儿媳蠢笨,您是知道的。回到府里,我问问老爷是怎么打算的。”太夫人此刻不正常,只得用缓兵之计,先把人稳住。
太夫人闻言特别失望,泪水又涌到了眼底,强忍着摆一摆手,“算了,你下去吧。”
大夫人求之不得,唤车夫停车,上了自己来时乘坐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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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庭逸坐在凉亭,守着不知谁留下的一盘残棋消磨时间。
红莲在一旁服侍茶点,没事做的时候,一直冷眼打量师庭逸。
这是个分外俊朗、风采照人的男子,有着很美很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长长的。没有三年前那么白皙了,征战使得他现在是小麦一样的肤色,更有男儿气概。
除了二老爷,他是红莲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思及二老爷,红莲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庭逸不明所以,瞥她一眼。
红莲并不怕他,再瞄一眼他昳丽的眉目,想着真是好看啊,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没脑子呢?居然让小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二老爷要是在世,早把他废了。
小姐可是二老爷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从没见过比二老爷更疼女儿的慈父。
可恨老天不开眼,让那样的绝代人物早逝。
她又叹息一声,继而瞪了师庭逸一眼。
师庭逸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炤宁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小丫头都看自己不顺眼,也只能默默地受着。
红莲反倒觉得无趣,晃出凉亭赏梅去了。
师庭逸自己下了两盘棋之后,红莲才语气硬邦邦地知会他:“殿下请移步到暖阁。”他举步时看看天色,已是斜阳晚照。进到暖阁,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炤宁笑盈盈地道:“状元楼提早送了饭菜过来,殿下若是赏脸,就在这儿用饭吧。”
见过专横跋扈的江太夫人,她会有请他用饭的好心情?不可能。这一餐,一定有些文章。但是,她就算让他以□□为食鹤顶红为酒,亦是应该。由此,师庭逸颔首一笑,“荣幸之至。”
第007章 伯父
第007章:伯父
炤宁指一指主位,“请。”
师庭逸落座后,看到桌上摆着佛跳墙、百花鸭舌、雪菜黄鱼、琵琶大虾、麻婆豆腐、辣炒雪里蕻六道菜,另有一道火腿鲜笋汤,一壶陈年梨花白。
炤宁亲自执壶倒酒,“如今我过的是胡吃海喝的日子,饭菜只有喜不喜欢,没有适不适合入口。酒喝来喝去,只喜陈年竹叶青和这梨花白。自认不善待客之道,你将就些。”
师庭逸失笑,“客气了。”
炤宁转身落座,对他举了举杯,一饮而尽,随后举筷吃菜。一下午都不得闲,她是真的饿了。两道辛辣的菜肴,放在她近前,正是她喜欢的,吃得津津有味。
这样看来,她是有话要跟他说。
看炤宁吃饭的样子,是师庭逸最享受的事情之一。仪态优雅,神色透着对饭菜的享受、满足,让看的人随之食指大动。
她饮食习惯随了其父江式序。江式序爱吃辛辣的菜,喜喝最烈的酒,沙场上豪情万丈,对妻儿温柔纵容,在朝堂要么隐忍不发,要么狠绝行事。
那是一个性情复杂活得至情至性的人。很真实,不是谁都能做到。
炤宁一些性情做派,完全秉承于江式序。而她的母亲陈氏,是个为情而活的女子,丧夫的伤痛夺走了她的性命。
到今时今日,换个角度来看,一家三口有一个相同之处:认定了的人与事,便会付出或做到极致。
炤宁吃到七分饱,听得状元楼的伙计又送来饭菜,笑着吩咐服侍在一旁的红蓠等人:“去厢房吃饭吧,有事再唤你们。”
红蓠问道:“吃完饭能不能让我们找徐叔赌两把?”
“行啊。”炤宁取出一个荷包,抓出一把金豆子,“平分了当本钱。”
“多谢小姐!”几个丫鬟齐声道谢,满面笑容地退下。
师庭逸看得讶然失笑。
炤宁在江南常与人赌的事,没几个人不知道,赌得要么很俗,一掷千金;要么很雅,赌注是古籍字画。
江南多性情洒脱的才女、作风豪放的名士,近年来在当地以赌论输赢是司空见惯,上至八旬老叟下至几岁孩童都如此,个人有个人的赌法罢了。不难想见,炤宁在那边的日子过得相对来说不错,起码消遣不少,得遇很多妙人。
这会儿看起来,她过了兴头,仆人们还乐在其中。
炤宁放下筷子,喝尽一杯酒,语声平和地道:“你该看得出,我现在过得很好。双亲留给我的产业,可保我一世锦衣玉食,在不在江府都一样。此番回来,只是要给自己正名,事情结束之后,或许会继续游山玩水。”
师庭逸沉默。完全处于被动的时候,缄默不语最是妥当。
“我变了,你也变了很多。”炤宁又斟满一杯酒,起身转到北窗前,站在圆几一侧,推开窗户,看着暮光四合时分的梅林,“可曾想过,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倒是想过,你能与先父有三分相似便足够。他是名将,但非好人。打仗想要取胜,就要比敌人更狡诈凶悍;官场中实现抱负,要比挡路的朝臣更阴险狠毒。先父是这样的人,可我以他为荣。”她看了他一眼,“假如你我都非当初模样,继续来往,有何意义?”
师庭逸起身来,将酒壶放到她跟前的圆几,和声回答她的问题:“你这一番话,对,也不对。没有谁不会改变,很多人结缘、投契再翻脸,不能接受对方改变是原由之一。若都能做到处变不惊,哪会有反目成仇的朋友甚至至亲。”
炤宁睨了他一眼,“说下去。”
“旧日风波、新的际遇,都会让人改变。但你我本性未变,若非如此,此刻我们不能这般平静地相对。所以,”师庭逸的结论是,“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是成长。”
“你总有的说。”炤宁笑笑,“还有呢?”
“再有就是最关键的一件事。”师庭逸看着她的笑颜,语声更为柔和,“当初你我的分歧、离散,原因不是我认为你变了,这一点你仔细想过没有?你在江家的时候,从不主动惹事,但是谁惹到你头上,一概自尝苦果。江予茼、江素馨和内宅外院有头有脸的下人,栽到你手里多少次?总是让人明明知道是被你惩戒,偏生不留蛛丝马迹。这些我听了不少,可曾说过不认同的话?”
他说的都是事实。江予茼、江素馨总爱找茬生事,她和予莫高兴了就让手里的丫鬟、小厮恶作剧捉弄他们一下,生气了就让他们出点儿事情得一阵子清净,哪一次都做得不落痕迹。让人抓到证据还了得?他们一定会闹个不停,给她和予莫扣个毒害手足的大罪名。
炤宁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当初你实在没想到陆骞兄妹会用那么严重的苦肉计,认定是我怒极命人重惩他们。这样看来,我根本没把你放在第一位,更没将元皇后留给你的话当回事。反过头来想想,如果你枉顾先父遗愿,我也会暴跳如雷。”她点了点头,“清楚了,但我还是不原谅你,怎么办吧?”
师庭逸轻轻一笑,“不原谅是你的事,尽力让你释怀是我的事。”
“尽力让我释怀,也不需每日相见。”炤宁故意用挑剔地眼神打量他几眼,坏坏地笑,“总相见的话,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我觉得自己笨,怎么会一度想要与你缘尽;二是我觉得自己蠢,怎么会看中过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你猜会是哪个结果?”
“你小时候不肯习武,看来是有先见之明——说话比刀剑还利,再习武还了得?”师庭逸四两拨千斤,随后才道,“你不想让人误会和我藕断丝连,这是必然。你回江府之后,我会按规矩章程行事。有需要你及时获悉的事,我让章钦送信给你。同样,你有事吩咐我的话,找个人传话就好。”
炤宁对此很满意,要的就是他这态度。回到江府若还如这两日一样,难免给人暧昧不清的感觉,那会让她厌恶自己。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凭什么还要为了他作践自己。
少见面,远远观望,才不会被旧日情分影响,不做错误的决定。
“好。说定了。”炤宁和他碰了碰杯。
师庭逸在心里叹一口气,“终于让我站到了你认为合适的位置,实在是可喜可贺。”
“是啊。”炤宁笑道,“这样多好。”他如果含糊其辞扯别的或是索性不接话,那么过几日他会发现,今日是她最后一次理会他。请父亲的好友或大伯父上折子弹劾他失德纠缠她,就能让他很久不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师庭逸拉过两把椅子,和她落座之后,道:“这事情有了着落,我也不宜久留,抓紧时间说说别的吧?例如江府那边,用不用我敲打几句?陆府那边的事,有没有还用得到我的地方?”
“江府那边,不用你做什么。”
“你大伯父那个人……”师庭逸回想一番,不由讶然,“让人想起时无从下断言评价,这个人恐怕不简单。”这种人往往是处世特别圆滑的人,自己先把棱角磨平了。
“他啊,”炤宁笑得意味深长,“活脱脱一只慢性子的狐狸。”
正急匆匆回府的大老爷江式庾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尖,怀疑是太夫人在骂自己。
近年来,太夫人的脾气越来越大,做派越来越专横跋扈,像是在找补以前夫君、次子和她对着干的那笔账,训人的话是越来越难听,府